这次开差是胜利,是类于追别人的事,所以纷乱中还能保持着欢乐的空气,县知事也不躲避,还把全连自“见习”以上都请到衙门去喝了一席酒,弟兄们又另外送了两只猪两只羊四大坛酒来。据一个兵士说:他从团防局过身,那尊劈山炮也还不见出来,守卫的很安闲的在局门前倚着石狮子小睡。大家把那局丁小睡的情事笑谈了一阵,且引出许多关于守卫误事的笑话来增加趣味。
在开差的前一天,初七早上,我们各样东西都预备了,我正想为家中写一个信,用日记簿按在墙上画。
“老弟,我,这个。”一个人在我背后拍我的肩。
听他声音,不回头就知道是四表哥了。
“我写个信告家中,说明天开差,我们还是一路伴着。”
“很好!我也正想——弟,你看!”
我回过头来,见他手上提了四双草鞋。
“老弟这个用不着,太大了。我代你领来两双,但都照我的脚样选下来了,我知道你用不着,就把我穿吧。”
“你知道我不用吗?走远路非要草鞋不行,麻练的脚会痛!”
其实我见了那粗糙的草鞋也怕,不过因为四表哥太忠厚,故同他闹着罢了。
“那我为老弟去买两双好的。”
“外面买的不会有那样结实。”
“那就用这两双。”他从那四双草鞋中分出一半来。
“你为什么帮我领这样大的来?我怎么用得着——你看!”我把脚去比,“你看,套起这草鞋还长!”
其时我脚上所穿的是一双稻心的软薄草鞋,比的结果,是这样把四表哥为我领来那双草鞋套上,刚刚合式。
“本来没有同你脚相仿佛的。”他麻面上近颧骨那几点痘疤红起来了,心里很不好过的样子。
我的脾气是一遇到四表哥为难时,要看他脸上的一切变化,就再逼上去,不管别人难堪,只图自己受用。
“那你何必帮我去领呢?让我自己去选!”我还在前进。
我不该说那种话,说出我就有点悔了。但我既已出口,也不露出开玩笑的意思来,因为我知道接着他会有更好看的脸嘴给我乐。
“那我去退。”很用力的说了一句,他跑出去了。
“四哥!四哥!我同你玩的!莫发气吧。我草鞋还有着咧。”我忙解释,想拖着他的衣,来不及了。
望到他出去,略略回头转来,这回头像不是望我的神气,我不知所措的想追出去。
——看他一脸的麻子都红了,真太难为情!
——他会把草鞋当真退到司务长处去让自己去领呀!
——从此会不理我了!……从此会……
一刹那我想起许多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不好了,果真无了他,别的兵士不知道要欺侮到什么样子了。
我很快的冲出第四棚的寝室去。
一越门限,为一个人拖住了。这是一个先藏在门外旁边的人,见我出来时由后面把我抱住的。听到那重重的喘息,我还不回过头来,就知道是四表哥了。就是他屏息了他的气,从那种极熟谙的拥抱力量中,我也会察觉出是四表哥来的。
“弟弟怎么认起真来了!你怕我当真舍得去退吗”?四表哥接着就大笑。
“我看你脸红了,心里不好过,其实我草鞋还多,要是我自己去领,还不是照到你的脚码去领!”
他知道我这话是真的,从过去的许多事情上他得到可靠的证明了,极感动的把我举起来了四次。
“弟弟,我早看出你小孩子脾味儿来了。你以为逼我哄我生气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才不生气呵。我看得你的脾气很清白,我才敢凡事作主。说是草鞋不该领我就真过去退,看你以后又怎么样。我知道你要失败的。费了许多神才选得这几双好草鞋,说退就退,我不会那么傻!你表哥是大人,二十岁了,什么事不知道,还来同你这种小孩一般见识么?……”
回到房中时表哥还说我今天被他哄了。我说既然知道我是开玩笑,为甚全部麻子变成红色?他无话可答。但我先却想不到他会装着跑出去,到大门外站藏在一旁哄我出去的计划!
我还忘记告人表哥是我们的什长呀,他手下十个兵中间,有他一个爱同他闹意气的小表弟,年纪十五岁。
初九那天,我们应长住下来,直到有命令离开才能离开的渭城已经到了。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因为山顶上的砦子里有鸡在叫。
大家都说听到鸡叫人就感着疲倦,发生打一个哈欠的意思。表哥对着这话表了同情,我见到他的确打了许多哈欠了。我的包袱到伙夫伙食担上去了,肩膊上一枝马枪,换来换去,倒不很倦。
在路上,表哥说是应节,沿路随手折来的一束黄野菊,插在枪管口都萎去了。我学着其他弟兄们,把新鲜的来代替了萎去的,表哥枪上则始终是那一束。
“弟兄,冲锋进去!”表哥说出一句笑话。
“冲呀!”因为离排长太近,接应表哥笑话的声音极轻。
“喊一声杀,吹起前进号!”我也笑着说。
“不要怕!”说这个的碰了我一下。
我们是那样的闹着玩笑进了城。这样的平平安安的进一个城,队伍中是有许多感到不高兴的。虽然这也算是胜利,但一枪不响,前头又无可追赶,于愿意打枪的弟兄们,总感得太无趣了。
“老弟,这样叫做占领,未免太可笑了!”表哥也感到没有意思了。但他并不愿喊杀连天的冲进去。不过他以为占领一个地方,总应比这样用的力量多一点才光荣。要怎样(又不是肉血相搏,又不是如现在和平一样)才算为光荣?请表哥说是说不出;所谓光荣两个字的解释,要表哥说就很不容易!然而表哥对这次进城却实在又感到不光荣。
大队从南门进去,虽然只一连人,(我们这连是前锋,后面有一营两个独立连,第二天始能到。)也觉得有点浩浩荡荡的神气。前头一对号,老吗曲从第一段吹到第四段,至第四段后又开始再来,一面大军旗,一面国旗,一面三角走红边的连旗,带头领起这一队灰衣人进大街时,竟用差不多像正步走的庄严法走着!弟兄们重新打起精神成了双行。排长同教练把指挥刀搁到肩上,押管着自己队伍。连长骑马,独在队伍的后面。连长太太同司务长太太的轿子,在最后行李担子队中慢慢的跟着。……进街以后,各家屋檐端飘扬着的大大小小欢迎旗,使足底起了泡的伕子们,把疲倦都忘掉了。
我见到一个手上端起两块水豆腐的小孩,睁起两只大眼望从他身边过去的一类灰土脸的面孔,队伍中,有一对圆眼,也在小孩发愣了的小脸上刷过一道。
正在包豆腐干的生意人,在听到号音以前就把手上的工作停搁下来在那里研究新来的军队了,豆腐作坊养的一只狗,吓得躲藏在主人胯下去窥觑。
弟兄们,在一些半掩上门了的住户人家腰门边,用眼睛去搜索得一个两个隐藏在腰门格子里的粉白脸孔后,同伴中就低低唶起来,互相照应着,放肆的说笑话。
“哟!……”
“老弟,对呀!”
“哥,回过头去,这边又是!”
“辫子货!”
“招架不来,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备队!”
“看,看!”以前碰过我的那个人,又触我一下。一个小小的白皙脸庞缩到掩护着的铺板下去了。我们从那铺子下过身时,见到铺子上贴的红纸小铺号招牌是:“源茂钱庄”四个字。
心想着,如若是水浑,就可以大胆撞进去找那活的宝物!
感到水不浑不能乱有动作的失望的总还有许多人。我见到那个小小白脸孔后,同这群起野心的弟兄们也表同情了。
是夜各棚分住于民房,轮不到我们放哨。表哥在别个弟兄还在偷偷喝酒时就睡着了。……十五年于北京
本篇曾以《占领渭城》为篇名发表于1926年3月11日《晨报副刊》第1361号。署名凤哥。
①走水,失火,为避讳,说成“走水”。
槐化镇
近来人常会把一切不相关的事联想起来,大概是心情太闲散了。白天正独自个,对到新买来的一个绿花瓶,想到插瓶中顶适宜的是洋槐。洋槐没有开,紫藤先到瓶中了。又似乎不能把洋槐白色成穗的花忘却。因槐花想到槐化镇,到夜里,且梦到在一个大铁炉子边折得一大束槐花,醒来了,嗅到紫藤的淡淡香气,还疑是那铁炉子边折来的成穗白色的洋槐花!
槐化镇,我住过一年半。还是七八年前的事,近来那地方不知怎样了。那地方给我的印象,有顶好的也有顶坏的,我都把它保存下来。然而这也是不得已,我是但愿能记得到那一部分好点的。关于炉子,还有去炉子不远一个泉水,是属于可爱一类的,所以梦中还是离不开。
槐化是个什么地方?我不说。这地方是有的,不过很远很远罢了。这地方,虽然在地图上,指示你们一个小点,但实际上,是在你们北方人思想以外的。也正因其为远到许多北方人(还不止北方人)思想以外,所以我才说远!若实在说,果真有那类傻人,想要到那里去看看那铁炉子,证实我的话,从南边湘西一个小商埠上去,花二十天的步行,就可以达到那个地方了。地方并不大,只是一条大正街。街说是大,乃比起镇上各小巷而言,能够容两顶轿子并排行走,虽不大,在南方小市镇算来也不为小了。
我最爱到离住处不很远的一个小土丘去玩。名字忘了。那里有个洞,我就叫它为风洞吧。风洞位置在小土丘腰上,这就很奇怪,土丘的确全像是土用人工堆成的,出笼的大馒头样,但风洞又似乎全是天生石块。风洞大致是与另一山洞相通,是以常常有风从洞中吹出,到热天时,则风极冷。镇上的人,信风是由洞神口中吹出,当之者则发烧头痛,且以致死,所以从不见一镇上小孩到洞边玩耍。虽常听说镇上许多少男少女夭死的都为此洞神所取,因了爱玩,我居然敢反抗迷信,本来风洞也太好了。我所到过的地方,使我过去了许多年还留恋的,风洞居其一。许多石头,在土丘四围,颓然欲堕,又并不崩落,很自然的为另一大石扶着,或压住一角,与土丘成宾主。土丘居中,顶上极其平顺,全是细细的黄土,到了八月,黄土上开遍了野蒿菊,像星子,又像绣花的毯子。若是会画,我早把它画下来了。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田坪中那个方井泉。位置在田坪中,似乎把幽雅境致失去了。但泉的四围,十多株柳树,为前人种下来,把田坪四围的阔朗收缩了许多。且坐在泉边,看女人洗菜,白菜萝卜根叶,浮满了泉尾的溪面上,泉水又清到那样,许多女人都把来当镜子照到理发,也有趣。即或像近来的我,对赏玩自然的心情觉到厌倦,但每日会抽出一段时间,去到那里看看,也是意想中事!泉有三,第一拿来吃,第二洗菜,第三洗衣——第三的水流出井外时,则成了一条狭长小溪。泉水的来源,是由地底沙土中涌出的,在日光下,空气为水裹成小珍珠样,由水底上翻,有趣到使人不忍离开它。八年的时间,泉水变成怎样了呢?是无从问讯了。
铁厂的熔铁炉,是在镇的南边。去那里,得过一条约有十多丈宽的河沟。这河沟时常干到只剩一小半水,又时而涨到堤坎以上。到涨水时,则铁厂不能去了。涨水时,虽有桥,虽有渡船,但得包绕两里多路。谁能因为单是看看铁炉去多走三里路?是以一遇到涨水,纵是要看,我们也只好隔河远远的欣赏一番罢了。到水落时,从跳石上过去,四十来礅跳石,大的还不到一尺见方大,河中的水即或是浅,但流得极凶,有些人,是要为此头眩的。我则大摇大摆,估量到纵或失神堕下去,还欺得住这河水。
“那是很可恶的一条溪水啊!”有一次,同我伴着往铁厂去玩的一个军佐,见了活活流动的水,白的泡沫乱翻,竟返身了。当军人那样怕水,这是我如今想着他怯怯的神态时还要笑的一桩事。
出了南街口,那个五丈或竟到六丈七丈高大的炉顶,就现在眼前了,想来炉子还不止七丈高,我们望它的顶,似乎总得昂头用手扶住帽子。这是个石块,砖头,竹,木,泥,铁和拢来建筑成功的一种伟大怪物。在当时,曾费了许多思想,还找不出它着手处来。像是碉堡,比碉堡大到几倍。用碉堡来形容,像是像了,但有许多人连碉堡都不曾见过。我再说个比拟,它像一个旧式泥蜡台。它是四方,到顶上暂小暂锐的一种类乎大泥蜡烛台的怪物。伟大处,使到它身边的人,比小孩子站在象身边还要觉得渺小。第一面时给我一个傻想头,就是揣想它不是人所做成的东西。炉顶出烟,有时成了红色。另一端,有用铁条木板做成如在天空悬着似的长桥,桥的一端搭在炉顶,时时刻刻可以见到一个人推了一个东西从彼端坡上到炉顶去,起初却不知道这是推矿石同燃料。矿石是先用煤夹层砌好,到一个露天坑里炼好成了深灰色的,至于升火燃料是用煤或是用柴,那就不知道了。
有一次,因为同了一个副官去看,我们就上了坡过了那长桥,直到炉顶。在下面看来,尖的炉顶,至多是有四张方桌大吧。谁知到了上面,太出人意料了。这顶上至少比普通戏台大,且四围有极大的栏杆。出火的那个口子,也还比床为大。顶上满铺的是大方砖,干净平整,正同人家极好的天井一样;站到上面,看下头的一切人,比从下面看上头更小了。附在炉旁放风箱的屋子,非常之小,正同两张骨牌凳,又像一个方木鸡笼。槐化的全市也看得极其清楚,各家的瓦楞都能分明认得出来。副官说是能夜间来此看月亮,那好极了,可是我们始终都不曾能于夜间来此一次。
到了铁炉边,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有人许可我在炉顶看来比鸡笼一样那个风箱屋子住两天。我相信只要有人准,我当时是极其愿意的。许多同事也都说这屋子有趣。屋是方形,用大木柱如铁路上路轨枕木那么整齐好看的硬木砌成。顶上盖得是铁板子,四围又用铁条子箍着,屋子靠到炉旁,像是炉子的脚趾。屋子中,一个占了屋子一半的大木方形风箱立在屋角。风箱的身正同屋子一样,较小一点的木柱,在发光的铁箍下束得极紧,前面一个大圆木把手,包了铁皮。铁皮为扯风箱的手摩得闪光。六个拉风箱的人,赤了膊子,站在风箱前头,双手扶住风箱的把手,一个司令,“嘘……”的一声哨子,六个人就齐向前一扑;再“嘘……”的一声,又是一退:不到半点钟,六个人的汗榨出得已像个样子了,于是就另外来了六个人换班,依然是一嘘一嘘,把风送到炉里去。这哨子你远一点听着,是一只山麻雀在叫,稍近一点,又变成油蛐蛐了。风箱屋子后面,堆了数不清的毛铁,大约还得运到另一个地方去炼一道,运铁的是牛的背与人的背,牛也很多,人也很多。
一个人,用一根丈多长的铁签子,把炉脚一个小小铁门拨开,水银般东西流出来,流到就地挖成的浅浅小坑中,过了些时,铁就由紫色转成普通毛铁的颜色了。在泻铁处还可以看到比烟火还热闹的白火花,若是夜间,那是当更其有趣的。
槐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落雨:雨之类,像爱哭的女人的眼泪样,长年永是那么落,不断的落,却不见完。尤其是秋天同春末,使脾气极好的人,也常常因这种不合理的雨水,落得发愁,生出骂一句娘的心情来了。终日靡靡微微,不成点也不成丝,在很小的风的追逐下,一个市镇,全给埋葬在这种雾霾中。大街上,就是说较宽点那一条街上,只见泥泥泞泞,黑色的污秽,满满的匀匀的布了一街。在街上,横流四溢的,是那些豆腐铺中从豆腐缸里倒出来的臭水——水中有夹了些白的泡沫的,则流到街上时还发酵似的沸沸响着。杂货铺柜台子下,可以见到些湿透了的毛羽,悲缩可怜,又像比平时小了许多,垂着尾巴的鸡公。鸭子在街中嘻嘻哈哈乐着,变了平日的颜色,拖泥带水,把一个扁嘴壳插到街石挠起的罅隙中,去脏水里寻找红虫曲蟮一类食物,……这是界于我喜憎之间的,所以不多说了。
四月末日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5月5日《晨报副刊》第1387号。署名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