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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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越狱(上)(2)

他刷地一下拉上裤子的拉链,说告诉你男朋友吧,我叫林霄汉。

一听到这名字,小强就软了。怎么是他啊,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我从床上看着他。他在地上变成黑糊糊的一大团。我不去拉他。他是自己站起来的。他说,以后你就跟了林大哥吧。看在我们好过一场的份上,你要在他面前多说我的好话。说完,他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那些衣服,鞋袜和牙刷之类。他都塞进一只大包里背走了。

他连夜就走了。而且,他后来也成了林霄汉手下的一名打手。

林霄汉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的人到处砍砍杀杀。直到这一次,他们在广场上和另一个团伙进行了大半夜厮杀。林霄汉天快亮时赶到了我这里。他全身是血。穿着丝丝缕缕的血衣。他跪在我面前。我挺着个大肚子,当时已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我下跪。

他说,我肯定会被抓走的。你要生下我儿子啊。

他多处受伤,已是气息奄奄。

听他这么说,我竟松了一口气。我真地松了一口气。他会被抓吗?或是他会死吗?不管出现哪种情况,我都能得到解脱。

我会生的,我说。

生下儿子,也是我的心愿。我总得有个依靠吧。

有了孩子,你就住这儿,哪也别去,等我出来。会有人照顾你的。

他叹息着,就像是在乞求我。

还有,你别想着找男人。要是你找了男人,我会安排人收拾他。

转眼间,他又恢复了穷凶极恶的模样。

他叮嘱过我的话,我都记着。

所以你怕了。再加上叔叔突然带来的消息,你越发担心。你怕他们会杀了我,是吧?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我知道他们。

那有什么办法,武湖生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发抖。

我还记得那是个不祥的夜晚。林霄汉已有好多天没有露过面,这很罕见。一定是有某件大事即将发生。我一直睡得不踏实,隐隐地有些预感。脑子里纠缠着乱七八糟的梦境。刚睡着时,林霄汉就来了。他血糊糊的那样子就像是个鬼。他是专门来和我告别。我事后才知道,他们双方都有伤亡。好多辆警车同时包围了广场。他却跑了出来,只为了能和我见上一面。说完那些话,他就走了。他一瘸一拐的。到了外面,他还轻轻地带上了我的门。

第二天,就听说他们都被抓走了。叔叔、小强一个不漏。公安局对全城进行了拉网式大搜捕。我不知道林霄汉是被抓住的,还是自首。

我轻松了一段时间。我以为终于摆脱了林霄汉。我自由啦。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先是,偶尔我会接到一些陌生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问候我,并说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吩咐。之后,隔不了几天,又会有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上门来。他们都是些从来没见过的小伙子。既恭敬又有礼貌。一进来就忙着打扫卫生,清理家务。临走时还会不由分说地留下些钱。

很显然,这都是林霄汉的原因。我仍然活在他的阴影里。

现在,我想我也该走了吧。我随便收了些东西,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我先去了武汉。在武汉想了好久才决定来海南。我到了海口,又到了一座县城。从县城胡乱坐上一辆车。我才不管它会开往哪里呢。我没什么打算,心想越远越好,越偏僻越好。车在半道,我就下车了。当时有一个人要下去小便,等他一上车,我就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下去。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上了一条小路,走着走着我就到了海边。

当时我可能刚下到海里。可我并没有看见你。

我只想在海边坐坐,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接下来我应该去哪里呢?我已经逃脱了林霄汉。他的耳目大概目前还不知道我的行踪。我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任何一个人。

但是,叔叔说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这是叔叔第二次来海南。他一共来过三次。他还是背着那只大号的帆布包。穿着相同的衣服。说话的方式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每次,他都会坐在小卖部里摆出和宫小玲促膝长谈的架式。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中间,他会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喝水。这种时候,武湖生一般都不在家。他还在外面跑出租车。

你到了海南的第二个月,我们就掌握了你的情况。哦,不,是你们的情况。你重新有了一个男人。他给人打工。你呢,在路边摆个小摊。

这么快,你们就知道了?

那还用说,大哥是什么人呢?没错,他说的大哥当然是林霄汉。林霄汉当时刚刚被判刑。我们不动你是有道理的。那当儿,不能惹事。这是为大哥着想。不是你。要是有事,大哥就会罪上加罪。

可是,大哥很伤心。他在里面睡不着觉。还时常叹气。你见过大哥叹气吗?他一连多少天都在悄悄地叹息。就像他被憋在水里太久了,或是他的内脏出了问题。就算是杀人或是被人砍上几刀,大哥也不会皱一皱眉。他是个硬汉子嘛。或者说他是个歹徒嘛。随你怎么说吧。但他一进去你就逃跑了。不是逃跑?不是逃跑是什么?你带着他的儿子,你还找了另一个男人。大哥气死了。他还咯过血。这都是你给害的。

大哥那时已在劳改农场里了。你让他伤透了心。这么些年来,还没有哪个兄弟背叛过他。你是第一个背叛他的人。他一直在思考对策。大哥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随时可以再犯下一桩罪行。这你应该心中有数。他可以遥控外边的人和事。

你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你的命?

谁?

冬冬。大哥一想到冬冬心就软了。他跟我说过,他迟迟下不了手就是因为冬冬。他不想让孩子成为孤儿。每次提到这孩子,大哥还会哭。我看到眼泪一下子就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了。我为这还埋怨过他不成样子。我说大哥,你太婆婆妈妈啦。

大哥说,我现在是父亲。

我们因此放过了你。叔叔狞笑着。可是我们发过誓。我们当时发过毒誓。只要大哥一出来,就立马杀掉武湖生。你身边那个东北汉子是叫武湖生吗?

那么,当时你们怎么也没有动他呢?

也还是冬冬。他对冬冬挺好的,就像他就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一样。我们决定干脆不打扰你们。就让你们过上几年正常人的日子。这主要是为了冬冬。大哥说,就让他蒙在鼓里吧。让他就以为那是他妈和他父亲。没关系的,要不了几年。

当然,武湖生一定得死。

这么说,我被他们判了死刑?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或者说在我们缺席时。而判处我死刑的人,当时还在监狱里。是这样吧?

可能是这样。宫小玲说。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这么说来,将近十年来,我们不过是在服刑而已。是吧?我们是在服死缓?还是在茫然无知地等着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一天,让人去执行?

我也没想到。宫小玲说,你摸一摸看,我的手脚冰凉。

是冰凉。我也还在发抖呢。我说话或者不说话,牙齿都在咯咯地响。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就像是你在口里嚼豆子。

可是我没有嚼豆子。我嘴里什么也没有。你看看,武湖生张大了嘴。是不是?只有牙齿和舌头。

这我知道。

好笑,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们以为他们被关在里面了,所以我们是安全的。你当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对吧?没想到都一样。从他们那儿看,我们不过是被限定在这里。我们在另一座监狱。我们被放置在没有围墙和看守的监狱里。

你不要老说这个。毕竟我们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

好日子?这倒是真的。

你没日没夜地打工,把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你做过好多种工呢。都做过哪些?

这哪说得清,反正是什么事都做,只要来钱就行。

是啊,我们两人那时候都钻进钱眼里去啦。

不钻进钱眼里去哪行?你要开小卖部,我要买出租车。钱从哪来?钱能自个儿掉到我们手上来吗?得我们自己去找它才行。

你进过工厂。那都是些小工厂,干的时间老长。扛过包,给人卸货。你还上过建筑工地。什么活都干。你的身子骨好,老有劲。哪怕是白天累趴下了,晚上歇一宿,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的。就没见你喊过累。你像牲口一样肯做。

我那时恢复得快。武湖生腼腆地说。

是啊,你饭量大得惊人。一顿能吃下十只大馒头,还能喝一碗汤。我就喜欢看着你吃。看你吃得满头大汗,我就会欣喜地想,这是我男人呢。他可真能吃啊。他一个人能吃下两个男人才能吃下的饭菜。所以嘛,他一个人也就能抵得上两个人。你不知道,一个女人是多么喜欢看到她的男人狼吞虎咽。

我知道,所以我总是把自己撑得饱饱的。

每天,你都会把钱交到我手上。夜里,等你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坐在灯下数钱。那都是一些小面额的票子。偶尔才会有一些大面额。它是红颜色。在熟睡的丈夫身边,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上的钱,那也是一种快乐啊。

不光是我,你也不容易。你守着一个小摊。我们像刘老二一样,也在路边搭了一个草棚子。再在草棚子门口支上一块木板。上面搁着方便面,矿泉水,饮料,香烟,口香糖和扑克牌一类的小物件。你就守在那儿。你还备下了一副象棋,供歇脚的人能杀上一两盘。

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做小卖部老板娘。我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终于给守出来了。现在你也有小卖部啦。

不是现在,是早就有啦。

那是。你那时候还在哺乳期,要经常给冬冬喂奶。一看到你喂奶,我就浑身是劲。

你又在说这。

是真的,我身上就像着了火。

你呢,除了打工,一有空,还会背着个木箱子,出去给人修理电器。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种手艺。我问过你,你真的会修吗?

会,我以前就做这。

有时,饭菜都好了,你也没回来。我就站在门口,望着远处。我视力好,老远就能看见你。你大步流星地走着。木箱子在你背上甩来甩去。等走近到我跟前来,看到你两手油污,我就特满足。

你知道吗?有时候即使没有活干,我也故意拖延一下回去的时间。远远地看着你站在那儿等我,对我是一种享受。

这我哪知道。

有一个女人在等我。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说,你别忘了,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你。她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门口张望。

这些事我都跟叔叔说了。

跟他说这些?

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我回去吗?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回去的话,他们可以看在冬冬的份上放过你。如果我不回去,他们就会杀了你。

你告诉过我。他晚上住到悦来客栈里去,你就告诉我了。

我不回去。宫小玲说。

不回去?大哥就快出来了,你却说不回去?

我已经离不开武湖生了。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哼!哼哼!离不开武湖生?这话要我转告大哥吗?

你就转告他吧,就说是我说的,我离不开武湖生。

你想和他死在一起?大哥让我问你。

叔叔一定是转告给林霄汉了,他才会这么问。这也是林霄汉在问。叔叔是按照林霄汉的意思这么问我的。他说,你想和武湖生死在一起吗?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也想啊,我们能死在一起多好啊。武湖生热切地说着。他们都赤裸着身体。他的手抚摸着宫小玲。也不是抚摸。他的手就搁在宫小玲的胸上。他一动也没动。就那样搁着。可是宫小玲的胸上还是出现了一些凹陷的小坑。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住到一起,我就和你说到了林霄汉。

记得。我晕厥倒地,是你救活了我。你还请我吃了一顿红烧肉,在李胖子的好再来餐馆。然后,我们住在刘老二的草棚子里。那儿有一堆干草。我们就睡在干草上面。那是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一夜。你好像说了一个通宵。一直在说林霄汉。

我当时就想把我的身世告诉你。

身世?

你猛地从干草堆上撑起了身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有一个恶魔似的男人。

你就是这么开始说起的。

是的,我一开始就说,我有一个恶魔似的男人。他干的就是砍砍杀杀的营生。他还有一帮杀手。没有人不怕他。谁也不想沾惹上他。偏偏是这个人,却爱上了我。他是在一家快餐店里见到我的。我在那儿端盘子,却时刻梦想着能当一个老板娘。据他说,他一看到我,他的魂就掉了。那天他没有吃东西。他说他忘记了他是来吃东西的。他离开快餐店,不一会儿又进来。进来又出去。反复多次。他在店里和店门外附近的街道消磨了大半天光阴。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直到我下了班,我也并不清楚有人在身后跟踪我。他查清了我的住处。

你说过,在草棚子里。正是那天夜里,你被林霄汉强奸了。

他说,告诉你男朋友吧,我叫林霄汉。他哧的一声拉上了裤子拉链。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杀人凶手在凶杀现场签上自己的大名。我那时根本就不知道黑道上的事情,林霄汉这个名字我闻所未闻。不过,凭直觉,我还是很害怕。他既然敢这么说,就绝不是等闲货色。我身体的好多位置都在剧痛,那是刚刚被他强奸的结果。但我咬紧了牙关。

他说,你可以哭一哭。这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重又变得衣冠楚楚。所有的恶棍,都很注重仪表。他向我俯下头来。他脸上的表情几乎算得上是关切。

我没哭。

女人哭的样子很好看。

我翻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真是奇怪!当时我并没有呼救,也不想。

我喜欢看到女人哭泣。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强忍着不哭。很明显,他这是在挑逗我,想要我哭上一场。女人一哭出来,心肠就软了。

只要女人在我面前一哭,我就心花怒放。

没见过这种人。他是多么的无耻啊。

他大概很失望。我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哭泣,或是大闹一场。我只是默默无言地躺在床上。相反,他在起来穿衣服之前,曾伏在我身上哭过一阵。我的脖子和胸上现在还残留着他的泪水。他可能是后悔了,或是感到屈辱。

然后,他走了。

他说,那会儿我哭,是因为高兴和喜悦。

好像,他一定要把这事说清楚,才能离开。

可笑的是,小强不仅没有为我复仇,他自己也变成了林霄汉手下的人。可能他心里一直就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加入某一个黑帮。只是这想法他从来就没有流露过,或许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恰恰是我帮他打开了这扇窗户,并且使他如愿以偿。他后来非常活跃。一个男人,甘愿为另一个强奸并霸占了他女人的男人卖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在大哥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啊。

他这么说,看上去十分谦卑。我后来才知道,在他们内部,同样也是等级森严。所有的人都在想着法子升迁。小强也不例外,他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供他升迁的阶梯。这是我被人强奸后,他对我唯一的乞求。我是说唯一。

我不否认,可能真像林霄汉所说的,他爱我。我怕他。其实,我怕他的原因倒不是他的残暴。恰恰是他对我的爱。他的爱里有一种血腥气息,和其他某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宁愿他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比如他强奸了我,就像扔掉一件破烂一样扔掉我。或是像忘掉别的女人那样忘掉我,比如某个娼妓。但却不是这样。

武湖生抱住了宫小玲,他抱得有些笨拙。

他把我安置在一间屋子里。事实是把我关在那儿了。我从此将与这个世界隔绝。就像是旧时代的故事。或者电影里的故事。他购置了各种物品。电视机、音响和影碟机。如果你闷得慌的话,你可以听音乐,看电视或是看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