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男人喜饮。虽然圣祖成吉思汗告诫子孙远离酒精饮料,然而他们离酒还不是太远。在漫长的冬季,酒能暖肠并能驱走寂寞。蒙古男人会招呼一个问路的陌生人共饮几杯,有没有共同语言不打紧,酒就是共同语言。它不是让我们脸上红通通的挂满笑意吗?那些旅游的人,那些说不清省份身份开会采访的人,来到草原都不妨与之举觞一醉。他们饮酒不靠语言佐餐,在酒桌上谈这个那个是可笑的。歌可以解酒,清风明月能够化醉。
蒙古女人看男人喝酒,觉得天经地义。男人仰面饮下杯中物,如女人哺乳、狗吃骨头、猫趴在炕头睡觉那么自然而然。然而蒙古女人从不与男人举杯齐眉。她们不饮酒,只向来宾敬酒。敬酒也并不说“你喝一半我全干了”这种蠢话。她们斟酒,起立,双手举杯,行屈膝礼奉上,然后目视来宾喝下。酒里带着关于健康、生育和财产的祝福。因此敬一次就行了,没完没了地敬酒,显然不是敬,而是闹。蒙古女人不通戏谑之道。
在行路的时候,譬如他们上街,男走前,女走后,一般不并排行进,因此也无耳鬃厮磨的情景。男人背着手沉默而行,女人在其身后如数脚印,很好笑。如果两对夫妻结伴去什么地方,则是男人在前边谈,女人在后边说,各不相扰。
蒙古男人惯常娇纵孩子。男人既是慈父,女人就要做严母。所谓娇纵,是把孩子当作玩物。孩子的确也是天下最好玩的宠物。看他爬行,看他学步,看他口不能言直至舌吐莲花。男人在看孩子的时候,脸上常常笑成一朵粗糙的花。倘在酒后,这朵花开得分外绚烂。这样的笑脸和皱纹胡髭结合在一起,映出男人柔情无限。他们看女人也笑,笑里带着热望。看自己的孩子则是傻笑,笑里带着赞叹,意谓:这孩子何以这么可爱?天下孩子都可爱,但蒙古男人以为最可爱的孩子被他摊上了,于是赞叹娇纵。这时,倘若女人在边上一并赞叹,就有些不像话了,那不是看孩子,而是看画展。
蒙古女人对孩子要求严格。对儿子,让他像父亲一样坚韧厚重,非此不能在高天厚地之间生存。对女儿,母亲就是一个女人的楷模:温顺、顽强、不抱怨,顺纳生活带来的一切。所以在蒙古家庭,女儿出奇地像母亲,动作表情笑容;儿子肖似父亲,身架气质谈吐。这种教育完全是人的一脉相承。在父母的影响之外,很少有其它方式——电视、书本、社会风气——的介入,于是蒙古孩童纯朴之至,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变成F4或跳PARA——PARA舞。而他们的父母,也力求做一个好人:正直、勤劳、诚实,从而把这种品格移植给后代。
一般说,蒙古男人的心胸不能说很大,这是说情感方面。他们或许爱吃醋。一见钟情和猜忌常常是伴生物。他们吃起醋来凶狠暴躁,而女人对此既不觉得受宠也不感到受辱。她们深知这是男人神经病之一种,像天花一样,发出来就好了。在牧区,女人很难移情别恋,她们事奉老幼乃至鸡鸭,这是摆脱不掉的枷锁。如果离开了这个枷锁,要到哪里去生活呢?她们离不开沉重的家务,挤奶、烧茶,在冬天为刚刚出生的羊羔保暖。因此,她们不会私奔出走,不思小资白领,不慕三宅一生。而发怒的男人对女人的平静则会悻悻然,而后泄气。未几,两人再次谋划明年春天的生计大事,形同兄妹。
蒙古男人
说起蒙古男人,相关的词语仿佛就是剽悍威猛,包括粗犷、奔放这些习惯性的说法。这大抵是不错的,但你走近或者说熟识蒙古男人,令人惊讶以及让人难忘的是他们的柔情。
所谓“柔情”,说的是蒙古男人心肠软。虽然他们同时还有刚毅、暴躁这些特征。你看蒙古男人的眼睛,眸子深处总藏有一些珍怜。当他们注视马、羊、孩子和女人的时候,这种珍怜便会流露出来,仿佛面对一个易碎的珍品。因此,他们经常赞美的是马、女人和土地。
同样是看马,蒙古人和其他人不同,跟可以给人带来鸿运或沮丧的赌马的香港人看马尤其不同。在蒙古男人眼里,马并不是牲畜与动物,它是——马,一种骄傲的、具有神奇速度、外貌俊美的高等生物。因此,当蒙古男人抱住马的宽厚的颈子时,眼里的神情令人感动。
他们的柔情,还包括浪漫。蒙古男人发现令人倾心的女人时,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她们看。事实上,每个女人都知道,被人看就是被赞美。蒙古男人的眼睛像火把一样,似乎能烧光她们的衣服和羞涩之心,直至合好。西方把“浪漫”一词视为男性的近乎伟大的品质,它不止于好色,当然也不是在KTV包房和小姐动手动脚,它把情爱视为人生大事,赴汤蹈火,缠绵悲壮。这样的男人当然不是很精明的,譬如比尔·盖茨就不会这样去做。但浪漫的人认为,只有傻瓜才会牺牲浪漫而追求财富。他们还认为,一个人掩饰对女人的态度实为愚蠢。因此蒙古男人不太理解虚伪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奇异于这样一种情形,就是蒙古男人在歌唱之时表现的百般柔情。蒙古民歌数量多至万千,但主题不外三种:母亲、土地、爱情。这些粗糙庄重的男人在歌唱的时候,像用口唇小心吹火,用泉水洗脸,用刀仔细地雕一尊佛像。蒙古男人所谓的歌,没有一首是所谓气壮山河的。这又引出了我的第二个困惑,即在小桥流水的江南,男人们清秀洁净,但让人感受不到他们有多少柔情,他们的细腻也只是表现在财物上。那么,在冰天雪地的北国,蒙古男人的柔肠百转刚好与外貌的粗豪相表里。同样的道理,一个粗放的种族,内心也粗放,就很不像人了。
蒙古男人第二个特点是“傻”。当然我说的是生活在草原的人们。说他们不工于算计已不准确,应该说工于不算计。他们可笑到他们认为斤斤计较是可笑的,他们很怕被别人认为是精明过人的人。以这么一种形象面世,在草原上就没法做人了。
当然,在这种心态笼罩之下,他们所处的环境必然是不发达的。而且,“钱”——这一上帝赐予人的最能启智的工具,也没把蒙古男人很好地塑造好。因此,他们所能产生的优秀人士,也只是一些运动员与文艺家,靠体能和心灵抵达优秀,而不像犹太人,在精算和苦难中成为大商人、大科学家和大艺术家。当然,这种情形正在改变,因为在市场经济的巨手下,没有什么不可改变。
在蒙古男人或者说在蒙古人眼里,窃人财物是不可理喻的一件事。偷窃不仅是极其可耻的事情,而且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呢?他们对此困惑不解,就像牛顿当年对行星内部蕴藏的规律困惑不解一样。因此说,蒙古人在夏季睡觉夜不闭户。白天,倘若全家出牧的时候,亦不闭户。有一个半截门是挡家畜的。他们的箱子不上锁。因为没有人会到别人家去翻箱子。对他们来说,那些盗窃、抢劫、贪污的行为简直就是魔鬼的行为。而在楼房装防盗网、把金银首饰放入保险柜,而保险柜装嵌水泥钢板重如泰山的情形也实在是非常有趣的笑话。这种笑话每讲一遍都可以引发听者开心的大笑。
蒙古男人喜饮。人们相信他们是最善豪饮的人,这其实有些误解。人对酒精的依赖程度以及化学处理能力,即肝脏的分解能力,蒙古男人与汉族老大哥并无区别,远没有俄罗斯人那么能喝。我在牧区见过许多不能饮酒的男人,原因很简单,不爱喝。事实上,一个集体嗜酒的民族,不出五代就会消亡。随着体能和智能的递减,酒精会在遗传基因中把一个民族消灭掉。在成吉思汗亲手制订的“大札撒”中——这像拿破仑法典一样,是一部律条和行为规范的全书,规定子民不得留恋杯中物。他早就发现,对蒙古这样一个随时准备攻击、撤离、马驰而家搬的民族来说,酒是大敌,而非朋友。蒙古人饮酒的形象,特别是捧着洁白的哈达,用银碗献酒的情景,是写歌词的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也是地方政府为了开放搞活策划的花样。蒙古人的哈达是献给至尊的长者的,譬如活佛。平时珍藏箱里,别说摸,连看一下都很难得。他们怎么会捧着此物到处劝一些不相干的人饮酒呢?然而,现在的确有一些穿蒙古袍的人手捧哈达献歌献酒,这往往是旅游开发项目中的一种,名曰“民族特色”。
蒙古男人最后一个特色是“懒”。放牧、盖房这些重活固然由男人完成,但这随季节而为。平时,他们绝不染指任何家务。早上起来,蒙古男人要喝茶,这是一天重要的功课,喝两三个小时并不算长。而挤奶、做饭、烧茶、管牲畜、抚育老人孩子这些繁重的劳务,由女人担当。当女人做这些事的时候,男人连睬也不睬。他们恐怕一生中也没有认真观察过蒙古女人做事的辛劳。在牧区,会看到许多腰身伛偻的老年妇女,那是历经劳役所留下的印记。而男人倘若协助(仅仅是协助)做一些家务,会被认为“那怎么行”,甚至妇女也会这样认为。因此,做一个蒙古女人很苦。而蒙古男人对待家务的傲慢态度,远不及南方男人热衷“买、汰、烧”更合乎人性。
成吉思汗曾经说过,我的子孙不可居住在城市里面。为什么不可以居住城里,是怕他们丧失体能抑或纯朴的天性?成吉思汗没有言明。城市是各路优秀人士聚居之处,也是各种诱惑映眼之处。不妨说城市是吞噬矿石、吐纳金属与矿渣的熔炉。就蒙古男人而言,居于城市,会把一些比较不好的品格暴露出来,比如热衷于权力以及争斗,使民族先天的优秀品格蒸发。他们容易自卑,容易沽名钓誉,膜拜官场秘术,而不是以平静的宽大胸襟对人对己,这恐怕是成吉思汗当年忧虑的理由之一。自然,立身都市涡流,目接十色,耳闻百声,谋事立身,还能保持纯和的心境与朴素的本色,对任何民族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吉祥蒙古
一
小时候,我认为所有的人都是蒙古人,这是语言造成的。
我三四岁时,和姐姐一起由TieTie(蒙古语,曾祖母)照看。TieTie怕我们丢了,圈在家里玩儿。我只透过玻璃看过一些人,卖酸枣面的老头,还有敞着大襟、露出八寸乳房的中年女人。TieTie说,这都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