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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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为缪斯清点孩子

世纪末的台湾诗坛,在两岸争夺文学诠释权和在典范更替的驱动背景下,张默与萧萧联手编了《新诗三百首》,企图以此描绘中国“新诗的谱系与新诗的地图”。

这部诗选的意义在于:

受制于既定的时空分割现实,而使分裂的时空成为共享空间的初步尝试;在两岸四地诗歌分流的情况下,扮演整合者的角色,这对加强华文诗学交流,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指引一条新诗发展的艰难之路,启发后人企图寻觅经典认同、重建历史记忆的契机;代表台湾诗坛对经典评选的自觉和争夺20世纪中国文化结算权的焦虑。其评选的标准,明显偏袒台湾一方。

对于当代同类体裁的文学选集,任何人编都难于做到绝对客观公正:不可能完全摆脱权力意志,斩断复杂的人事关系和利害纠葛。何况,许多大牌诗人还健在,有的甚至位居要津,管控着文坛。即使编选者有胆有识不畏强权,不考虑诗坛的权力再分配,也不一定就能编出超然的诗选集。故所谓公正,只能相对而言。这就不难理解,台湾不论出哪一类哪一派的诗选,事后都会有许多不同的意见发表,有的甚至言辞激烈地进行攻讦,故余光中在为《新诗三百首》写序谈到20世纪初梁启超等人的旧体诗时,清醒地认识到该“诗选”的局限性:

我实在不能确定这些古典作品的传后率必然不及新诗,更不能确定这三百首新诗都可以传后。诗选的编者原是时间之“代办”,负责“初审”而已。至于“决审”,仍然有待无情的时间。

《新诗三百首》涵盖的时间为1917年至1995年,故这本诗选也可以看作是20世纪中国新诗回顾大展。当代人选当代诗,正如唐人选唐诗,未经时间筛选,当然较难取舍,而且这本“三百首”碍于情面,未免会多选些人。人选多了,每人名下的作品当然也就相对减少,因此,《新诗三百首》中大多数作者只选一首,而选得多的也只限五首,有僧多粥少之憾。《唐诗三百首》由76人来分,每人平均4首,所以李白28首,杜甫36首,王维29首,李商隐22首,孟浩然15首,白居易虽只有6首,却包括了两首长诗,都能呈现各自的风格和体裁。国外的《诗歌金库》的轻重比例也有分寸,所以华滋华斯竟有44首,雪莱20首,而米尔顿、史考特、济慈也都在10首以上。相比之下,《新诗三百首》人多诗寡,就难以表现重要作者的多元成就,和整个诗坛发展的轨迹。

《新诗三百首》真正的局限性,是褒台湾贬大陆。如果以入选最多的五首者为一等诗人的话,那清一色是台湾诗人:洛夫、余光中、郑愁予、痖弦、白萩。选四首者为二等诗人的话,那也几乎是台湾作家:周梦蝶、罗门、商禽、林泠、夏宇,大陆只有顾城。这就是说,在20世纪中国新诗发展史上,一等、二等的诗人都产生在台湾。在强势的台湾诗坛面前,只入选2首的艾青、臧克家,只好成为三流诗人。编选者把顾城凌驾在艾青、臧克家之上,把朦胧诗的首席诗人北岛和舒婷放在顾城之下,这样的编选标准无论如何均难以使人接受。余光中也初步感到了这一点,在非正文的附注中指出“臧克家才逾百行的佳作《运河》未选,只收了两首小诗,也‘小看’了他”,但他未能从根本上指出这一局限,这大概是“当局者迷”的缘故。

中国新诗从萌芽到茁壮成长有80年的历史。在岁月的沉浮中找出一些优秀诗作汇编成一部《新诗三百首》,不仅可以为新诗研究者提供方便,而且对普及新诗以及提高读者的欣赏水平,均有莫大的助益。余光中肯定编者的做法,认为九歌版的这本“通选”有不少优点,例如经过编者遍读细选,某些素来少人注意或是未及得人青睐的作品,得于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像苏金伞的《头发》,便令人有新发现的惊喜。余光中一向认为苏金伞是早期诗人中虽无盛名却有实力的一位,却未料到他能写出像《头发》这样踏实有力、捣人胸臆的好诗,其撼人的强烈,不亚于鲁迅的小说。同样,要是沈从文能读到匡国泰的《一天》,也会承认湘西并没有被他写完。在体例上,“三百首”在每位诗人作品后面,都附有“鉴评”,其内容除作者生平、诗风综述外,更对入选之作提供了简要的赏析。这二百多篇鉴评兼有参考资料与提示导读之功,读者据此可以进一步去探讨他偏爱的诗人,这样的编者真可谓“服务到家”了。一篇鉴评少则近于千字,多则更达千余,加起来足有四百多页,成为本书的一大特色,也是重要资产。

新诗谱系的研究由于立场不同标准各异,因而很难取得共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谱系的研究必然会从地理的分布中体现出来。萧萧在“三百首”的导言中将新诗谱系即新诗地图初分为:台湾、大陆、海外三个版图。如愿细分,则宝岛可以有台北与“台湾”两系;大陆可能形成北京、成都、上海、东南海域等大小不同的新诗文化带;海外则可以有美加、欧洲、纽澳、东南亚(含港澳)三图。这里把“港澳”放在海外,对萧萧来说,是意识形态挂帅的结果,而余光中却认为这两位编辑有其苦衷,因为“海外”的定义不明,而“海外”的身份也有变化。例如大陆前期的李金发,后半生客居他乡长达三十年,殁于纽约,可谓海外诗人了,却未列入《海外篇》。北岛旅居欧洲,去国多年,顾城甚至死于南半球,却名列大陆篇的后期。编者大概考虑到李金发的名字应该和戴望舒同时出现,才能看出流派的意义,而北岛、顾城也不应和舒婷分开。既然如此,纪弦又是何以排在海外呢?纪弦到台湾已入中年,晚岁定居美国也已经很久,但他的诗人生命和影响却在台湾,而“美国居”的意义并不重要。他的名字天经地义在覃子豪、钟鼎文之间。问题是将他归位之后,方思、夏菁、林泠等又怎么办呢?他乡之客若皆召回国来,《海外篇》虽不至于取消,恐怕也只剩下周粲等几个人了。郑愁予、叶维廉、杨牧、张错、非马等又不同,因为他们的美国经验与后期作品不可分割。余光中在这里说的海内外如何区分,也是大陆学者经常碰到的问题,如纪弦,大陆出的某些诗选也是把他放在海外。

从1949年起,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两岸诗人老死不相往来,互相“失踪”达三十年之久。由于消息闭塞,对岸作家竟以为胡风派的绿原早已过世了,而此岸作家对宝岛诗人状况更是一无所知。彼此误解太深,大陆认为台湾无诗,如有也是没落颓废的资产阶级文艺,而台湾也认为大陆无诗,如有也是政治的图解。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把两岸四地的诗作汇合在一块。面对这部《新诗三百首》,面对缪斯清点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时,余光中感慨地说:

史家纵论历史的发展,常说什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间似乎十分玄妙。其实简而言之,当可发现,使人分开的,是政治,而使人融合的,是文化。所以两岸交流,最自然的是文化,而最复杂的是政治。像《新诗三百首》这么一部巨著的编写与出版,若无艺术上的共识与默契,而斤斤计较意识形态的正误,将全不可能。不要说“文革”期间了,就算早在50年代初期,要把两百多位诗人并列在同一张封面之下,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即使这样,仍有人斤斤计较自己的作品在选集中占多少篇幅。在台湾岛内虽未见文字交锋,但意见还是不少。有一位资深的旅美作家只有一首诗入选,便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向编者老友“抗议”。大陆诗评家古继堂则写了一篇言辞激烈的《回答萧萧兼谈〈新诗三百首〉》,认为该书最突出的问题是“三不”:不准、不公、不实。不准表现为收入的作品许多不是诗人的代表作;选家的绳墨不准,轻重不当。编选者没有超越流派、超越小团体、超越意识形态、超越自我喜好,因而这本诗选不像是中国新诗选,倒像是加了一些点缀的台湾现代派诗选。古继堂这些意见有过激之处,像要求对方“超越意识形态”,这是很难做到的。但他说的“不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诗人多战事,散文领域则从未出现过这种现象。余光中碍于朋友的面子,只是委婉地提及这本书的局限性。

序言对历史的书写不仅需要道德勇气,而且还应具备现代的批评眼光。对于两岸新诗发展的描述,余光中的努力和苦心处处可见。序言含溯源、比较、诠释等几个层面。作者先从两岸的诗歌发展史谈起。作者对台湾诗坛的熟悉远胜于对大陆诗坛的了解,故大陆部分参考了洪子诚和刘登翰合写的《中国当代新诗史》,并重点批判了文学的工具论,对在政治运动中受迫害的七月派、九叶派的作家,余光中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他认为,诗人应该是文坛的个体户,不妨自我言志,而不应该提倡集体主义去加入“文坛的公社”,必须为某一阶级,其实是为某一政党去载道。这样的转变对于诗人何止言不由衷,其结果无补于政治,却有损于缪斯:郭沫若、何其芳,甚至卞之琳的某些后期作品,便常有这种“变而不化”的现象。

余光中在对台湾诗坛作宏观价值判断时,一再强调对现代诗不能一锅煮,而要从广义与狭义上加以区分。狭义的现代诗以追求西方的现代主义为目标,凡波特莱尔以降的西方诗派均为其取法的对象,至于诗体,则强调用散文来写自由诗。其间心灵用力的方向,早期则强调反浪漫的主知主义,后期却转而热衷解放潜意识的超现实主义。至其末流,不幸每沦于晦涩与虚无。广义的现代诗则无意自囿于如此的“横的移植”,却想在现代与古典、主知与抒情、超现实与写实之间有所取舍,另加融合。广义的现代诗似乎欠缺“前卫性”,但今日回顾,却也较少“后遗症”。这里讲的广义现代诗,主要是指蓝星诗社同仁写的诗作。蓝星不像现代派、创世纪激进得像刚出炉的钢铁,炽热炙人。覃子豪们的作品欠缺放逐抒情的前卫性,今天读来却有较强的艺术魅力。

如果说,余光中有的评论文章“像是探险的船长日志”,那这篇序言就像“海洋学家在发表研究报告”。这篇“研究报告”有关台湾诗坛部分,显然比对大陆诗坛的剖析更为精到。如他对当年的台湾诗人为何热衷向西天取经的分析,就简直使人感到是在读台湾诗坛的病历表、X光片,其指纹与脚印,投影与回声,全落入了他的论述之中:

台湾地促岛孤,当时的政局蹇困、社会保守、资讯闭塞,诗人们易患文化恐闭症,自然想追求世界潮流。加以当局只解鼓吹反共文学,尤其是所谓“战斗文艺”,青年诗人乃引“外援”以为对抗。同时对岸的意识形态所厉行的那种普罗文学,强调什么阶级斗争,更令人感到莫大的压迫,那威胁对于刚刚渡海过来的外省青年诗人,尤为真切。至于本省诗人熟悉的日本现代诗,原就深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一迎一拒之间,西化自有其心理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