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白马
我住在牧民香加台的家里。那天晚上到公社听四胡演奏的比赛,回来快后夜两点了。刚要推门,听马厩传来“沙沙”声。子夜的月亮转到了天空的右边,正好照在马厩里,白马低着头嚼夜草。
月亮比前半夜更亮。亮这话也不对,像更白。两寸高的小草都拖着一根清晰的影子,屋檐下压酸菜的青石变为奶白色,砖房的水泥缝像罩在房子外的渔网。
马抬起头,见我没有丝毫惊讶,大眼睛依然安静,鼻梁有一条菱形的青斑,它的脸庞和脖颈的血管粗隆。
马站着睡觉,我从小就对此感到奇怪,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此刻惊讶的是,月光下的马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动物。人类民间故事里有狼和羊的故事,有熊和老虎的故事,狐狸的故事最多——这一点狐狸自己都不知道。民间故事却很少说到马,《西游记》也没让唐僧的白龙马参与到太多不着调的事情当中。“默默”这个词最适合于马。
香加台的白马抬起头,看着马厩外边的花池子,披一脸的月色。三色堇的花瓣开累了,仰到后背;一株弯腰的向日葵,花蕊被人捋去了一半,露出带瓜籽的半个脸。马看着它们,没什么表情,像在回忆自己的一生。
马的眼睛没有猫的警觉、狗的好奇,也没有猪的糊涂。对半夜有人参观马厩,马好像比人更宽容。从眼神看,马离人间的事情很远,离故事也远。而猫狗的惊慌哀怨、忠勇依赖证明它们就在人中间。
马缓慢地嚼草,好像早晚会嚼出一个金戒指来。我想,把“功课”这个词送给马蛮贴切。马嚼草与蚕食桑叶一样,仿佛从中可以构思出一部歌剧来。故事的旋律怎样与人物旋律相吻合,乐队与人声怎样对位,这些事需要彻夜不眠地思考,需要嚼干草。我从小在我爸“不要狼吞虎咽”的规劝中长大,几年前终于得了胃病。我觉得我爸的规劝像在空中飞了几十年的石子,最后落了地。我之狼吞虎咽、之不咀嚼、之消化液不足,让胃承担了负累。如今我看马慢嚼,看小猫每顿只吃几口饭,看公鸡一粒一粒地啄食,觉得它们都比我高明,虽然它们的爸什么也没说。
香加台每天早上骑这匹白马出去飞奔,像办公事,实际什么事也没办。他说马想跑一跑,马不跑就要得病了。香加台的马从毯子似的山坡跑下来,尾巴拉成直线,它的两个前蹄子像在跨越栅栏。马飞奔,像我们做操那么简便。
马跑完,香加台牵着它遛一段路,落落汗。蒙古人从马背上跨下来,双脚着地就显出了笨。他们走得不轻捷、不巧妙。没有马,他们走路沉重得不像样子。
月光下的白马嗅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鼻梁,它密密的睫毛挡不住黑眼睛里的光亮。我忽然想起在锡林郭勒草原,一匹飞驰的白马背上有个小孩,敞开的红衣襟掠到后腰。马在一尺多高的绿草里飞奔,小孩像泥巴粘在马背上。那匹马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月光下如此安静。
凹地的青草
春凌水漫过的丘陵地,冒出浅青草。春凌实为春天的洪水,带着冰碴,也带肥黑的土。土把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脚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带着草籽,在无人察觉间悄悄冒出芽。凹处的草芽尤其多,长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冲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队会合。
我在河坝上走,看远处走过来一位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粮食,肋下抱一个旧电视机,几只羊跟在他身后。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领着羊上公社开会,还是拿旧电视机换羊。
三只大羊紧跟着羊倌,脸快贴到他裤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里的大街上,怕走丢了。从大坝上远望,漫一层河泥的丘陵连接天际,青草像被风吹去浮土露出的绿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后面,边走边嗅才钻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检查它们到底是不是一块玉。我觉得羊羔是牧区最可爱的动物。如果让我评选人间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样安静。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扎特弹钢琴时所戴的假发。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开,去嗅另一片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气味吗?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实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觉里会不会有白糖的气息、蜜桔的气息、母羊羊水的气息?不一样。羊羔不饿,它像儿童一样寻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欢花,蜜蜂喜欢花,云用飞快的影子抚摸草原上的花。钮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视野里有碗那么大,花的碗质地比纸柔润,比瓷芳香。花蕊是细肢的美人高举小伞。
早春的花还没有开,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开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爷装花的口袋漏了,洒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里偷着又生了十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几万朵花。鲜花你追我赶,超过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欢愉的时光。
小羊羔干净的跟牧区的环境不协调。羊羔站在牧人屋里泥土的地面,仿佛在等人给它铺一块织着波斯图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洁白,给它缝一个轿子也不为过。
大羊走远了,凹地的羊羔还在低头看,好像读到了一本童话书,写蚂蚁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后面跑,像怕羊倌把电视机送给别人。羊倌走过来。他裤脚用鞋带系着,戴一只滑稽的绒线帽子。我问:哪个村的?他回答:呼伦胡硕村。我问:扛着电视放羊啊?他答:从亲戚家搬个旧的,安到羊圈里,让羊看看电视剧。
牧区常有像他这样幽默的人。
王三
我来草原,已入九月。本应该翠绿无边的草原褐黄无边,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来,一看窗外眼泪就下来了——土地跟冬天一样,这哪是夏天啊?
我住在苏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种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绿得抢眼,跟夏天一样。院子里有机电井。
头一天早上,我让骂声吵醒。一个女人骂:你个臭不要脸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饭的妇女手指着天空骂,脸涨红,用围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这么偏僻的地方,一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来啦?也可能贼偷了厨房的东西,跳墙跑了。
早饭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齐的咸菜条。女厨师忙着上茶、端包子,我想问王三的事,没好意思张口,兴许是他们两口子吵架呢。
吃完饭,到菜园溜达。红砖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硕。畦子外边的青草快枯死了,闭眼睛等咽气呢。从开春到九月份,这儿没下过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长得都好,扑扑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国家干部,人到这儿都想当菜种上。
再看,畦子里晾着打开的西瓜,白瓤就开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红瓤扔的。在乡下,败家子才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赶上两个足球场那么宽绰。红砖墙围着一排天蓝色彩钢瓦屋顶的房子。出太阳前,几百只雨燕在彩钢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脑袋对着院子,好像特听话。墙边种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盘的瓜子少了挺多,露半拉白脸。
傍晚,我在屋里点燃艾草,准备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骂:“有种的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臭养汉老婆王三,你个挨刀的货!”
王三是女的?当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个女同学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没人。这一阵儿,苏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来上班。我尽视野扫视从大门到菜地到办公室到简易厕所的大院之内,没人啊?只有一排喜鹊站高压线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许这个女厨师有妄想症,独自说话。我耐不住好奇心,出了门。女厨师见我,羞涩而灵巧地转回自己房间。她四十岁出头,还会羞涩几年。
大片的火烧云在西天布阵,预示明日又是无雨的响晴天。喜鹊像跳水一样从电线上钻下来,在墙跟奔走。公社大铁门已经关上了。王三看来挺阴险,不现形,却没停止骚扰活动。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来,见女厨师用铁锹头端两只死喜鹊往外走。
我问咋回事?
我药死的。
你咋还药喜鹊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这帮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祸害得不像样了。
噢,喜鹊干的坏事。
她把死喜鹊扔到公路边的垃圾堆上,说,可惜没药死王三这个坏种。她拿铁锹头往高压线瓷壶上指,那儿站一个大喜鹊。
王三是喜鹊啊?
对,我给它起的名。它是这帮坏喜鹊的头子,指挥喜鹊往下冲、上墙、祸害瓜菜。都旱这样了,还祸害东西,真不要脸。
王三认识你不?
认识。你说它不要脸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晒的衣服叼下来,拿爪子踹、拉屎。它跟我记仇了,报复我,还站窗台上隔着玻璃朝我瞪眼睛。它们嗑瓜子不吃仁,光嗑,这叫啥玩意儿?
没过两天,女厨师撒在墙跟用农药泡过的菜被一只溜达进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厨师用工资赔了羊,被辞退回家。
这个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与我对视几天之后飞进院子,甚至到我身边散步。我对它说,你害死了你的同事,害死了羊,害得女厨师下岗了。
王三像沉思,尾巴翘起来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纯黑,有宝石的浅蓝色泽。
我忘了问女厨师,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只喜鹊哪一点像王三。
蜜色黄昏
从东村回来的路上,我突然看到夕阳中的胡四台村像油画一般典雅。
那些破烂的房屋全都穿上了镀金的衣服,静悄悄地站在白杨树边,温柔或许还可以说成羞怯。村边的湖泊热烈地盛满西天的堂皇,连鸭子也不敢下去嬉戏了。这条在绿草中露出难看的白色的公路,也变成暖色,像爬满橙色的小甲虫。色·拉西平时遭人讥笑的土屋也显出了艺术情调,屋檐探出的椽木如镀上一层铜色,屋顶的青草左右摇晃,像为羊圈里仅有的两只羊表演土风舞。此时正宜有一支四重奏乐队,比如“塔卡斯”,坐在村口演奏一支雅致深婉的曲子,鲍罗丁或斯美塔纳。
在余晖下面,白杨树不再是那个朴素的、穿着补丁衣服的牧羊人,而变成深情脉脉的少妇,丰盛的枝叶如眼波烁烁,树身如滚烫的面庞。在黄昏中,村里的屋舍草木都成了准备外出约会的盛妆的情人。湖泊要和蓝紫色的晚霞约会,杨树和被鬃发遮住眼睛的白马约会,色·拉西家里那头白肚皮的小毛驴要和谁约会呢?它总站在栅栏里向公路那边遥望,每当开过一台拖拉机,它的耳朵就像劈叉一样变成平的。
岗根·哈日阿像雕像一样站在门口,这是我堂兄为了比赛而买的一匹洋马。它的高脚丰臀和微翘的尾巴,使它的动作像舞蹈一样轻佻。岗根·哈日阿从不套车干活儿,尽最大的力量高昂着头,削尖的血管密布的耳朵精巧警觉。它的眼睛如纯黑的水晶,雅净而无尘。我觉得,马比其它动物都更像雕塑,好像保持着从汉朝时的姿势,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凸现分明,使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它宽厚的脖颈。在晚风里,马转过头来的身态,最让人心动,未剪的鬃发在风中披纷,它的聪慧的眼里似有无限心事。
如果马会开口说话,吐露的必是诗一般的柔情,关于河流、草地和郭日郭山那面的马们的爱情。我曾经看过两匹马在夕阳的草场上漫游、吃草,然后交颈伫立,蜜汁一样的暮色流淌在它们饱满的肢体上。
羊的样子
“泉水捧着鹿的嘴唇……”这句诗令人动心。在胡四台,雨后或黄昏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十或上百个清盈盈的水泡子小心捧着羊的嘴。
羊从远方归来,它们像孩子一样,累了,进家先找水喝。沙黄色干涸的马车道划开草场,贴满牛粪的篱笆边上,狗不停地摇尾巴;这就是胡四台村。卷毛的绵羊站在水泡子前,低头饮水,天上的云彩以为它们在照镜子。我看到羊的嘴唇在水里轻轻搅动,即使饮水,羊仍小心。它粉色的嘴巴一生都在寻觅干净的鲜草。
然而见到羊,无端地,心里会生添怜意。当羊孤零零地站立一厢时,像带着哀伤,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宿命。在动物里,羊是温驯的物种之一,似乎想以自己的谨小慎微赎罪,期望某一天执刀的人走过来时会手软。同样是即将赴死的生灵,猪的思绪完全被忙碌、肮脏与昏昏噩噩的日子缠住了,这一切它享受不尽,因而无暇计较未来。牛勇猛,也有几分天真。它知道早晚会死掉,但不见得被屠杀。当太阳升起,绿树和远山的轮廓渐渐清晰的时候,空气中的草香让牛晕眩,完全不相信自己会被杀掉这件事。吃草吧,连同清凉的露珠。动物学家统计:牛的寿命为25年,羊15年,猪20年,鸡20年,鹰100年。这种统计如同在理论上人寿可达150年一样,永无兑现。本来牛羊可以活到寿限,它们并非像人那样被七情六欲破坏了健康。在人看来,牛羊仅仅作为人类的蛋白质资源而存在。屠夫也从不计算它们是否到了寿限——像人类离退休那样有准确的档案依据。时至某日,它们整齐受戮,最后“上桌”。如果牲畜也经常进城,看到橱窗或商店里的汉堡、香肠和牛排之后,会整夜地睡不好觉;甚至自杀,像上千只的鲸鱼自杀一样。另一些思路较宽的动物可以这样安慰自己:那些悬于铁钩上带肋的红肉,在馅饼里和葱蒜杂掺一处的碎肉,皆为人肉。因为人是这样的多,又如此不通情理,他们自相食。这样想着,睡了,后来有鼾。
“众生”是释迦牟尼常常使用的一个词。在一段时间内,我以为指的是人或动物昆虫。一次,如此念头被某位大德劈头问住:你怎么知道“众生”仅为鸟兽虫鱼与人类?你在哪里看到佛这样说法?我不解,“众生”到底是什么呢?佛经里有一段话,“众生皆有佛性,只是尔等顽固不化”。所谓“不化”即不觉悟,因而难脱苦海。后来获知,“众生”还包括草木稼蔬,包括你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小生灵。譬如,弘一法师上座时把垫子抖一抖,免得坐在看不见的小虫身上。可知,墙角的草每一株都挺拔翠绿,青蛙鼓腹而鸣,小腻虫背剪淡绿的双翅,满心欢喜地向树枝高处攀登,这是因为“众生皆有佛性”。即知,“佛性”是一种共生的权利,而“不化”乃是不懂得与众生平等。若以平等的眼光互观,庶几近于佛门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