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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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逝去的足迹(下)(3)

洪小伏和吴晓芬步行回去,好像进入了山区。不是很险峻的山,但毫无疑问是山,一些小山丘,属丘陵地带。途中经过了好几处村庄,村子的前后大多有树和竹林。陌生人走过时,会猛地窜出几只狗来乱叫一阵。听父亲说,吴栋梁是把他背回村里去的。就这段路,背一个男人,还是在夜间,跌跌撞撞地背回去,那得费多大的劲?而背上的那个人,当时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吴栋梁一声不吭地背着。父亲说要不累了你歇会吧?吴栋梁依然一声不吭。

吴晓芬又蹦又跳。叔叔你在想什么呢?她现在已经管洪小伏叫叔叔了。

没想什么,洪小伏说。

到了吴晓芬的领地,她重又变得像个欢天喜地的孩子。洪小伏想儿子大概也就比她小个十来岁吧?可是她已经做过几年保姆了。儿子呢?儿子会有这样的经历吗?说到底,她做保姆的动机,就是在雇主死后能得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而能够想到这一点,是她的父亲吴福生。现在雇主真的死了。按约定,她可以得到那份工作了。那工作,是值得期待的,至少比她做保姆前自己胡乱出去打工要强得多。这么说,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在城里,她一直显得很悲伤,就像是她真的死了亲人。有这个必要吗?洪小伏苦笑着,也许这才是她这一类孩子的世故和狡狯吧?

传说中的烟灯村,是个不大的村子,二十来户人家。村支书吴福生很有派头,像镇上的干部一样脑袋肥胖,略有些秃顶。营养过剩那种。他腆着肚子和洪小伏握手,说欢迎啊,你可真是贵客。另一只手顺势抚上洪小伏的腰。那是一种很自然的亲热举动。

他在村委会里接待洪小伏。村委会是一栋白色的两层小楼,新落成不久。一楼有一张床,和一台壁挂式空调。他说,刚好,晚上你就住这儿。

看得出来,吴福生把烟灯村经营得不错。洪之明当初只给了他一个村,如果给他一个镇,想必也能经营得很好吧?吴福生一看就是个有能力的人。

洪叔,吴福生竟当着洪小伏的面挤出了一滴眼泪,没想到啊———

这一回,是洪小伏握住了吴福生的手。没事,洪小伏说,父亲一生不敢忘记烟灯村。现在他去世了,我想替他来看看这里。

看吧看吧,吴福生的眼里放着光亮,早就该这样相互走动走动。

他们是在中午到达烟灯村,午饭也在村委会里吃。饭菜由吴福生的老婆做好,但不在家里吃,吴福生说家里条件不好。做好后,由一帮人热腾腾地端到村委会来。吴福生和他的副手们轮番敬酒,洪小伏注意到他一直在给“班子成员”们使眼色,那些人便用各种动听的话来劝洪小伏再干一杯。结果洪小伏喝高了。他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傍晚才醒来。醒来后的洪小伏,依稀记得吴福生在酒席上一个劲地吹嘘洪叔,还有洪总。仔细回忆一下,好像吹嘘洪总还要更多一些。那酒喝得,嗨!吴福生说得滔滔不绝。他还适时地提到了两家的交情,洪教授能来这里就是证明。那些“成员”们听着这些,就像罪犯一样点头哈腰。洪小伏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印象?也许点头哈腰只是他们给自己敬酒时的样子,而不是在听吴福生训话?这酒真是喝多了。

有些头重脚轻,洪小伏喝下几大杯水,信步走出村委会。村子里的房屋显得凌乱。地面上很脏。到处是稻草,砍柴回来时散落的枝桠,动物的粪便,和流淌的污水。洪小伏在村里走着,不大会,碰到了吴晓芬。吴晓芬说,叔叔醒了?他们说你喝醉啦。

是醉啦,这不才醒。又问,你奶奶呢?在家吗?

吴晓芬略显迟疑,说奶奶在山上,单独住。

那好啊,走吧,带我去看奶奶。

说是山上,其实就在村子后面的山坡,没几步路。一小间屋,有点像是一处窝棚。还被一圈篱笆给围着。里边除了这处窝棚,还有几畦蔬菜。站在那儿,洪小伏感觉更像是一个菜园。那窝棚则是看菜人的临时住所。但不是,奶奶就住在这儿。据吴晓芬介绍,吴栋梁去世后,奶奶要求单住。她不想和吴福生他们住在一起。吴福生以为她住不多久就会回来,所以就随意在菜园里搭了个棚子。没想到奶奶一住就住下来了,住了好多年。吴晓芬说,奶奶年岁大了,已经有些糊涂,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扯在一块儿。好像从去年起就有些失忆。失忆是吴晓芬的说法,她可能从电影或电视里看到过这些事情。起码也是部分失忆吧,她坚持说。还有,奶奶的眼睛和耳朵也都有不好。

老年人嘛,洪小伏说,这些很常见。

我得告诉你呀,吴晓芬说。

打开篱笆门,他们进去了。菜地刚被浇过水,土地有着新鲜的湿润。奶奶在择菜。窝棚不宽敞,但洁净。惊人的洁净,床铺锅台一丝不乱。再看奶奶,身上也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穿着件老式的对襟褂,花白的头发被挽成一个髻。看见两人进来,奶奶只是抬眼望了望,咧了下嘴。

奶奶,吴晓芬说,洪爷爷的儿子看你来了。

谁啊?奶奶问。

洪爷爷的儿子,爷爷救过的那个人。

谁?

吴晓芬又重复了一遍。

奶奶脸上的皱纹在舒展开去。但她很快又变得迟钝和痴呆。在那一瞬间,洪小伏发现奶奶突然间有了警觉。你们在说什么?她问道。

顺着奶奶的目光,洪小伏转过头来,他看到吴福生阴着脸就站在身后。他怎么来了?奇怪的是并没有响起脚步声。

呵呵,吴福生讪笑着,找你去村委会吃晚饭呢。听说你在这儿,就来了。我妈老啦,脑子不太好。洪教授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

不谈什么,也就看看老人,洪小伏说,谈什么呢?

出了菜园,径直去了村委会。晚饭没有喝酒。吴福生很健谈,席面上基本上就他一个人在说。他又一次吹捧洪总,说洪大伏的酒量真是了得。上次他父亲吴栋梁过世时,承蒙洪总过来,在酒席上他一个就扫倒了一桌人。狠啊,他说。洪小伏草草吃了些,推说头还在疼,要早些睡。也好,吴福生说,喝酒也很辛苦啊。洪小伏就睡了。听吴福生说这话的意思,就知道他是经常喝酒的人。

虽然躺在床上,但洪小伏睡不着。在十点多,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洪小伏悄悄爬了起来。烟灯村里很寂静。风在拂动着树梢。凭着记忆,洪小伏又摸索到了后山坡上的菜园里。那道篱笆门打开着,窝棚里透着亮光。奶奶还没睡,洪小伏想,她在等着我吗?

奶奶真的在等洪小伏。我知道你会来,她说。

她就坐在灯下,对面还摆着一张空椅子。她说,你坐下。

看上去奶奶十分清醒,她此时的面容就像是在沉思,算得上和蔼。为什么她的儿子和孙女要说她老糊涂了呢?现在怎么也看不出来。或许已经糊涂了的老人也会有片刻的清醒?

白天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你是洪之明的儿子。你长得像他,比你哥哥更像。这眉眼,奶奶举起手在他的面门上指了指,都像。

想让我说说你父亲,是吧?一个如此整洁和蔼的老人,年轻时也一定会很美丽。洪小伏看着那张脸,那张脸有着很妩媚的轮廓。你晚上来是对的,我一直在等你。白天我不能跟你说洪之明。吴福生不会让我说。他怎么会让我说呢?吴栋梁活着时,他们父子俩就有矛盾。吴福生的意思是,既然救过洪之明,洪之明后来又有权了,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找他要些好处。两人为这事总在争吵。吴栋梁坚决不答应,他说你休想得到哪怕一点好处。为什么呢?吴福生特别生气,不要白不要。洪之明不知道给了多少好处人家,那些人能和我们比吗?你休想!每次争吵吴栋梁都会这样说。有好几次他被吴福生顶撞得直翻白眼。你个没骨气的东西,到头来我会死在这上头的。真到他临死时,还在对我说,不要让吴福生去求洪之明。他要我阻止吴福生。他说,那样的话,也太丢人现眼啦。我说我会的,我要阻止。可能他也知道我答应了也没用,我没这能力,哪管得了吴福生?吴栋梁是带着这种忧虑走掉的。他相信他的儿子肯定会去乞求洪之明,或者洪家。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走啦。所以,吴栋梁一走,我就单独住,我自己种点菜。我不管他。洪小伏看着门外,外边就是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