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走了。不告诉你,说明我掌握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等我走到辽河工程局的防空洞那儿,回头,看贺喜英贵或何其荣贵还站着瞅我呢,我有些得意。
第二天,这事我忘了。贺喜荣贵告诉我,把牙膏盖儿安在手电灯泡上,就成了红灯。别说,真是一个好主意。晚上出去,手电一闪一闪放红光,那多高级。
“给我吧!”贺喜荣贵缩脖子笑了,伸出手。手心挺白,手背儿黑得和脚跟儿似的。
我找找。我说。
回家,我把中华牙膏的盖儿拧下来。这是一个贺喜英贵梦寐以求的好玩意儿,不给他,乌龟就永远没有。他说,不光手电,还装在什么玩意儿上。这家伙还会装矿石收音机。
就不给你。我把牙膏盖儿扔到地上,踩碎了。红盖裂成碎片的一瞬,心里特欣慰。
这么多年了,我忘不了这事,为什么嫉妒是一种毒?它会迅速把一个人变得特坏,像我。想到人的品德种种,祈祷上帝,至少别让我生嫉妒心。
贺喜英贵他爸从监狱出来后,基本残疾了,虽然能造双胞胎,与我爸对饮西凤酒。一年后,他爸恢复了领章帽徽。军分区那时有个政策,运动中受触及的蒙古族军官如果复员回乡,能多得钱。这样,官根扎布(贺的父亲)复员了,宝荣他爸也复员了。许多参加过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蒙古族军官脱离军界,乐滋滋地拿钱务农去了。
贺喜英贵和宝荣他爸回了哲里木盟,这也是我的老家。临走他送给我一个漆皮日记本。打开,扉页的彩色照片是中国登山队首登珠穆朗玛峰,白雪、黑岩、蓝天和一面小国旗,登山队员衣服臃肿。我在这个日记本上用画衣纹的小叶筋毛笔写过诗,如“我走在高高的堤坝上,放眼眺望……”又如“华灯初上,心潮起伏……”去年,打开看两页就不敢看了。
贺喜英贵在甘旗卡镇的铁路上当装卸工。这是我的猜想抑或听别人说的,弄不清了。而且——想到他,就觉得他在暗夜里顶风往坡上走,坡这边是路基。甘旗卡的风雪像陀螺一样旋立成柱,把一个坑的雪掀出,填平另一个坑。贺喜英贵低头闭眼赶路。甘旗卡荒凉啊,几栋房子,人蛮戾。贺喜英贵是容易被人欺负的人,别看他喜欢谄媚。谄媚更让人欺负。我也往发达想过他,当官了,副旗长,赚钱。不成,他糊涂,当不了官。心软,也发不了财。他也四十多了,是不是喝酒到夜深,在10点之后就没灯火的小镇土街上,缩着脖子徘徊趑趄(犹豫不前)?我老是能想到这个场景。
班迪的雪人
过完年,我跟朋友M到牧区转。M说阿什罕那地方有意思,牧民围着堆矗的雪人跳舞,然后架火把雪人融化。
我说蒙古人没这个习俗啊?M说,别的地方没这个习俗,阿什罕这地方的人祖上从元大都迁来,习俗特别。
我们去了那里。无边的丘陵,积雪逶迤,空旷间小树兀立,像等侯你。野兔留下的足迹的窟窿,见出它跋涉艰难。
进艾里(村子),见一家人围着雪人。M说,今天初七,是“查干乌德日”(白日子,逢喜之日),他们跟雪人搞联谊。
雪人脖颈系着蓝纱巾,戴草帽,嘴部镶一圈儿玉米粒。说跳舞,其实是七十多岁的老汉和两个小孩围雪人转圈儿,手拎红绸子往肩后甩,这是哲盟的安岱舞的舞姿。稍微往深里说,安岱舞从萨满教驱鬼仪式而来。
男女主人敬酒让我们尝饮。蒙古人待客并不劝酒,按礼仪,不可把敬上的酒一口喝干,也不可不喝。双手接碗,酒沾唇,复双手还给主人完事。只有那些假蒙古人才劝人喝醉,没安好心。M喝一小口,我手指蘸酒,表示喝过了。依稀听到老汉念念有词,乃是赞颂诗篇,非常吉利。我们绕雪人走,手甩肩后,晦气都被抛掉了。他们抱来玉米秸和松树枝放在雪人上点火。风一吹,雪人扯出很长的火苗儿,像火刺猬。老汉拿瓶往上浇白酒,火苗遇酒,先凝黑斑后爆蓝焰,大旺。不消说,雪酥,化成一滩水,土地潮黑,像春天那样。老汉和男女主人双手摊开,像捧着哈达,躬腰,说“佳、佳佳”,意谓:好啊、如此,与“阿门”一个意思。老汉坚定地说:“雪人升天,吉祥留下了。”
我说:“祝福!祝福啦!”
他们回谢:“吉祥!都吉祥!”
离开这家,M说到巴根家吃午饭。到他家,屋前是轻烟袅袅的秸杆和积水,雪人也刚刚升上太空。我们进屋喝茶,手把肉什么的端了上来。巴根——他前额深纹像船长袖饰的三个V字,对M说:“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可以请教吗?”
M:“说吧。”M和他们熟,是旗武装部长。
巴根招手,他老婆捧一样东西进来,包着布。他说:“我家烧雪人,烧出这样的东西。”布撩开,露一个圆球,上画脑袋。他们神色虔诚,也可说害怕。
M拿过来给我看:球桔子大小,一掂,没多重,像塑钢材料;画一张脸,小眼睛,留两撇宽厚的海豹胡子。另一面是英文字母:P×××S。既然有字母,我断定它不是神奇之物,也不是天外来物。巴根用手撑着炕沿儿,壮硕的胳膊微颤,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烧雪人从来没烧出东西呀?带眼睛的……”
我像见过,跟食品有关……。我问:“你家有小孩吗?”
“有啊!叫班迪。”
“几岁了?”
“七岁,一年级。”
“他在哪儿?”
“班迪喝醉了。”
“七岁小孩喝醉了?”
“这个雪人是班迪堆的。他特别喜欢,半夜醒了都出屋看一眼。他不让烧掉,我们把他灌醉了,睡觉呢。”
我呼拉想起来,这个球是洋葱薯片的标识玩具,外国货,一定是班迪的。我让他们把孩子叫醒,班迪揉着眼睛过来,抢过圆球,说雪人一定被烧了,球是他藏到雪人里面的。
班迪跑到屋外,趴在泥水上痛哭。巴根又堆了个雪人,安装大枣眼睛和胡萝卜鼻子。班迪蔑视地打量新雪人,抽泣吸气,运动医学叫“过度换气”。
我说:“这是你的新雪人。”
班迪说:“假的!我不要!”
成年人认为雪人都是假的,但在孩子眼里又分成真假。班迪的雪人是他的朋友,有灵魂和身体,却被烧了。成年人的眼泪永远挥洒不到雪人身上。班迪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洒在雪人融化的积水上,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幸福。
从我梦中打马走过
在梦中,我见过毛主席。见面的地方好像在一处农舍,毛主席和蔼可亲,坐炕头,夹一支香烟和我说什么。说话的内容不是长征,当然也不是散文写作,好像谈农业机械化问题。我一激动,醒了。慢慢回味梦境,觉出梦里见的不是毛主席,是唐国强或已经去世的古月先生。口音不对,神韵更是差得太远。
见伟人,即使梦里仍不可得。
人有一种愿望,想与故人晤面,看电影、电视剧,乃至读《史记》,都为满足这一愿望。然而亦不可得。与故人见,通道大约只有梦境。唯有梦,不受时空拘囿。而我在梦中想见的是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缔造者,蒙古人的祖先,他也是中华民族的大英雄。
至今,在梦里还没见到成吉思汗,而他的影响时时处处浸润于每个蒙古人的日常生活中。与其他的皇帝——蒙古人叫可汗——不同,成吉思汗在当今蒙古人的心目中是安祥可亲的长者。他是世俗的,而非金银裹身、凌霄御风的神祗。成吉思汗的名字,和奶茶与草原联系在一起,和马头琴声与牧人纯朴的脸联系在一起。成吉思汗仿佛知道自己百年之后要和毡房里普通的蒙古百姓继续生活,而不是当一个像人的泥塑,立于空空荡荡的宫殿。所以,他简葬,也不示人葬于何处。
我和姐姐幼时由Tietie(曾祖母)照看长大,从小就听她讲述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这个词,Tietie的发音是“青给思——合罕”。在“罕”的后面有一个音“那”,不发出来,有口型。说到圣祖的名号,Tietie——这位70多岁的老妇人,贵族的女儿,脸上肃穆之至,也敬仰之至。到今天,我每当听到“成吉思汗”,会踟蹰一下,停顿一下,思绪经过童年回到Tietie的叙述中,庄严静穆。
Tietie并没对我们讲成吉思汗的帝王伟业,讲我们也听不懂,才四五岁。后来,进入“文革”,由于挖“内人党”运动,许多人已经不敢承认自己是蒙古人,更没人敢说成吉思汗。Tietie一直对我们说,“青给思——合罕是我们的祖先”,神色峻切。“文革”中,我父母先后被拘禁,生死未卜。在昏暗的灯光下,Tietie在炕头,腰身挺拔。我和姐姐畏缩炕梢,屋外风雪呼啸。Tietie那时已不再讲故事了,关于格萨尔王、秦琼和米拉日巴。她端坐如木雕,忧伤和悲愤在眼里冲决。后来,她几乎不说话。我母亲回家了,父亲即Tietie的孙子仍在押。Tietie不再讲吃饭、喝水、穿衣这些日常语,凝视经久,吐出的话是:“青给思——合罕,是我们的祖先。”
由此,史书所说成吉思汗征战也好,霸业也好,我觉得遥远,他是我们的祖先,如此而已。现今的蒙古人家家挂着他的画像,印刷品或手绘,一个慈祥、宁静、食人间烟火的蒙古老汉。蒙古人出去进来,看一眼墙上的画像,心里踏实。这幅画像的蓝本,是元代的宫廷画师对照忽必烈相貌画的,最像成吉思汗,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电视剧《成吉思汗》主题曲的歌词,写得最贴近蒙古人的心怀,“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有你的轮廓。每一座毡包的梦里,都有你打马走过”。确乎如此,说出蒙古人的心里话。成吉思汗的荣耀,并不能给卑微如我的后代增添什么,成吉思汗不能帮你炒股,不能帮你留洋。《金刚经》偈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人活着,祖先的显赫与微末都不是坐标,万事靠自己。但知道自己的祖先,就在遥远的历史风烟中找到一个原点,也想过从自己身上找到祖先所具有的哪管是一点点的优秀,比如坚强和质朴,这就足够了,如果没有,就去学习。对女儿鲍尔金娜,我说的也只有一句:“青给思——合罕,是我们的祖先”,仅此而已。
纯朴近于善良
到中原看新农村建设。一个村子,家家住上新楼房,高墙大院。我问户主,墙多高?他自豪地说,四米五。全村统一规划住房,家家院墙都四米五高。屋里面,农民用上了沼气,这是清洁能源,还有其它的先进之处,确实是新农村。
我对高墙感到压抑,虽然农民对此自豪。今年夏天,我去内蒙古翁牛特旗巴音拉和海拉苏两个地方游历。牧区家家都没有墙,老远就看到房子,门和窗户像房子脸上的嘴和眼睛。在夏天,门永远开着。晚上关门,是防止进蚊子而不是进人。有的人家晚上睡觉也不关门窗,点蚊香。
普通家宅的院墙四米多高,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前只看到监狱有这么高的墙。垒高墙不是由于村里砖头多得用不了,而为防盗贼。两个身高一米七的盗贼,一人踩在另一人肩上约三米二,伸臂,加起来三米八左右,还是翻不过这样的墙。我估计砌墙者正是这样谋划的。若鲍喜顺踩着另一个鲍喜顺也翻不过去,虽然已经四米八了,他们不灵巧。我去的翁牛特旗正是鲍喜顺的老家。这里的人们压根儿就没有偷窃的观念。派出所几十年没处理过偷抢的案子,偶有,也是外来人干的。
我去一个叫沙湖的地方,白茫茫的沙漠中间有一座湖,水蓝得耀眼。水里肥笨的野鲤鱼金红一片,没人打。一户承包湖的蒙古人,是老俩口。他与其说承包,不如说承担动物保护工作。劝说游人别拣野鸭蛋,别用炸药炸鱼。他们过得不怎么富裕,心情却好。去他家,屋里没人。电视什么都不缺,茶碗里的水还冒热气。另一间房子是满满的农具。我上炕睡了一觉也没见主人回来。陪我的人说,老汉放羊去了,他有手机,沙漠上信号不好。
我们去花火绣村一户牧民家,也没人。陪同者找来奶豆腐,切开吃。我问你认识这家人吗?他说,嗨,牧区不管认不认识,吃东西喝茶都是正常的。我问:门窗四敞大开,没人偷东西吗?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呢?你听说过蒙古人偷别人的东西吗?我说没有。过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他骑摩托把女儿送到旗里的幼儿园。见我们在屋,他不好意思了,仿佛怠慢了我们。他们俩说起了雨水、草场、牲畜和买楼的事。说完,我们走了。
这里有彻底的纯朴。一般说,善良是被纯朴里面的核,像琥珀里面的黄金。
梦里鲜花开放
我去消防部队看望朋友老胡,他当支队政委。中午上食堂吃饭,老胡指对面走来的军人说:“这是你同胞,蒙古人,海山,警务参谋。”
这个人立定敬礼,胖,一看就不出操了。他眼里的笑意比脸上多,牧区常见这样的人。
老胡说:“我接了一千多兵,像海山这样的就遇见他一个,训练、作战、唱歌,支队第一。气人也第一,差点把我气死。他现在笑嘻嘻。”
饭桌上,老胡讲起了海山的故事。
海山的家在阿鲁科尔沁旗的罕山南麓。草原上,到处都有泉眼。小鸟儿、野花更多,好地方。海山到了部队,见什么都好奇,什么事都争第一,白天训练,晚上学汉文汉语,干部们都喜欢他。
过了两个多月,海山像一朵花蔫了,晚上独自坐在篮球架子下面。老胡凑跟前一看,海山垂着头,眼泪从鼻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地湿了一片。他想念母亲。老胡当时是中队长,星期天领海山逛商场、看电影,分散他的乡情。海山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就坐篮球架子下垂泪。有时候,拔一把青草,用指甲掐成寸节,不回屋睡觉。老胡劝慰,海山只说一句话:
“想我的妈妈。”
老胡说:“海山一抬眼睛,泪水汪那么多。一颗追一颗往下流,我都不敢看,真可怜。”
海山这么想妈,但不能给假,条令不允许。没几天,海山没影了。
战士没了,在部队是大事。找吧,四处不见。胡中队长一猜测,海山肯定回家了。他带两个兵上罕山脚下把海山带了回来。当然,老胡拿礼物送给海山的母亲,在那里又喝酒,又唱歌。一上火车,老胡面露凶相,把海山暴训一顿,说:应该给你处分!这次免了,不准有下次。
海山回部队后,样样争先,获嘉奖一次。过了两个多月,海山又回篮球架子下面,泪水满地。尔后,他又跑了。
海山被“抓”回来后,按条令规定可以给予除名处分,这和开除军籍的含义是一样的,失去入党、提干、复员的一切机会。老胡不忍心这么办,用另外一个办法代替。他把海山绑起来,狠狠揍了一顿。海山的屁股被打得不敢仰面睡觉。老胡问:还跑不?海山答:跑!老胡抄一块胶合板接着打。
“我知道不能打兵,打兵犯法。我想把他打过来,这是个好兵,孬兵早说‘不跑了’。这样的兵以后肯定有出息。”
海山屁股结痂之后又跑了。支队知道这件事后下令:一、海山十五日内不归队,除名。二、不许寻找。三、海山如不归队,老胡野蛮带兵,记大过一次。
老胡沮丧,等着处分。
第五天头上,海山归队。他满面春风,对阴沉沉的老胡用笨拙的汉语问:“胡中队长,我妈妈,你看到吗?”
老胡不明其意,上哪儿看海山他妈?这不是说胡话吗?海山带着自豪、焦急的表情摊开双手,问指导员、班长和所有的战友:“看到吗?我妈妈?看到了?”
原来,海山回家,家没人。邻居说妈妈看他去了。他急忙返回,坐火车,换汽车,归队。回到中队,他把擅自离队的事忘了,到处找妈。
老胡派出十名战士,到本市驻军单位找海山的妈妈,后来在空军雷达团找到。
老胡说:“你们蒙古人太有意思了。海山见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蹲下把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我们都感动了。”
原来,海山母亲知道儿子的“思母”病三个月一犯,她把牛羊卖了,房门也没锁,上部队给儿子作伴,说:“不能让国家(意为部队、政府、组织)缺一个人。”海山一逃跑,国家就“缺”了一个人。
海山见到妈,如虎添翼,多苦多累都不怕。支队给老太太租了一间房,没给海山处分。不久,他进教导队、提干。现在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