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祖先的一切,歌中有吗?抓一把泥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土。拍树干,望天上的流云,都像是现代的东西。在歌声中,我回到雨后的草原。锈一般沉绿的浓云垛在山口,如伺捕的猎手。勒勒车的辙印在草地上反射白光。我嗅到蓬勃的草香、马鞍皮具和稀牛粪的熟悉气味。在无伴奏合唱《金色的圣山》里,合唱队员们在气息中一个扶着一个攀上山腰,领唱破云而出。阿拉坦其其格的领唱像一线阳光,明亮的岂止是音色,气势如虹。顺着这线阳光,可以到达锡林郭勒草原,采摘雨后的鲜花。雨才歇,这些花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像山坡上的呼喊。蓝色弯瓣的花,沉静微笑,而红花如哈哈大笑的精灵,一直笑。
歌声止。那一次听演唱是聚会,歌声停止后,桌上的东西变得很陌生,鱼啊、牛肉啊,还有芹菜、菠菜。不知它们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歌声消失后,有那么一分多钟气氛闭塞。美的东西突然消失了,让人不安。像魔术家把绸子变没了,大白鹅和鲤鱼也没了。在桌上,人们面面相觑。
有一匹白马在成吉思汗陵徜徉。可汗辞世777年以来,它一直在这里陪伴。马死后,人们像寻找转世灵童那样,找到它的现世。蒙古人见到这匹白马,便把前额贴伏过去,白马深吸一口气,是为祝福。马在山坡、丛林间嬉戏,那天,我们没有遇到它。但我好像见过它,白马的身影、走路的样子早就印在脑海里面。我觉得,如果这时响起歌声,比如《四海》、《天上的风》或者《诺恩吉亚》,马不一定会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在广播合唱团的艺术家面前,我不敢唱歌,他们得过国际奥林匹克合唱大赛的金奖。扎格达苏荣原来是个马倌,现有“歌王”的美誉。演唱前,他的手好像不知往哪儿放。歌声从嗓子里出来之后,扎格达苏荣的眼神像从冰中融化的金鱼那样活动开来。蒙古歌的歌词朴素简单,有的时候,歌声只是一个消息,是捎给家人的几句话。丁赫尔扎布是传说中的将军,他作战负伤,临死前让卫士给自己的母亲带去口信。他说:
“我当上了蒙古骑兵的万户长,是一个大将军呀。领十万大军打仗的都督元帅,是您的儿子啊。”
“我从一千匹骏马中挑选出来的黄骠马,让它回归草原吧。我深深爱过的媳妇,让她改嫁吧。”
这就是《丁赫尔扎布》的歌词,听过让人目瞪口呆。是谁在临终之前如此荣耀?是丁赫尔扎布。但细想,荣耀后面的台词是劝慰母亲勿要心伤。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临终也不过三件事,妈妈、马和妻子。马回到草原,妻子改嫁,丁赫尔扎布像灰尘一样土崩瓦解,母亲两手空空,只有忧伤。
扎格达苏荣演唱的这首歌,豪迈与无助搅在一起。世事无常,风云翻卷,一首将军令,勾画出一个人的一生。现在没有这样的歌词了,正如找不到丁赫尔扎布这样的人。
有一首歌唱道:
雨过天晴的草地
开着金针花
白鼻梁的牛犊
舔着露珠回家
白莲落地的山峰
披着蓝色哈达
鬃发飘飘的马群
背着落日回家
无论秋冬春夏
无论风吹雨打
毡包的门前
站着盼儿的妈妈
丁赫尔扎布的妈妈在听到儿子的口信后,会被荣耀打动吗?她不要万户长,只要自己的儿子。
在成吉思汗陵前,山坡长满灌木,延伸到宽阔的河道。我等待白马在视线中出现,等待。歌中唱道:
你眷恋鄂尔多斯的草场
睫毛俊美心性纯良身姿挺拔
你倾听守陵人的祝辞
漫步山川目光清澈蹄如莲花
你梦见蒙古大军的阵营
旌旗蔽日饮马黄河征战西夏
你仰望圣洁的苏力德
气息灵慧长鬃迎风神游天涯
成吉思汗陵的白马
历经七百七十七个冬夏
转世归来陪伴可汗
是马中的神马
我们点亮银棺前的酥油灯,为圣主俯献哈达、白酒和茶砖,领受守陵人的祝辞。未了的心愿是没看到白马。这匹神马不知所终,上车后想一想,才知这是一个悬念,我还会来。
蔚蓝色的鸡年
往宝音霍达方向走,路过一个村子。从山坡看,村子像一个小盆景,几棵树,下面有石头。“石头”是白色的屋顶。进村,见碾盘倾斜,多少年没碾米了,石滚下方的沟槽有青苔。井边上站一头黄牛,身体向西,头转南,一动不动。
有老汉晒太阳,见我过去,拍拍身边,用手掌拂上面的土,让我坐。拂去土,下面还是土,我坐。
“歇歇吧。”他说,这是牧民对外乡人的款待。“你包里装的什么?”
问得有意思。我回答,“跑步鞋,换的衣服。”
“你走这么远的路,还要跑步吗?”他看我鞋和裤子上的土。
我没言语,走和跑步是两回事儿。
“你应该带上绳子,出门,绳子有用。”
说完他沉默,我松开鞋带。往西看,河流不结冰的地方,水色似黑,而冰上的旧雪被冬阳晒酥了,孔洞上落着沙尘。
“我看过一个人。”老汉说,“用烧红的铁条扎进西瓜里。”
有这样的人?疯子吧。
“是个孩子。”
噢。
“我见过洪水从高高的山上冲过来,从山顶上卷下来,前面的浪头像成千上万的野兽奔跑……”
他转过脸看我的反应。老汉眉峰隆起,鼻梁直,颧骨是圆圆的,牙床塌陷了,胡子有尖。他有70多岁。
“我一生经历了很多事情,你呢?”
我摇摇头。
一群羊从村口走过。羊步幅小而快,光看腿,也有奔腾的意思。它们挤在一起,低头走,头羊在前面看路。
羊群走远,老人说:“人活着,有人像斧子头的一片楔子;有人像门上的折页;有人像舌头,饿不着冻不着;有人像马蹄的铁掌;有人像火盆里的灰。你看上去有一些忧虑。”
“没有。”我说,“我的生活很平静,没忧虑。”
“可你眉心聚拢,在想一件事。你是干什么的?”
“我写东西。写不好,眉心着急了。”
“写诗吗?”
“写过。”
老汉说:“你应该读《格萨尔王》,没读过吗?一看你就没读过。不读《格萨尔王》,写不出好诗。你听:
你们在有岩石的旷野围猎,
你们捕获黄羊、野驴。
你们为分黄羊和野驴的肉,
相互砍杀、分裂。
这是德·薛禅对俺巴汗的十个儿子说的话。对合不勒可汗的七个儿子,他说:
他们在有浪涛的河川围猎,
他们杀死雉鸡、野兔。
在分雉鸡和野兔的肉的时候,
他们相互祝福,然后散去。
这些诗像一顶镶着玛瑙和珊瑚的狐狸皮帽子那样漂亮。你能念念你写的诗吗?”
“我记不住。”我忘了写过的诗。
“这是不应该的事。你读过什么诗?”
“杜甫的诗。”
“他是谁?”
“唐朝的汉族诗人。”
“唐朝?读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的诗,对你没什么好处。他长什么样子,他爱做什么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沉默。翻滚的云团从浅蓝的山峦后面上升,像帝王龙椅背面斜支的大扇子。东面白花花晃眼的一片是沙漠。一群羊从山坡下来,像摊开一小块布。
“从东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老汉唱歌,他穿的蓝布旧棉袄,袖口一圈开绽,露棉花。这首歌叫《吐固勒吉山》。
“从西边呀看过去,云朵茫茫
这是千万只鸟儿唱歌的地方
老虎和狮子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家乡的山冈”
还有两段歌词,从南边和北边看过去,其它词相同。
“为什么从四个方向看过去呢?”他问并答,“因为家乡的山,我们看不够。人这辈子就是从各个方向看山。从四个方向看,就唱四遍。歌这个东西,一遍是唱不够的。”
一遍唱不够,像在喇嘛庙点亮酥油灯,再点一盏,又一盏。
俄而,他看自己的手,看手心,再看手背,说:“我的手。”
他双手握在一起,像石雕,像两条树根从地下长到了一块儿。
“我……”他左手对着自己的脸,放下,伸右手,“这只手,掐死过一条一岁半的狼,能撅断茶缸粗的树,摸过女人乳房。”
手和乳房放在一起,真是诗。
“好啊!”他说,把手塞进腿间,问:“你带了什么礼物?”
我从包里翻出甘草杏、牛肉干和创可贴。他挑一袋甘草杏,我送两袋,他不要。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送我。
一只用木头雕刻的公鸡。硬木,一刀一刀削成。翅膀和尾巴用另外的刀,爪子上的纹用更小的刀。公鸡身上涂蓝色,像钢笔水,冠子染红。
我双手接过。他把手罩在公鸡上,说:“按蒙古历,今年是蓝色的鸡年,能带来好运。”
我谢过,起身走了。过一会儿,听到歌声,沙哑,高音用细嗓子代替。回头看,老人用两手抱着膝盖,身子前后摇晃,对着对面的山歌唱。
酒 别
我爸开始出外喝酒那些日子,恰是携我游历的辰光。在故乡的小城里,他享有翻译家的美名,浓密的黑发向后背梳,豪爽侠气,俨然美丈夫。他把一些后来被称为“大毒草”的流行小册子译成蒙古文出版,如《松树的风格》。有了钱,就找人喝酒。喝酒时,他牵领我归去来兮。
我爸的酒侣都是军方战友,昭乌达军分区的那森泰、松拉扎布等人。他们均为骑兵二师的革命刀客。
对我来说,有趣的记忆是酒后相送一幕。当时,我爸用洋铁皮水桶盛了满满一桶生啤酒,远足10里之外的东大营(骑兵团驻地,番号4948)找我妈的一位表弟喝酒。我爸体格好,大骨架子,拎着一桶啤酒抖擞前行,并不吃力。路途是一条从没通过火车的铁道线。两旁柔细的沙丘上覆落枝叶招展的绿杨。甫出几里,我爸又生创意,撅一根茶杯粗的树棍承担酒桶,我担他提。待我肩膀肿痛时,则换左肩右肩。夏日流火,我们爷俩汗浸衣衫。歇着,我爸箕踞喝一气啤酒。我说“爸你多喝点,省得沉。”我爸严肃:“那哪行!”
现在知道,啤酒在不密封的容器里晃荡10里,泡沫逸尽,味也薄了。但这只是“现在知道”,正如现在没有担着一桶啤酒步行10里邀人痛饮的父子了。
到了东大营,我那位上尉表舅欢喜不安,他个矮面善,手捧我爸的白府绸褂子与草编礼帽尊重地挂在高处。转身吆喝外屋的老婆:“炒菜!”菜只有炒鸡蛋与肉罐头。我们家的洋铁皮水桶安置地中央,他们敞怀畅饮。动箸“咕咚”之前也有几句寒暄,“姐姐好吗?”舅舅问。“孩子们好吗?”我爸问。回答皆是“好,好”。碰杯之后,他们执军绿色的搪瓷缸子探入水桶舀酒。说着笑着,酒至半桶,彼此露出敬佩之色。最后酒喝干了,鸡蛋也炒过了三次。我表舅把两个茶缸并放桌上,踉跄举起并不重的水桶,使余汁分流两杯之中,甚至左一滴右一滴。这时,他发现酒里早匿一只昏迷不醒的瓢虫,便拈出大笑,仿佛发现了同志。我表舅把指上的瓢虫弹飞之后,穿上军服,金色的肩牌缀三颗银星。他扣上大宽皮带,由肩至腰另有一条窄皮带(至今我仍不知其称谓)斜挎,比小人书里的好看。
“走!”他说。当时天色已经黑了。“我送你们。水桶撂这儿,下礼拜我拎啤酒上你家喝去!”
“别别!”我爸推掌,像分开两扇门一样,“桶我们拎回去,你哪能拎一桶酒去?忒沉!10里多地呀!”这时候,他说实话了。进屋时我爸轻蔑地称这桶酒“飘轻儿。”
“那你不拎来了吗?”表舅质问。
“问题是你到我们家喝酒,门口馆子有的是酒,你拎它干啥?”
“那你拎它干啥?”
“那我也不能空手来呀?”我爸委屈地说。
“你不带孩子来了吗?”表舅指着我。
我爸仰起脸困苦地思索着水桶的问题。他豹眼环张,大分头傲慢右梳。我们家族的人眼睛都大而圆,这并非威胁谁,就像我爸笔直削挺的鼻子也没想吓唬谁一样。他只是骂人的时候才把眼睛眯一眯,所谓“小视”。
“嗯。”我爸首肯了,他可能想起了蒙古人素无将客人带来礼物的兜子空虚带走的礼数,一般装点儿奶豆腐红糖什么的请客人携回。但我爸带来的是一只铁皮桶,不同凡响之至。“你去的时候装半桶啤酒就行。”我爸说。
“一桶!”
“半桶!”
等等。这里不叙了,因为都是醉话。当时我刚刚挣脱第二次睡意,在摆弄表舅的辽沈战役纪念奖章。表舅母金香温良微笑,听他们叱咤争论。最后,水桶在此作客一周。
步出东大营,月牙儿已如吕布那杆画戟一般下弦,左右踱步的哨兵肋下枪刺在夏夜倏忽一闪。我们两高一矮横行,仍复行铁道线。两根静卧的铁轨在月光下如银链伸向丛林的交汇处,如蒙古妇人高髻上长长的银簪。黑黝黝的树丛像两队看不清面孔的送行的队伍。它们的背后宛如东山魁夷笔下的珐琅的清明之夜。
我爸和表舅先在枕木上走,间距局促,让人步伐小气,身态如穿厚底靴的满族女子,显见醉汉不宜。而后改走铁轨旁的小路,不时手拨遮脸的树枝。
他们摇晃着,不觉间唱起歌来,当然是蒙古民歌。蒙古人总是如此,歌酒相随。表舅喜欢唱轻松细巧的情歌,如《万姐》——
“要说这海青色的绸巾,
是海山哥哥在锦州给我买的。
要说这金丝边的坎肩,
是金山哥哥给我在盖州买的。
……”
他扭颈唱着,用手拽展军装的大襟,其拖腔成为“买的——唉”,极尽珍惜。
我爸唱悲抑宽广的科尔沁民歌,唱时,他会无由地兀立荒草间不动,眼盯着天上的星星——
“榆树呀柏树,要是真的烂了根呀,
剪子翅的莺歌鸟儿要到哪里去唱歌?
心上的人儿达那巴拉今天动身去当兵,
啊哈咳——留下金香一个人,
瞅着谁的颜面过日子呀?”
那时我父亲轮廓清晰的脸上一定分散着泪水。想家,想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和早逝的闻名百里的民歌手爷爷。蒙古歌的确是没有眼泪的哭声,是表面平静但暗涌奔突的河流。对蒙古人来说,从不担心无歌可唱,别说10里,就是走上50里,歌声也断不了线。他们从小生活在美好而无尽的歌海里。
这样,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属院。稍事闲话,我爸起身送表舅回东大营,我仍追随其后,重新走上这条亮闪闪的铁道线上。他们彼此搂着肩膀,谈论女人或骂某长官,也唱歌。又到了东大营,哨兵换过,仍对表舅敬礼如仪。表舅母睡下了,掩襟起身上茶(蒙古女人从不会拂逆丈夫哪管是乖张之举)。啜两口茶,我爸又戴上礼帽,说“走啦”,表舅扣上大沿帽说“我送”。他们在门口诚恳坚定地讨论送与不送的问题,兼有推搡较力。结果还是送。半路上,他们坐下抽烟,我爸抽“迎春”牌的,蓝底儿上一嘟噜灿烂的碎花;表舅抽“大生产”,都有锡纸包装。互相敬让,烟头明灭。到了我家,他们复进酒菜。表舅辞行,我爸抬臂——“东大营”。这时我妈已由微嗔转入忍俊不禁。劝表舅住下。他正正皮带:“那不行!明天还带兵出操呢,必须走!”我妈对我爸说,“那你别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吗?”
我爸怒目:“这是什么话?人家送我,我怎么能不送人家呢?”这就是他们互相送别的理由,依此理由他们将永远送下去。这里边有酒劲,但无虚伪。
后来,我在炕头睡着了。次日天亮,眼见表舅蜷睡炕上,大皮带仍系着。其后的事情是我爸将表舅送到东大营,表舅又送我爸回来,东方即白,途未穷但力尽矣,只好在梦中奔波了。至于谁来领兵出操,就搞不清了。我表舅所有的4948部队全团官兵多是蒙古族子弟,参加过辽沈战役。按“四人帮”的逻辑,一支由少数民族组成的部队,必定会叛国。在文革中,赤峰地区的酷刑多发生在东大营,如在伤口上撒盐水,用胶布粘上再连血带肉撕下。他们的团长尚未咽气时,已被挖掉双眼,割去舌头。此团官兵中的多数的遭受酷刑之后,给一些钱,转业复员,星散了。大多遣返农村牧区。部队番号旋即取消。
表舅在文革前调往集宁市。离开东大营对他不知是幸与不幸,因为一个蒙古族的军职人员像在苏联的犹太人一样,不免会遭极权主义的政治清洗。在度尽劫波之后,他们如果想起这段酒后相送的旧事,大约能够开颜一笑吧。而我写下这件事的理由之一,也在于为了使他们忆起青春时光中的一段快乐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