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余光中诗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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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登泰山而小天下?

在20世纪90年代前,余光中的旅游散文写遍世界各地,可惟独中国大陆在他的旅游地图中严重缺席。虽然他的国外游记处处有文化中国的影子,但毕竟无法满足读者尤其是台湾读者了解祖国壮丽山河的需求。

自1992年余光中到北京参加学术活动以来,他频频访问大陆各地。2001年春天,乘载着余光中的客机降落在齐鲁大地。访问山东,对余光中来说实在是梦寐以求的一程文化甘旅。能站在黄河与泰山之间,对孔丘与孔明的后代诉说自己对于中文的孺慕与经营,他深感荣幸。

登泰山令余光中十分兴奋。这主要不在于它海拔之高,而是因为它地位之高;不是因为它磅礴之广,而是为它名气之大。余光中事先就读了不少有关泰山的文史书籍,知道泰山论体魄之魁梧,在五岳之中只能算第三。不过,山能成名,除了身高之外,还要靠历史、神话、传说等等来引发想象、烘托气氛,才能赋风景以灵性,通地理于人文。故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余光中凭着他丰富的中外地理知识,把泰山与欧洲第一高峰高加索山脉的厄尔布鲁士峰、西欧的尖顶和白峰、希腊奥林匹斯山相比,认为泰山有自己的风采,更能引动炎黄子孙的遐思。

泰山最令余光中瞻仰出神的,不是烟雾缭绕的香火或对仗工整的长联,而是木德可敬的参天古木。与其读那些卷帙浩繁、字迹难辨的匾联碑字,他宁可仰观古树,或摩挲树身,从淡淡的木香里去仿佛古人的高标与清誉。他深情地写道:屹然峭起的古柏,刚劲的巨干如柱,把虬蟠纵横的枝柯,和森森鳞集的细叶,挺举到空际去干预风云。这些矍铄自强的老柏、老松,阅历之深岂是匆促的游客能望其项背?喋喋不休的导游小姐,只像是绕树追逐的麻雀罢了。“那许多秦松汉柏,满腹的沧桑无法倾诉,只能把霜皮拧扭成脾气,有些按捺不住,竟然发作成木瘤满身,狞然如狰狰的怪兽,老态可惊。”这里化丑为美,对那些被扭曲的秦松汉柏注满了同情心。

山水再美,也需要人文发挥,需要传说来画龙点睛。余光中引用杜甫的《古柏行》,写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认为这是修辞的夸张,不能作坐实解。就算加州海边的巨杉,最高拔的也不过三百六七十英尺。“加州海边的怪松,天长地久,被太平洋的烈风吹成蟠屈百折的体态,可称‘风雕’,而以奇石累累为其供展的回廊,神奇也不下于泰山之松,只可惜奇石怪松独缺名士品题,总觉得有景无句,不免寂寞。”有了这借来的“风雕”美誉,这里的奇石怪松也许就不会再有缺名士品题的遗憾了。

余光中的《山东甘旅》一文,运用自己丰富的文史知识,论证泰山为什么会成为政权继承的阳刚图腾。他说:在中国哲学里泰山占了如此的优势,难怪历代帝王都要东巡来此,祭祀天地。政教相辅,儒家和道家的宗教景观相互辉映,从山下的泰安城一路攀登到山顶。从平地的神府岱庙到山顶的碧霞祠、青帝宫、玉皇庙,多为道观,但中途的普照寺、斗母宫却是佛寺,而红门宫则释道合一,并祀弥勒佛与碧霞元君。“至于儒家文化,则登山起步不久就有坊门巍巍,纪念孔子当年登临故事,到了玉皇顶前又有孔庙。”这里畅论大自然对人文精神的提升之功,说明作者考察史迹的动机是因,宣扬儒家文化是果。

《山东甘旅》的内容复杂而多元。就作者的身份而言,余光中和徐霞客一样,一身而兼诗人、地理家、攀山者之长。作者不满足于写实,常常辅以抒情。因其艺术个性不与他人雷同,故余光中笔下的风景与别人所写大异其趣,这真可谓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了。如他这样形容古来松柏:

古来松柏并称,而体态不同。大致而言,柏树挺拔矗立,松树夭矫回旋。譬之书法,柏姿庄重如篆隶,松态奔放如草书。泰山上颇有一些奇松,透石穿罅,崩迸而出,顽根宛如牙根,紧咬着岌岌的绝壁,翠针丛丛簇簇,密鳞与浓鬣蔽空,黛柯则槎桠轮,能屈能伸,那淋漓恣肆的气象,简直是狂草了。

这里以殊相来印证共相,以书法艺术来比喻松柏体态,显得逸气遄飞。

泰山地位的崇高,和历代名士题咏以及“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流传分不开。可具有怀疑精神的余光中,对儒家的至圣与亚圣的用喻不完全认可。他写道:

此刻令我们注目的,却不是山,而是人。踏在岱宗魁伟的肩上,俯瞰只见群山朝岳,磊磊错杂着嶙嶙的背后仍然是峥峥,郁郁苍苍,历齐鲁而未了,而收拾不了。不识法相,只缘身在佛头的颏下。登临到此,果真就能把世界看小吗?反倒是愈看愈多,愈多愈纷繁,脚下凭空多出一整盘山岳……

1949年以后,两岸的分隔使作家心目中的中国内化为形而上的永恒乡愁,成为文化上的中国。从小所受的中国文学教育,以及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在余氏散文中全部化为充满民族特色的文字。在《山东甘旅》一文中,仅作品中引用过的古典文献就有李清照词、李璟的名句、杜甫的诗篇、刘禹锡的散文、司马迁的《史记》、管子的《封禅篇》、易经《说卦》、李斯的《谏逐客书》、马第伯的《封禅仪记》、姚鼐的《登泰山记》、唐玄宗的《记泰山铭》、白居易的《长恨歌》……应该指出的是,作者引用这些诗文时,不是掉书袋,而是自然地流露出来。如:

严整的成排金字在花岗绝壁上闪着辉煌,说的是开元十四年的事。那一年杜甫才十四岁,杨家的女儿还没有长成,《长恨歌》的作者还没有生呢,谁料到渔阳的鼙鼓会动地而来?

这里信手拈来白居易的诗句,毫无斧凿痕迹。征引的诗句尽管不少,但经过改造和诠释,故这篇游记还不是纯感性的美文,而是名副其实的游记。

余光中的游记总是这样感性与知性相结合,语言典雅而又不失现代感,情理之外常常加入风趣的对话,如写自己成为失败的“拜日族”后:

山顶比人间总是要低七八度……众人戎装相对,怪异加上臃肿,互相指笑了一阵。更糟的是建辉的苦笑,说外面已下雨了。……

雨虽停了,天也晓了,却未破晓。暗紫色的诡秘天帷转成了灰蒙蒙的雨云,除了近处的玉皇庙瓦顶俨然还盘踞在天柱峰头,远山深壑都只有迷茫的轮廓,也不闻鸟声、泉声。登泰山而小天下乎?不但看不到日出,连泰山也几乎看不见了。

“孔夫子的豪语变成了空头支票。”我只能苦笑。

能否流露出一种高雅的幽默情趣,是判断作品是否具有高品位的一个重要条件。余光中是一位充满风趣和机智地思考问题的作家。他的《山东甘旅》和《我的四个假想敌》一样,散发出幽默的芬芳,增强了作品的艺术魅力。

作品还写到济南市中心的泉城广场。这个文化长廊是余光中在山东所看到的最有生气最为动人的现代建筑:“三层楼高的空阔廊道上,每隔十米供着一尊山东圣贤的青铜塑像,连像座有二人之高。十二尊塑像由南而北,依年代的顺序排列。”这十二位圣贤是:大舜、管仲、孔丘、孙武、墨翟、孟轲、诸葛亮、王羲之、贾思勰、李清照、戚继光、蒲松龄。每尊铜像余光中对他们都有言简意赅的评价。其中写得最风趣的是没有髭须的李清照(参看第二章第六节)。余光中在李清照像前留连很久,心底宛转低回的都是她美丽而哀愁的音韵。作者用如此锦心绣笔,写李清照晚年寂寞的心境,显得异常动人。

登完泰山从济南北上,直奔黄河。在余光中的诗文里,不知多少次高呼低唤过它。在山东大学演讲时,他朗诵自己写的《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起身来和他:“传说北方有一首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这次他终于看到了黄河:

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

炎黄子孙对母亲河的感情,正像胎记一样难以磨灭。流沙河曾告诉余光中,他坐火车过黄河时读余氏的诗作《黄河》,十分感动。他奇怪余光中当时没有到过黄河,怎么会写得如此活灵活现?余光中回答说:“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新诗断奶。”

综观《山东甘旅》一文,写出了在泰山绝顶所抛下的一整座空山的仙人与古人、传说与轶事,配上许多飞瀑、奔溪、盘道、绝壁,绝壁上危攀不坠的蟠蟠孤松,及其所抛下满山满谷的顽石、灵石,加上石上刻画的成语、名句、隆重其词的纪铭,使这篇游记成了余光中写大陆壮丽山河的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