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哼哼!你还在跟我说身份?身份管什么用?你得面对现实。当初孙梅花嫁给贾福建时,你不是还看不上人家吗?你说人家矮小丑陋,又没出息。结果怎么样?过了几年?你女儿就给退回来了。离婚?那是说得好听点。实际上是她被贾福建给甩啦。是的,甩啦。
孙旺喜尽拣恶毒的话说。要击中刘金月的要害,就得不停地击打她的软肋。
那又怎样呢?孙梅花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作为女人,她仍然鲜嫩,漂亮。而且她还健康,不像她母亲一样。贾福建呢,也还是那么丑陋,前途无望。他能和孙梅花比吗?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想看笑话?你就接着往下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孙梅花不愁找不着男人。
刘金月哪来的这份自信呢?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打垮她。她好像已经从孙梅花离婚的阴云中走出来了。如同她身上的癌细胞,它们也奈何不了她。
她哪会找不着男人?她的男人可多着呢。
你不要老说这个,孙梅花还可以选择。不要认为她离婚了就是垃圾。男人也是可以比较的。不比较哪能看出好坏来?我们母女俩都一样,错就错在一开始就出师不利。我们生平头一遭就碰上了劣质男人。我是搭进去了,孙梅花还有机会,她还可以改。
那是她的事,我管不了。我就不想她住在我家里。
你家里?那我是谁?
她住在这儿,我特别难受。一见着她,我这心里就憋闷得慌。她是谁啊?我身上的这些子血管啊经脉啊什么的,好像全都乱套啦。既然有那么多男人,让她重新找一个嫁了不好吗?
这才是真话。你不就是这意思?你要赶她走。你直说啊。
见到她本人,或是她虽不在家,但突然听到电话铃声,我都会神经紧张。我身上的东西一下子就会给弄得乱糟糟的。那些东西我也说不出名目,它们和原来不一样,就像位置上有变化。我想,这样下去,你们早晚会把我搞疯的。
你这话说过不止一回两回了。
你还记得以前村西头的王余林吗?那个疯老头。他就是被自己家里人给搞疯的。很多人都是家里人搞疯的。王余林疯了以后总是拿锄头挖厨房里的灶。
只要我不死,孙梅花一天没再嫁,我就绝不会让她走。
这样!我可怎么活啊?
你赶不走她的,刘金月坚决地说。
这一次争吵持续了几个小时,从晚饭后一直到将近十点钟的样子。他们之间的争吵断断续续,声音也不是太高。从外面听上去就像是在交谈,而不是吵嘴。这说明他们的争吵太多了。争吵变成了日常生活,成了一种固有的“常态”。所以他们都不在声音的高低上做文章,而是尽量在平缓的语调中说出一些够狠的话来。当然,争吵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做别的事情。孙旺喜就在这间隙中洗完了衣服,也收拾完了家务。做完了这些,他就在屋子里转圈。他背着手,在皮箱,蛇皮袋子,塑料盆和沙发间穿来穿去。他仰着头,屋顶的天花板上布满水迹。那是从楼上渗下来的。
刘金月在看电视。李永刚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的。孙旺喜以为又是找孙梅花的,他厌恶地挥了挥手,鼻子里哧了一声。可是,根据刘金月接电话的神态,他发现这回猜错了。那电话恰恰是刘金月的。因为她突然间坐得笔直,就像电话那端的人也能看见她。孙旺喜为了表明他不愿意偷听电话,故意上了一趟卫生间。他独自一人在里面呆了很久。
还记得明天的事吗?李永刚说。
明天的事?
电视台的人来录像啊,他们主要拍的就是你。
上不上电视我无所谓。刘金月看着电视里晃动着的小小人影。那些人影正在屏幕里扭秧歌。我去冬泳不是为了上电视,而是想多活几年。
又说这,李永刚说,不要老想这种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再好好的,我也是个癌症病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它是一根绳子,勒在我的脖子上。它随时都可以稍一使劲,就把我给勒过去。
忘掉它。
那是假的。表面上,我跟别人也这么说,说我早就忘了。可跟你,我要说真话,我忘不了。它和我的身体不能分割。我想活着,可死亡一直在我眼前晃。
说到这里,刘金月有点想哭一场。每次和李永刚说话,她都会有意识地强调死啊癌症啊这些字眼,她这么说是为了勾起李永刚的同情,让他为她难受。尽管她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她也会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她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李永刚一听这些话就会紧张,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而今天,刘金月自己也特别不舒服。她觉得委屈,屈辱。
早晨我就见你情绪不太好,没什么热情。我很为你担心,你要保重啊。
没事,不就是游吗?我天天都在游,又哪会在乎明天呢?我开始冬泳的时候就想过,若是游泳时死在水里,一定比病死在床上好。死于冬泳的人,肯定会被当成英雄。至少不会被人轻视或嫌弃吧?尤其是被癌症给判了死刑的人。我就喜欢想着这个,一个人顶着雪花和风游到河中心去了。同伴们都在河边,在不远处,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那一个人的手脚已变得僵硬,或是越来越舒展,这种感觉我们都知道。要游到哪里才会回不来呢?
刘金月有些陶醉,她在描述一种特定的情景。
我从你的话里面听到了某种苗头,很不好的苗头。李永刚很着急,他说,要不要我现在就去你家里,和你谈谈?
你不用担心,明天早晨我会来的。
刘金月喜欢这种感觉,有一个人在为你担惊受怕。
孙旺喜刚好从卫生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块白色香皂。他听到了刘金月后面的那段话。此时他冷笑着,你吓唬谁啊?你是说,你打算在水里淹死是吧?那还是你吗?叫那个人放心吧,尽管有病,你至少也会比我都活得更长久。信不信啊?
刘金月望着孙旺喜,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这个人是在用香皂涂抹双手,还是在试图抓牢它,不让它滑走。香皂在他的指缝间流动。她有些目瞪口呆。
你什么意思?你怕我不死吗?
谁都要死的,孙旺喜意味深长地说。
天终于亮了。电视台的人开来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他们有好几个人,直接把车开到了堤坝上。有人扛着机器,他们都穿着光亮的皮衣。这时分别在地上跺着脚。李永刚的熟人,那个最先来联系这件事的冯主任,也称冯记者。
你们早啊,他笑呵呵地和大伙打了招呼。
他是中年人,肚子发福得厉害。他来和李永刚商量,还是要适当地组织一下。
那是,李永刚说,如何调度,你说了算。你来做总导演吧。
冯主任吸溜着鼻涕,他像是感冒了,说话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回音。这天冷的,他说。我刚才在车里和摄像讨论过。他的意思是,最好能一个挨着一个,从镜头中鱼贯进入水中。每个人的脸上都要绽放出个性化的表情。比如胜利,喜悦,勇敢,抗争。至于到底选择哪一种?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而定。还可以做手势。像什么V字型,或O字型。
电视台的人都很牛。冯主任滔滔不绝地讲着,他还不停地用纸巾捂住鼻头。
就是说,要排成队列?李永刚小心地问道。
排什么队列?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让人有一种被组织过或是排练过的迹象,那样就太假啦。人们不是总在抱怨电视很虚假吗?你们的冬泳那可是真的,没必要把真的也弄得像假的一样,是吧?不要排队,一排队就假了,因为你们平时是不会排队的。我和摄像研究过,要让每个人都从镜头中下到水里去。换句话说,就是每个人下水时,都要留下镜头。我说清楚了吗?不要排队。你们该怎么下水,还怎么下水。慢慢走进去也好,纵身一跃跳进去也好。
李永刚转过身去。他还是没太弄明白要不要排队?但是他又不敢顶撞冯主任。他在位时经常要和电视台打交道,所以心里面对他们是抱有敬意或敌意的。这时他要去和大伙传达冯主任的意见。
冯主任回到了他们人中间。他们在那儿瑟缩着肩头,低声地交谈着什么。看上去他们就像是电视里出现的可疑分子。皮衣,锃亮的头发,吸燃的烟头,和四处张望着的眼神,无一不像。
你们做准备活动吧,准备活动也可以录下来,冯主任喊道。
那么,现在可以脱衣服了,李永刚说。
让刘金月上来一下。冯主任又在喊。
上来吗?李永刚指了指刘金月。
对,上来。
他们在水边,在堤坝下面。李永刚想和她说些话,还没说出来。
你上去吧,他们找你。
刘金月被带进面包车里。原来车里并没有熄火,里面的空调开着,温暖如春。穿着火红风衣的女主持人还坐在车里,她没下车。她在吃一支香蕉,那可能是她今天的早餐。她握着香蕉就像握着话筒一样漂亮,得体。她吃完了,她的嘴唇还是那么鲜红。
主持人说,你知道吗?这次主要是拍你,拍他们不过是陪衬。
那是你们的事。
你好像不太愿意?
没有,刘金月说,我无所谓。
主持人上下打量着刘金月,因为你是主角,可能要上好几个特写镜头,所以我们要给你简单地化一个淡妆。由我来化。
一定要化吗?
要化。
那就化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金月的故事应该从一桩婚姻开始。不是孙梅花,孙梅花属于另一桩婚姻。这里说的是刘金月自己的婚姻。她出生在武汉,却嫁给了烟灯村的孙旺喜。这个故事有点类似于一个人的编年史。它发生在一九七三年,或许是一九七四年。
当时武汉知青刘金月下放到烟灯村已有几个年头。知青点设在村东头的一面坡地上,那儿有村委会,学校(村小),和一家小卖部。住知青的地方有两间房。严格地说,只有一间,从中间隔上一堵墙,就变成了两间。正在村委会的旁边,实际上它以前就是村委会的房子,来了知青才给腾了出来。点上共有三名知青。他们是女知青刘金月,范红娇,男知青吴雄伟。三人都来自省城武汉。男知青住右侧,女知青住左边。范红娇常年不在烟灯村。她身体有病,是一种需要静养的慢性病。刘金月知道,那是假的。她根本就没病。可是定期或不定期,范红娇就会从武汉寄来医院证明和请假条。当然,范红娇也并非完全不露面。隔上大几个月,她就会来一次烟灯村。她每次来,都是专程看望村支书孙得贵,她会带上一些紧俏物资。像什么红糖,冰糖或桔子罐头之类的,还有些“的确良”的布料。她把这些东西送到孙得贵家,一转头就回武汉。又隔上大几个月,她会再来。范红娇后来进了武汉钢铁公司做工人。那是一家大公司,她在那里一共做了十四年。肖远海也在“武钢”,他是范红娇的丈夫,很早就出来了,做钢材生意。他没做几年就发了,钱来得那么多,也那么容易,一时间让肖远海不知所措,并将从此改变他们的命运。肖远海开始包养女人,他先后包养了三个,最小的一个才十几岁。三个女人有的为他生了小孩,有的没生。她们分别住在武汉市内不同的城区里。范红娇在公司做了十四年之后,也回到了家里。她住着一套宽大的房子。她发现了丈夫的劣迹,她闹过,闹得非常厉害。她咒骂,跟踪,甚至自杀。她自杀过两次,有一次差点真的死掉了。但最终屈服的还是她。她不得不臣服于金钱的力量和罪恶,多少年来一直保持着隐忍和沉默。从那时起她就在信佛。穿粗衣吃素食。经常去寺院烧香,在家也不忘默念经文,她的嘴里总在念念有词。其实,她并不记恨肖远海,或者她希望他能长寿。但是肖远海的身体却在急剧衰败,长期的肥胖和营养过剩害了他。他的身躯庞大而沉重,里面纠缠着多种慢性疾病。走上几步路,他会喘息不止。只要一坐下,他肚子上就会有一堆肉高高地隆起,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而哆嗦。他还是死了,范红娇对佛的虔诚也没能留住他。他死后,范红娇接纳了他的三个女人,和她们像亲戚一样相互来往走动。遇到节假日,她还会把她们和她们的孩子请到一起聚餐。范红娇自己一生没有生育,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她会由衷地感到欣慰。除了和她们聚会,范红娇基本上是深居简出。她似乎就生活在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