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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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救济之夜(下)(2)

要说缺粮食,我比你更有发言权。秦家河说,他也站了出来。我比你还多一个孩子呢。

当时秦家河就已经很苍老,他的声音就像在水里浸泡了好多年的木头。多子女和经常性盗窃,让他始终抬不起头来。秦家河有偷盗习惯。但他只偷集体,比如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树木。却从不偷私人的东西。有一次,刘武七的一只黄母鸡跑到他家里去下了一只蛋,他居然把那只蛋还给了刘武七。所以呢,尽管秦家河手脚不干净,人们却并不嫌弃他。只是他自己觉得低人一头,总是弯曲着腰。本来他没打算说什么,村里哪有他说话的位置呢?可是这场面逼得他坐不住了。你不说人家说。

我的六个孩子,秦家河说,个个比我饭量大。就算是喂他们吃菜叶子,每顿也要一大盆啊。晚上,他们睡着了,做梦都在找东西吃。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的脚趾头,和另一个孩子的耳朵都烂了好长时间。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告诉你们:咬的。睡着了,一个孩子啃另一个的脚趾头,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吃肉呢。被啃的孩子疼得叫起来了,都醒了,只有啃的那个还不愿醒。那是一回。另一回,还有一个孩子的耳朵被咬了。你们替我想想,都是做父母的人,秦家河羞愧地摊开两手,我的孩子,他们都快要互相吃他们自己。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秦家河悲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很快就将看到这一幕。他捂着眼睛,不再往下说,他在哭泣!他这样子,让一仓库的人都不高兴。这个小偷,他说什么?肯定是在表演嘛,别来这一套。

太夸张了吧,有人喊了一嗓子。

别有用心。

是啊,都是为自己。

妈的,发言的人太不地道。

那当然,你指望胳膊肘往哪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场面已变得非常混乱。孙得贵并不清楚这个会接下来将会开成什么样子?他只是会场中的一个人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动,都在说话。这是新出现的情况。没有谁的话语能有哪怕是一点点说服力。谁也不能让别人信服。同样,也没有一种苦难能获得公认的怜悯。所有的人都被触动了,他们都想“供述”他们自己。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人群在骚动。很多人往前面挤,都想站到孙得贵旁边去说几句,去发言。先是一个接一个地来,还没说完就会被另一个人推开。都在抢着说。有时候会有几个人同时上来,伴随着彼此拉扯动作。你推我,我拉你。更多的人还在往前挤。混乱因此更为加剧。那么,就站在原地说吧。因为害怕别人听不见,所以都在大声喊叫。腊月十六日晚上,烟灯村的仓库里上演着一曲毫无头绪的大争吵。极度混乱的吵吵嚷嚷,以及谩骂和哭喊。分不清谁在说着什么?所有的嘴皮子都在翻动。如果遮蔽掉所有的声音,一眼望去,仓库里将一下子进入“默片时代”:那些涌动的人影和翻动的嘴皮子暗含着何种意义呢?

一九七四年的烟灯村是一个歉收之年,大多数家庭都处于饥饿状态。年关将近,很多人将不得不过一个贫困而又灰暗的旧历年。如果谁都一样,其实也无所谓。可是,公社将要发放救济的消息,却为某些人提供了获得“改善”的机会。这一机会可以给别人,也可以给我,为什么不能给我呢?抱有这样相同的想法,使得村民大会的后半程,完全变成了自说自话。这真是很有意思。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会议: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却几乎无人倾听。他们握着拳头,或是挥舞着手臂,对着身边的一个或几个人叫喊着什么?而他身边的一个或几个人,同时又在对着他或另外的人叫喊。

这就是当时无法掌控的场面。孙得贵已有些手足无措,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想草草收场了事。发言差不多了吧?孙得贵说。只有几个人听到了,但没有人响应。人群更无序,在粗暴的噪音里,村长的话听上去简直像是在呼救。

不行,我还要说。

角落里有几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辩。类似的小圈子也在不断形成,那通常会是几个人自动围在一块指手划脚。小圈子不断地分化瓦解,又不断地重新聚拢。争吵不休,像是一根绳子打上了好些个“死结”。先前坐着的小矮凳,此时被踢得七零八落。仔细看一下,几乎没有置身事外的人。都处在某一个圈子里,那是人群中的“涡流”。它们在流转,在变化。

肖耀昆猛一下跳到孙得贵身边的台子上,他用脚在台子上使劲地跺,咚咚咚!都给我听着,棉被,大米和棉衣我都不要,随你们吧。可是钱,你们谁也别跟我抢。一开年,我就得去找老婆啊。你们谁能跟我比?谁的老婆也跟人跑了?没有啊。呵呵呵,老婆跟人跑了是什么滋味?有谁知道?还有,你们知道钱在外面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太好花了,无钱寸步难行啊。肖耀昆的酒还没醒,他在台子上手舞足蹈,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鸟。我戴着绿帽子呢。肖耀昆抚弄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尽管那上面一根纱也没有,他还是咧开嘴怪叫着,谁不知道我戴着绿帽子呢。他反复地这么说着。后来他一脚踢空了,整个身体滑倒在台子上。他在倒下去时还在说,绿帽子!

肖耀昆在台子上跺脚,让会场重又有了片刻安静。但他那狂妄而又近乎自虐的喊叫,却让人们更为生气。绿帽子,绿帽子就这么值钱?凭什么钱都是你的?那我们呢?

你妄想。

哼!没这么便宜。

你看这事弄的!马跑围着孙得贵抽陀螺似的转着身子,真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你还怕打不起来吗?孙得贵对着马跑的耳朵吼道,迟早会打的。

刘武七的老婆又使出了那一招,这个晚上她第二次出场。她像鬼一样一声一声地尖叫着。那样高的音量突然就压过了所有的声音。然后她又倒在地上翻滚,就像是一个癫痫病人。或许她真有癫痫病?一兴奋就会发作?但是癫痫病人会像鬼一样叫唤吗?这一次,不只有她一个女人。王道海和秦家河的老婆也都前后脚来到场地中间,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纷纷往后避让,仓库中间暂时形成了一小块空地。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刘武七的老婆一味地在地上打滚。而另两个女人则在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膝盖,有时也会捶打地面。她们一边捶打,一边哭着数落。那样子就像是在哭丧。死了人坐在棺材前守灵,就是这样子哭的。所不同的是,那时候数落的,大都是死者的“好”和生者的愧疚。而现在,她们数落的,全是自家的不幸。好像整个烟灯村,只有她们家才最为不幸。

三个女人弄得人们心烦意乱。孙得贵站在那儿哭笑不得,这种局面谁也预料不到。每个人都有理,可是到底该如何评判呢?孙得贵也不知道怎么做?管他谁呢?谁得救济都一样,或者连夜来个通知说根本没有救济,那就最好啦。孙得贵从心里希望这个夜晚能早一点结束。

现在真是邪乎,都在哭穷。王向荣说,弄得谁是真穷谁是假穷,都搞不清楚了。

那你说谁是真穷?刘武七愤怒地追问道。

你说?王道海跟着问。

我能说什么?要不你们去我家看看。

王向荣又在说这个,去他家看看。

去他家看看,看看就看看!

下面马上有人接话说。就像只有他们家里能看,别人家里却像藏着掖着些好东西不能看一样。要看全都看,我们家也得去看。谁家里怎么样?看一看当然就知道啦。好主意!

好像是点醒了大家,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看就看!

下面一迭声地说,这主意好,现在就去,挨家挨户都看上一遍。人们全都在附和,这一提议顷刻间变得“一边倒”。仓库里甚至出现了有节奏的呐喊。都看!都看!他们没有挥动手臂,但却在整齐地呼喊着,看上去非常像是群情激愤。

然后,呐喊停止了,包括那三个女人,也都不再吵闹。静得如同一只皮球泄了气,瘪在那儿。有人说,村长决定,我们就挨家挨户去看吧。怕什么?看谁会怕?又有人补充说,得让记工分的记工员记下来,那才叫公平合理。对,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跟着说,是得记下来,谁家里有几床棉被和棉衣?米缸里还剩余几斤大米?一称就知道了,都得记着。就要看事实,不比嘴上功夫,也不比谁会哭?更有性急的人发一声喊,等什么?都点上火把。

孙得贵还有些迟疑,要他做什么决定实在是勉为其难。其实这场面大家都知道:决定已经做出了!是所有人共同做出的,他们替村长做出了决定。

那就,孙得贵说,那就看看吧,看看再说。

仓库里的人一下子就散了,都退到外面来了。人们点起了火把。很快,有了火光,和噼噼叭叭的燃烧声。即使不是每个人都举着火把,至少也是很多人手上都有了。就像是以前就策划好了,或是早做了准备。有人用稻草缠着树枝。有人点燃了随手捡起的枯干竹子,一往下烧,就会发出爆裂声。有人点着了从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的干柴。还有人折断了矮凳上的“脚”,举在手上。因为点不着,他们把煤油灯里的煤油泼在上面。这一办法被另外的人所效仿,灯里的煤油都被泼到自制火把上去。剩下的两盏煤油灯也都熄灭了,仓库里因此而变得一片漆黑。但外面很明亮。突然亮起来的那些火把,照亮了烟灯村的夜空。光亮,从火把中飞溅出的火星,燃烧发出的声音和各种焦糊气味,充斥在空气里。这种气氛,让人的心脏剧烈跳动。每个人都像喝醉了酒,脑袋和内脏都在被充血。隐约中好像有砍人的欲望,那种隐秘的“想法”,有着单纯的邪恶的快感。但是都被压抑着,人们的脚步摇摇晃晃。

乍一看,这些散乱的人并没有组织者,孙得贵也不过是被队伍裹挟在其中。大家全都走在弯曲的村道上,排着蜿蜒的长队,看上去就像是在举行一次夜间大游行。打着火把的大游行?或是在给某一个死去的人送葬?但都不是。多少年之后,人们回忆起这一场景,仍然会满怀惊讶和敬畏。那么多人,他们要做什么?去每个家里翻箱倒柜,查看家底?对!他们就是要去做这个。这种行为像是抄家?搜查?或是寻找赃物?毫无疑问,很多人无所畏惧地把人们引进家门,想要做的不是“洗刷”什么罪行,而是要“证实”。证实什么呢?每一个人都想比别人更贫困一些,这是他们唯一想要被确认的“清白”。为此,他们还在争吵。而争吵的声音并不大。夜色,和凛冽的凉风,让人疲惫,又充满疑虑。大部分人保持着适度的沉默,一些生性悲观的人显得心事重重。杂沓的脚步声,敲打着干硬的路面。偶尔,能听到一些零零星星的自我表白,和暗自发出的抽泣声。

那些声音被夜风吹散,飘落。

队伍在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些孩子已经入睡,搭在大人的肩头。他们稍作停顿,很快就将涌入某一扇大门。没听到狗的吠叫声,它们小心地嗅着主人的膝头。但是,这件事夭折了。所有人的行为并没有继续下去,它被终止了。因为有人在说,仓库里出事了。

有关仓库里出事的消息,是由谁传播的,确实很难弄明白。它更可能是源自一种集体猜测?大家其实都在暗地里担心会有这种事发生?因为无论怎么回忆,都记不起来是由谁说出来的?说仓库里出事了?没有人听到这样的呼叫或警示。但所有的人都几乎不约而同地看见了,他们转过头来,望着那里:仓库里正闪耀着火光,并冒出浓烟。

一瞬间,人们惊呆了。他们全都在往回撤,奔跑。跑回到仓库这里,只花了很少的时间。有些人是从田间和菜地里抄着直路跑过来的。他们跑得那样快,争先恐后。现在,他们举着火把,站在仓库门前。没有人说话,他们全都默默无言,就像是在默哀!所有的人共同明白了一个事实:仓库里正在燃烧的,只是空的粮柜而已。而粮柜里存放的粮种一定被纵火者盗走了。这种事,是谁做的呢?来年,烟灯村整个村子将会为没有粮种而发愁。他们,站在这儿所有的人,为此而感到寒心和羞耻。或许,某些人,隐隐还有一些嫉妒?如果真有嫉妒,那也更像是因为没有如此险恶,而在厌恶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