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化工厂坐落在村口,倚山而建,它的背后就是白龙山。高高的院墙用红砖砌成,有一人多高,现在的高度是经过加固后形成的。上面插满了碎玻璃和铁尖刺。以前的围墙只有三面,背后的山坡陡峭,后来借助山势也建了围墙。弯弯曲曲的围墙建筑,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或是某一处军事禁地。至于山坡上那一部分,从灌木中怎么看都像是一处神秘据点。而它正对着村口的大门,则修得十分气派,比镇里的电信大楼还要雄伟。门楼上竖着绸布彩旗,迎风招展。化工厂内真像监狱一样安静。机器的轰鸣声从围墙外听着并不喧嚣,略显沉闷和喑哑。
工人们都住在镇上,镇上建有宿舍小区。每天都有几辆大巴接送工人上下班,那都是些普通人。但他们一上班就不一样了。从厂门口,或是从树上,偶尔能看到他们上班时的情景。他们穿着防护服,戴口罩,脚上套着胶皮雨靴。那样子就像是精神病院里晃动着的人影,或是负有某种特殊使命的人。沉默,严肃,不动声色。可能那就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矩,也或者是他们故意做做样子,好让他们生产的产品更为神秘莫测。白龙村人没见过这架式,因此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怀着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没有道理。厂区上空,或是村子里,整日弥漫着一股臭鸡蛋味。臭鸡蛋味从化工厂一投产就有了,并一直不曾中断过。用眼睛看不到它。它不像烟雾,也不像灰尘那样可见,但那味道无处不在。鼻子和嘴里,到处都是。
八年前,飞龙化工厂落户白龙村。它是镇长黄有亮从外地招商引资引回来的。飞龙很快成了县里的纳税大户。这次成功的招商,使黄有亮不久就当上了镇党委书记,并在两年前担任了副县长。当时白龙村人无不欢欣雀跃,在他们祖祖辈辈只能种庄稼的土地上,居然建起了城里才有的工厂。剪彩时,鼓乐喧天,岳总宣称,化工厂一定要造福白龙村。除了那一次,白龙村的人很少再见到岳总。他几乎不怎么露面,据说到县里来过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他是一个大老板,在外地还有别的企业。
但是,白龙村并没有从化工厂得到好处,恰恰相反,怪事倒是一桩接一桩。一天清晨,天刚麻麻亮,村长孙得福去井里挑水。到了井台上,却见王大根黑糊糊地蹲在井边,他一动不动地蹲着像个鬼一样。仿佛是刚从井水里爬起来,瑟缩着,或是正准备着要跳井。孙得福吓了一大跳,说你不挑水,跑到井边来发什么呆?
王大根说奇怪,这井水像是患了毛病。
毛病?井水能有什么毛病?
要不,你也蹲下来看看。这可是白龙村几十户人家的吃水井,白龙村没别的好,就这井水好,有名的冬暖夏凉。吃着甜,捧在手掌心里亮汪汪的。孙得福也蹲下了,井水的四壁正冒出一圈气泡。那气泡就像是水里正游着成群的鱼。
不,王大根说,不对,再大的鱼也弄不出这么大的气泡。要不,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井水里放屁。
村长瞪了他一眼,这可是吃的水啊。
王大根狡辩说,不信你闻闻,这水泡破了,里面的气味臭着呢,就跟放屁一样。
还说!
那就跟臭鸡蛋味一个样。咕嘟咕嘟冒出的水泡,噼噼叭叭地渐次灭了,井水的水面重又恢复平静。要不了一会,王大根说,还会再冒。
孙得福也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等着井的四壁再冒出泡来。陆续又来了些挑水的人,都站在四周。果然又冒了,那井就像是一口铁锅,里面的水被煮沸了。全都成了开水。或是正在下雨,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在井水里,溅起了水泡。但都不是,天上并没有下雨。水泡一会又都没了,就像是一直没有过。一群人都木着,又分别不声不响地挑着水走了。
王大根有意和村长走在最后,他说,你不觉得这井水味道跟以前差了好多?
村长想了想,是差些,没以前甜,还涩口。
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冒这种泡,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们村这井可有灵性呢。
是有灵性,村长的声音听着很忧虑。
我估摸着是化工厂惹的祸,王大根愤恨地看着村口的方向,自从他们来了,这天上就像飘满了看不见的臭鸡蛋。地上也是,一踩一个准,卟嚓卟嚓,臭着呢。
村长看着天上和地下,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想象着王大根说的那些东西。
村里不祥的信号在逐渐出现,井水鼓泡只是一种。孙得福总显得忧心忡忡,他为白龙村担忧。靠近化工厂的田地里,庄稼会莫明其妙地枯萎,有些还会死去。这种情况导致白龙村的粮食生产大面积减产。为此,孙得福跑到镇上,找时任镇长的黄有亮汇报。黄镇长豪情满怀,拍着孙得福的肩头哈哈大笑,说和化工厂巨大的产值利润比起来,你们损失那么点粮食算得了什么?
可是,那些损失都在农户,我们农民靠粮食吃饭呢。
这样嘛,黄镇长粗壮的指关节敲打着桌面,说他们厂子财大气粗,不会让你们吃亏。说着,黄镇长现场跟岳总通电话。他握着手机操着夹生普通话,和岳总说了好一会话。说到中途,他挥手示意孙得福到办公室外面去等着。
孙得福在镇政府院子里闲逛,他看到里面停着一辆新广本轿车。后来黄镇长一直就坐着那辆新车。大约半小时后,孙得福被重新叫去。黄镇长说,已经说定了,岳总答应给农户以补偿。具体数额你回去和他们厂办公室主任协商。这事交代完了,黄镇长又特地叮嘱说,人家化工厂能来我们这发展很不容易。你们不可以鸡肠小肚,要有大局观,尽可能地给人家提供方便,而不是找麻烦。人家发展了,你们也才能发展,明白吗?
走在回村的路上,孙得福还在想镇长的话,道理他不能说不明白。快到家,他站在高处向村里望去。只见化工厂附近的农田里,大片大片的庄稼像遭了火灾一般,是谁放火烧了它们吗?或是谁的身上被烙铁烙下了一块一块疤痕,看着既扎眼又心痛。好在他们答应了要给补偿,化工厂有钱。
代表化工厂经常和村长打交道的,正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不同的办公室主任,在孙得福心里被当成了一个人。因为他们经常被轮换,长的三四年,短的才只一两年。所以孙得福从不在意他姓什么,也不大管他叫什么,都一概称主任。在长达八年多的交往中,无论是最初的和睦相处,还是后来的反目成仇,他们的主任曾有过多种不同的形象。比如戴眼镜的,或不戴眼镜。衣着光鲜得像是匪徒。壮汉,或瘦弱书生。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链子,或是胸前挂着银制的十字架。腆着肥硕的肚皮,或是总伛偻着腰。孙得福把所有这一切全都忽略掉了,才不管这些呢,就把他们当做同一个人———他就是主任。
主任拿来一叠表格交给孙得福,说你负责把农户的损失填上,我们将支付赔偿金。但是,主任警告说,不要作弊。你们的那些伎俩,我们清楚着呢。主任和气地奸笑着,好像随时都能抓住村长的把柄。
孙得福不知道他们清楚些什么?这种事也可以作弊?孙得福以前没做过。领取赔偿金,在白龙村这还是第一次。
钱很快就下来了,比村里人想要的还要更多一些。主任亲自带着人,在孙得福的引领下,送到每一户家中去。这时的主任笑容甜蜜,他给随便碰上的每一个人敬上香烟。主任许诺,无论谁因为化工厂而受到损失,厂里都会给予补偿,一视同仁。
村民们都有些雀跃,能拿到现金让他们喜出望外。一些人抱怨自己减产的数目太少了,看来庄稼被糟蹋不是坏事情。
这应该是白龙村最好的一个时期,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在当时就被预见。化工厂在村里修建了水泥村道,还在村道的某一转弯处修了花坛。人们梦想着,用钢筋水泥建起一座类似城市那样的花园村庄。先前的村庄是被厌恶、被漠视的,让人觉得肮脏丑陋。而那些没有因为减产而拿到赔偿金的人,还会嫉妒刚拿到现金的邻居。
但嫉妒显然是多余的,白龙村没有谁需要嫉妒。化工厂每年的赔偿金在以几何数增长。这意味着减产的农田在急剧扩张。白龙村无人能够幸免。有朝一日,村里所有那些可以耕种的土地,将全被荒废。而村民们用不着担心,化工厂有能力,也有资金对所有毁损的土地提供足额赔偿。
和庄稼的枯萎相比,一些野生的草本植物要缓慢一些,但枯萎是一样的。化工厂像是一个圆圈的中心,枯萎由此向四周扩散。野草,蕨菜,那些绿色的叶片忽然间变黄,发白,呈现出可怜的病容,在风中摇曳。水边的地衣,苔藓也变得斑斑点点,像是在流行某种癣疮。村里的一棵桂花树死掉了。
然后是动物。白龙村的狗,猪,牛,甚至也包括鸡,就像约好了似的,身上的毛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它们突然间丑陋不堪,一个个都成了秃子。脚步也变得迟缓,看它们走动的样子就像是在沉思默想。唯有王大根家那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狗没有掉毛,那是一只威猛凶悍的狗。但是据王大根讲,火蛋并不老在家里,它经常往山上跑,一跑就好几天没有踪影。就算是回来了,火蛋也总显得焦躁不安。它的模样就像是总有危险在逼近,或是它老处在发情期。所以火蛋在家里从不安静,它愤怒地转着圈子,低吠,用爪子和嘴猛刨地面。刨着刨着一转身就跑掉了。它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会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王大根。王大根说,火蛋离不开我们,它眼里有愧疚和酸楚。直到某一天,火蛋不再回来,它跑到丛林中,成了白龙山上的一只野狗。
王大根穿过整个村子来到村长家里,他要找孙得福。一路上,他看到的猪狗,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物。迎面吹来的风,弄得他脸上糊满了眼泪水。
你得出面了,王大根说,你是村长,你不出面谁出面?这样子不行,这样子白龙村早晚要被毁掉。
你说化工厂吗?我们动不了它。
动不了也得动,得让他们迁出我们村子。王大根当过兵,见过世面,算是村子里有头脑的人。这些都不是好事,说不定就会殃及到人呢。
让他们迁走?哼!化工厂在挣大钱呢你明白吗?他们是镇里和县里的宝贝,你知道他们纳多少税?说出来吓死你。猪呀狗呀掉些毛算什么?庄稼毁了,他们可以理赔。猪狗动物他们同样也可以赔。只要是要求合理,他们就赔钱。这些子事根本不算事,化工厂随便拔下一根毛就可以买下白龙村。
这么说,你不管了?
怎么管?
你不管我管。王大根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像是要和谁拼命。
每隔上五天,王大根都会端上一钵子狗食送到后面山上去。他还记着火蛋。有时,他还会在里面埋上几根肉骨头,风一吹就香喷喷。他挽着菜篮子一步一扭地走在山坡上。到了一丛灌木旁边,他放下狗食钵子,面上盖些草或树叶,再到不远处撒上一泡尿。第二天,王大根过来取钵子,里面干干净净,就像是被擦洗过。他知道一定是火蛋来吃过了。这样的喂养持续了几个月。五天的间隔期也被王大根延长到十天,或十三天。火蛋总在来,这像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
直到进入腊月份,白龙村呼呼啦啦地下了一天一夜大雪。王大根往山上送狗食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上这一跤,他对谁也没说。恰恰是那一天,火蛋再没来。狗食在第二天仍然原封未动。王大根又送过几次,也还是这样。就像是火蛋消失了,或是在绝食。王大根自那以后,时常会念叨,火蛋火蛋,它在雪地里吃什么呢?是不是它看见我摔倒了,怕我又摔?从此,火蛋和王大根最后一丝联系也扯断了,它因此完全进入丛林。
那次在雪地里摔跤,并非偶然。王大根的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他腿脚发软,打飘,仿佛不是走在地上,而是在水上行走。王大根知道自己生病了。白龙村的人都在生病,没病的人已经不多了。正如他找孙得福所预料的那样,大家也在脱发。男人女人一个样,脑袋上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就像是全村人都遇见了“鬼剃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难受的地方是人的关节处,骨节肿胀肥大。脖子也都在奇怪地长粗,粗壮得就像是颈处不再有脖子。脑袋直通通地竖在身上。有的人,在下巴底下本应该是脖子的位置,还会挂着一只囊肿。
除了王大根,没人再来找村长。没人骂他,没人跟他吵架,也没人找他讲道理。村里人都沉默着,惯性沉默,好像他们习惯如此。这种沉默有着一贯性。他们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那些猛不丁长出来的东西,让他们惊讶,痛苦。可是,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东西就将被他们所接受,他们只有接受。孙得福了解他们。他看着化工厂,那些房子,那些建筑曾带给他希望。他原本以为工厂可以把一个村子变得像城镇,城镇不都是由工厂组成的吗?没想到会是这样。孙得福自己也长了粗脖子,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说话有气无力,并总在喘气。他再一次到了镇上,黄有亮这时已担任镇委书记。
你病了吗孙得福?黄书记亲切地问道,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这不是病,孙得福捂着腮帮子,都是化工厂给害的。说着,他还往后扭了扭头,好像一扭过头去就能看见它。他那样子委屈极了。
你也这么说?黄书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没想到你就这种觉悟!很显然,它就是一种疾病,一种地方病,一种突然在你们村子集中暴发的疾病。至于这种疾病和化工厂有没有直接关系?目前尚无确凿的科学证据。有病就要治嘛,你是村长你带头去治,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要传播。现在你那小小的村子里正谣言满天飞呢,是不是?
哪是谣言?孙得福坚定地说,确实害人啊,化工厂就得搬走。
搬走?你说得简单,那可是我们招商引资的典型。你以为招一个企业过来容易吗?穷乡僻壤,谁愿意来?
这种企业,不来也罢。真要弄出人命来了,看怎么收场?
嘿嘿,黄书记说,还越说越邪乎了,弄出人命来?哪个地方不死人?死人了就要赖化工厂?别再乱说一气了,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可以,我也不乱说,但要是村里出了什么乱子,我不管。
撂挑子啊?真出乱子了,我撤你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