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冬明考上了大学。本是好事,却愁死了潘富贵。上大学要钱啊,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儿子从乡下考到县一中,在县城里读了三年高中。跟预想的一样,他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他考取的是武汉的一所大学,听说很有名。读高中时,潘富贵靠采药给儿子筹措学杂费。潘富贵有这方面的手艺,他认识各种中草药。山上有的是草本植物,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采到一些名贵的药材。那时候费用小一些,靠采药基本上可以维持。而现在,儿子要上大学了,潘富贵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没动过脑筋,确实是想不出好主意,只能没日没夜地往山上跑。有时一天要跑上好几次。他已积下了一小笔钱,可是离上学的那个数字还差得远。潘富贵心急如焚,他的嘴上烧起了一层小水泡。
在烟灯村,潘富贵像城里人一样只有一个独生子女,那就是潘冬明。这不是他们的本意,他们也想多生几胎,有儿有女。李翠花在生下潘冬明一年多以后,就又怀上了。可惜的是,她跟着潘富贵一起上山采药,一不小心在山坡上滑了一跤。这一跤,就让李翠花流产了。她去镇医院里治疗,为了省钱,还没完全康复就回来了。回到家里,李翠花淅淅沥沥的流血不止。就像前列腺病人的小便一样,总也滴个没完。前后大约有一两个月。只得又去一回镇医院。这回,血倒是止住了,但从此,李翠花却再也不能怀孕。因了这层缘故,潘冬明真的就是两口子的心肝宝贝。按说,只有一个儿子,潘富贵和李翠花也还算年轻,家里应该很殷实才对。无奈烟灯村太偏僻了,被夹在山缝里,交通阻塞,土地贫瘠。尽管潘富贵很勤劳,不懒惰,不游手好闲。也只能勉强过得比别人略好一点,家里还是没有太多积蓄。潘富贵只有不停地往山上跑,从山壁子上抠点钱出来,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天,潘富贵又去了山上。可能是他太过疲劳的缘故,也可能是他太贪心,因为他上的那面山壁子过于陡峭,一般人根本上不去,也不会上。当然喽,也有可能是他蹬的位置岩石松动了,也或者是土层松动了。总之,他从那面山壁子上摔了下来。他摔下来时,现场没有人看见。他倒卧在草丛里,手上还握着一篷草药和一柄小镐头。
是同村的两个砍柴人发现了他。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潘富贵。他们以为潘富贵已经死了。得把他弄回去,他们说。他们商量了一下,就用草藤子编了副担架。他们抬着他,就像是抬着一具死尸。这是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刚娶媳妇,另一个还没娶。娶了的那位在南方打工,因为娶媳妇才回来,马上又要走。这一位打算跟着他走,所以走之前相约着一起来砍柴。两个还不曾亲手接触过死人,都有些害怕。为了避邪,他们一口一口的往草棵子上吐痰。实在吐不出痰来,就咳嗽。直咳得嗓子干疼。除了吐痰,他们还比着讲一些下流话,怎么下流怎么讲。这方面娶了媳妇的那位要有经验一些,他讲得绘声绘色。然后,他们还一齐大声唱着一首原本忘记了的老歌。这老歌还是在他们小时候听过的,歌词大都已记不得。但他们知道这老歌是用来驱鬼的。
平时很容易走的路,现在却走了很久。准备出去打工的那人说,这死鬼死得真冤枉,那么危险的山壁子他也敢上,真是想钱想疯了。
娶媳妇的说,也不能怨他,儿子要上大学,他不拼命做,哪来的钱?
担架在山道上吱呀吱呀地响着。快到小晌午,才抬回到村里。此时,李翠花正在门口的场地里翻晒草药。那些草药都是潘富贵以前采回来的,她要把它们分类晒好。在一片白花花的阳光里,她猛然看到两个人抬着谁向她家里走去。
那是谁呢?他们要干什么?
潘冬明也看到了这一拨人。他在屋子里整理用过了的课本,准备把它们当废品卖掉。这些人径直走进院子,停在那儿。
一个人喊道,李翠花,还在晒药呀?你男人在山上摔死了。
李翠花愣怔了片刻,他们看见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她张着嘴,就像是谁往她的口腔里塞进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
那个人还在喊,快过来呀,你男人死了。
李翠花这才有些明白,她一步一步地挪了进来。潘冬明则是扑过来的,他跪在地上。潘富贵的头上糊满血水。那些血水已干涸,呈污黑色。有几只苍蝇在那儿嗡嗡地飞着。母子俩扑在他身上哭。突然降临的灾难,让他们觉得一下子塌了天。他们哭得撕心裂胆。哭声引来了村里的人,大家围拢来,叹息着。看到这悲惨的场面,很多人陪着流泪。
一群妇女拉扯着李翠花,要把她从死人身上拉开。劝她不要哭坏了身体。她们说,还要靠她安排后事呢。可是,劝她的那些人,同样哭得很厉害。她们一边拉,一边抹眼泪。真是遭孽呀,她们说。哭声在潘家院子里响成一片。
烟灯村有一位老先生,住在村子西头,是个鳏夫。先前,也就是文革时期,做过赤脚医生,这时被哭声惊动了。他是个枯瘦的老人。老人的双手,在潘富贵的身体上摸索了一遍,又在他的上嘴唇处探了探鼻息。他叹了口气。
老人说,哭什么呀?他人还没死呢。
没死?没死怎么没气息呢?
有很弱的气息,若有若无。你们探不出来。老人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晃着脑袋。
真的?李翠花感到一阵狂喜。她马上张罗人手,就着山上的那副草藤子担架,要把潘富贵抬到镇上的医院去。她风风火火地忙着,透出一种干练。人被抬起来了。她催促着,她说,要抢时间。这当儿,老人把李翠花拉到一处角落。
老人问她,你真要救他?
救!那还用说。李翠花诧异地瞪着老人。
我劝你还是不救的好。老人沉默良久,闭了闭眼,才慢慢说道。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阴暗和狰狞。话我不能不说,还是不救好。
为什么?我怎么能不救呢?他是我男人。
长痛不如短痛。潘富贵一死,也就一了百了。老人说。
不,我要救他。我不能见死不救。就算救回来只是一个废人,我也要救。
你说对了,能捡回一条命,也是废人。
废人?废在哪儿?
话我只能说到这里,往下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我应该劝一劝你。
不行!哪怕只有一口气,我也要救活他。
老人转身离去,喃喃自语说,我可能害了你。他走了好远,还在嘀嘀咕咕。有人听到他好像在说,我也害了潘富贵。
在去往镇里的路上,行进着这支小队伍。一共有四个男人。两个男人抬着潘富贵,他们快步如飞。另两个男人跟在后面。他们是烟灯村最强壮的男人。如果抬的人累了,跟在后面的另两个会马上替换上来。他们轮流抬着担架。李翠花和潘冬明则尾随一边,时不时会把潘富贵耷拉下来的手臂再掖上去。老人临别时的话,让李翠花的心里罩上了一层阴影。她不敢想,也想不明白。眼下她唯一的心思是要快。不能让潘富贵死在路上。
但是,镇里的医院不敢接,潘富贵的情况太危险了。他们给县医院打了电话。在等待县里来人的时间里,几名女护士企图给潘富贵输液,却怎么也输不进去。一连换了几个针头也不行。站在旁边的医生挥了挥手,药液被撤走了。他们撬开潘富贵的嘴,往里面灌药。那是些酱紫色的药剂,液体。看上去显得浓稠。那些药水并没有全都灌进去。潘富贵只吸收了少部分,大部分又重新咕嘟咕嘟漫了出来。就像是他在昏睡中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血改变了颜色,从他的喉管里喷出。染红了护士们戴着白色塑料手套的手,也染红了潘富贵自己的下巴,脖子,和胸前的衣襟。他们不一会儿就不得不放弃了,不再做任何努力。只是等着。面对李翠花的询问,医生和护士都保持缄默。问得急了,一个医生说,到了县里会有办法的,他们的机器很先进。
小镇上的医院,规模小医生少。潘富贵的到来,吸引了他们所有的医护人员。他们忙碌了一阵之后,可能达成了一致意见。有几个人在一块儿窃窃私语。现在他们分散开去,各回各的房间。这里只留下一个护士。她在用酒精棉球擦洗潘富贵。擦洗他先前的血迹,和刚才喂药时漫出来的药剂。女护士显得悠闲,安静。她擦洗得很认真。有时擦洗几下,还会歪过头来审视一番。她脚下的筐子里很快积满了一堆脏污的棉球。潘富贵被擦干净了。只有头发里还有一些血污,发丝在血污里纠结成绺,成为斑块。他的面孔和身上都擦净了。护士住了手,端详着他。奇怪的是,潘富贵几乎没受什么外伤。能看到的只有几处细小的擦痕。出血的口子可能掩藏在头发丝里面,无法看见。这时的潘富贵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好人,他在沉睡,异常平静,看不出一点痛苦。
潘富贵的样子,让李翠花害怕。她又哭了起来,她嘤嘤地哭着。她看到她的男人独自躺在病床上,无依无靠,医生们都不在身边。可是潘富贵却无忧无虑地昏迷着,就像是在睡大觉。他的模样对李翠花的担忧简直是一种嘲弄。李翠花哭得更厉害了。潘冬明咬紧牙关,眼睛通红,一直注视着他的父亲。李翠花的哭声,引得几个医生向着门里探头探脑。但他们很快又缩了回去,他们没有说什么,也不劝她。可能他们见得多了,他们就让她在那儿哭。
县医院的救护车,大约在一个小时后才开来。从县里到镇里,有几十公里路,又不好走,曲里拐弯的,还是沙石路。车一来,就从上面下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潘富贵抬上车。那都是些训练有素的人,动作麻利。只有行动,没有语言,沉默着来来去去。镇医院里的人和他们没法比。他们只严厉地瞪了一眼,李翠花就不再哭了。
潘富贵在县医院里,一共住了十八天。
刚到这里时,李翠花对医院里的建筑既陌生又恐惧。那些楼房的内部,就像迷宫一样。各种楼道,弯曲的走廊,密密麻麻一间挨着一间的屋子。还有穿白大褂的人,推小平车的人,和来来去去的病人。所有的人,都是急匆匆的脚步,低低的话语声。拿着纸单子,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咬耳朵,像是在密谋什么。它们搅得李翠花晕头转向。药水味,门口和走道里阴凉的风,黯淡的灯光。尤其是弯曲的走廊深处,楼道与楼道的接口处,那儿的风更凉,光线更暗。好像那里的灯泡,是被风给吹暗了的。如果不是阴凉的风,它们不会这么暗。在李翠花的印象里,似乎县医院里所有的楼房,都有内走廊或楼道连接着,它们连在一起成了整体。在里面行走,就可以从一座楼房来到另一座楼房。
之所以会有这种印象,李翠花后来回忆到,是因为潘富贵一进医院,就被不停地转移到各个房间去接受检查。他被安置在一些冰凉的机器上,有人透过小孔照射他,或拍照。要到出院的时候,李翠花才会明白,那是些非常昂贵的检查。每次潘富贵在机器上躺一躺,都要花去她一大笔钱。而在当时,李翠花并不知道,她对那些机器怀着敬畏之心。只要潘富贵躺上一架新机器,她的心里就会多一份希望和宽慰,没准儿潘富贵会在哪一架机器上突然苏醒,一屁股坐起来。正是那些检查,使李翠花自以为走遍了整个医院。潘富贵躺在一辆铁架床上,被人推着,走着没完没了的楼道和走廊。有时候,还会推进电梯,升上另一个楼层。在医院,在走道里,李翠花会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她经常要跑到医院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到外面的阳光,她会有一种浮出水面的感觉。
漫长的检查结束了。潘富贵终于可以安定下来,被安排在一间固定的病室里。经过治疗,潘富贵在两天之后醒来了,他睁开眼睛,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又过了两天,潘富贵可以进流食,能吃一点稀饭和面条。再有三天,他就能吃饭了。
期间,李翠花回了好几趟家。入院时交的钱太少,医院里隔几天就催一次款。李翠花把准备给潘冬明上学的钱都拿来了。她还到处借钱。她哽咽着跟人说,等潘富贵病好了,一准还你的钱。她从村子东头往村子西头,一家一户挨着门借。她拿着一支笔,和一本潘冬明留在家里的硬壳笔记本。每借到一笔钱,她都会很认真地记到本子上去。她这样子,就像是以前村里的会计上门来收提留款。
村东的王先福有三个儿子在外头打工。大约两个月前,他还卖过一头大肥猪。在烟灯村,他算是比较富裕的了。李翠花首先去了他家。可是,王先福不愿意借钱。
他说,钱倒是有一点,我也不遮着掩着。老古话说的好,借钱的时候是恩人,还钱的时候就是仇人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不想惹这个麻烦。
哪能呢?李翠花说,我们是那种人吗?大家都知道的,潘富贵又不是个懒人。等他好利索了,又能上山采药。还有我儿子,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他读完了大学,也能挣钱。你这钱,我们早晚是要还上的。你看,我这不是还打算记着吗?
王先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李翠花知道他心里在挣扎,捣鼓。要他拿钱出来比用刀子剜他的肉还让他难受。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李翠花扭过头去,她不想看到王先福这么痛苦。他老婆此时正在旁边对着他努嘴,使眼色。她挤眉弄眼的,意思肯定是不让他借。李翠花扭过头来正好和她对上了脸。
王先福吼了他老婆一句,还不快去喂猪。
女人离开了,果真喂猪去了,她在厨房里弄得咣啷咣啷响。王先福想了很久,终于答应借一些。他说,我只能借这么多。
李翠花说,能凑多少是多少吧。
他进去拿了钱,把钱握在手上,好半天也不松开。
他问道,潘富贵真能好吗?
好得了好得了,李翠花说,他都睁开眼睛了。后来她又说,他已经能吃饭了。你想想看,一个人饭都能吃了,还会有什么呢?
王先福这才把钱给了她。
接下来,李翠花又去了吴西有家和刘德安家。吴西有二话没说,就把钱拿出来了。他和西头的赤脚医生一样,也是个鳏夫。
他说,这可是我的棺材钱。
而在刘德安家,李翠花却听了很多难听的话。他说,潘富贵这个人太不厚道。他有好多次求着潘富贵,让他教他怎么辨识中草药,潘富贵就是不教。每次他去山上采药,都只能弄到一些便宜货。做人心眼要好,刘德安反复地这么说。李翠花真想转身走掉。她听出了刘德安话里的意思,好像潘富贵摔成这样,就是因为心眼不好,是报应!但李翠花没有走。她强忍着泪水,低三下四地哀求他。刘德安说了好些牢骚话,算是出了胸中的闷气,心理上得到了满足。他大咧咧地笑着,好歹也借了钱。
李翠花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把整个村子都借遍了。她看着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账本,心里就直发毛。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呢?不过,因为这些借到手的钱,李翠花更增添了信心。她相信潘富贵能治好,就算花再多钱她也愿意,也值。把这个家掏空了怎么样?背上了大笔的外债又怎么样?只要有人在,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潘富贵是一个能干人,一个有骨气的男人。他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为了这个,李翠花不怕背债。
重新来到医院,潘冬明问,借到钱了吗?
李翠花说,借到了。
她去交了钱。回到病房,她把账本拿出来给他看。潘冬明翻着账本,脸色逐渐暗淡和阴郁。忧心忡忡的表情,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他皱着眉头,说这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