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对此深感头疼。窝着火,被压制着,总想着要扬眉吐气。刘冬明尤其不服。他手下配置的人员和装备都不弱,对付几个毛贼绰绰有余。在化工厂内部,如何对待村民,一直存有分歧。主任是“鸽派”,保卫科长从来都是“鹰派”。但刘冬明并不敢乱动,毕竟是主任在和岳总保持热线联系。直到形势恶化,刘冬明竟有些暗喜。得给他们来点狠的,不能再姑息养奸,是脓疮总会“穿头”。主任的报告及时有效,警察来到白龙村,显然给保卫科撑了腰杆子。刘冬明喜滋滋地说,看那些牛鬼蛇神还敢出笼?
先别太乐观,主任说。他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主任认为不能太乐观是有理由的,他提醒刘冬明,李所长今天下午在孙村长家喝酒。虽然化工厂更高档的酒席虚位以待,但李所长就是不来,这一举动意味深长。我们必须警惕地方保护主义。
你想多了,刘冬明说,警察在哪喝酒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出现在现场。在孙得福家怎么了?也许,不过是强硬之前先行软化。我们清楚着呢,警察就爱使这一招。
从高三金家出来,王大根又邀约了三个人。他们四个人潜伏在白龙村的夜色里,贴着草皮弯腰疾行。他们穿着黑衣服,肩上搭着蛇皮袋子。嗖嗖地穿过灌木,来到后山坡上。他们不说话,只用手势互相呼应。后山坡的围墙,也有高三金挖下的一扇备用“门”。抠住,稍许用点力,就能从围墙上卸下一大块。方正的一个洞,显豁着。他们钻过去。化工厂悄无声息,白色的水泥地面无比洁净。这一位置相对偏僻。厂区内有一些零散的微弱的路灯照着。这是夜间,厂里没有加班,也没有举行文娱活动。黯淡的光线似有若无。如果需要,加班,演出,或进行某类比赛,化工厂可以在一瞬间亮如白昼。即便如此,也能看清厂区内大体的轮廓。辽阔的广场,里边并排着两个篮球场,和两个羽毛球场。而在更为僻静的另一边,后山坡的下面,则建有一座游泳池。他们从墙洞钻入,能看到池水波光粼粼。然后才是建筑,一排一排厂房,整齐得像是部队里的营房。
四条人影在厂区窜动。他们进了一间车间,这儿他们以前也曾光顾过。王大根带着工具,准备着撬门。但门虚掩着,一推就能进入。他们没有对此起疑,工人忘了锁车间大门是常有的事。有人摁亮了手电筒。他们见什么就往蛇皮袋里塞什么,装的时候不作选择,回去之后再分类。扳手,老虎钳子,铁块,铜丝,设备上可以临时卸下来的零配件。甚至墙壁上的电线开关也被拆过。贪婪?抑或是仇恨?偶尔,工作台上会遗留下半包或小半包原材料,一定是没用完留下的,精美包装里面的粉状物质。村民们并不识货,也不知道能拿到哪儿去卖,索性干脆丢到旷野里去。这次,车间里居然有好几包原材料,都还没被打开。
全都拿走,王大根说。
他们背着沉甸甸的蛇皮袋子,每个人之间保持着几尺远的距离。
突然,厂里所有的灯全都亮起。炽烈的强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刘冬明带着保卫人员呈扇形围了上来。他们就像是一帮打手,都握着家伙,有电棍,绳索,或别的凶器。
贼!刘冬明说,你们这些贼。
蛇皮袋子被扔下了,王大根用那根当拐杖的木棍指着刘冬明。之前,他用同一根木棍威逼过高三金。此时,他说,你!别叫我贼。
我操!刘冬明冷笑着,你还有脸啦?不叫你贼,我偏叫,贼!
不是贼,我!王大根拍打着自己的粗脖子,眼珠愤怒地往外暴出。
不是贼啊?嗬嗬,那你们这是干嘛?
干吗?偷你们,偷化工厂。
既是偷,还不是贼吗?
不是贼,他妈的,王大根大声吼叫着。我们是偷了,可我们不是贼。我们在捣乱,我们在破坏。怎么样?我们就是要让化工厂从白龙村滚出去。他妈的,滚啊。王大根扯着嗓门吼,他的声音在亮晃晃的光线里苍白而高亢。
吼吧你,刘冬明上半身强硬的肌肉块颤动着,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先看看你们这些赃物。
哗啦,哗啦,蛇皮袋子全被掀翻,里边的东西都给倒出来。他们用电棍或别的什么拨拉着它们,审视或是鉴别。你们真是下贱啊,这种东西也偷。它们到了你手上就是破烂,破烂知道吗?值不了几个钱。拿去卖也不过是破铜烂铁。可是,知道吗?它们都是厂里花钱买回来的,是劳动工具,或是设备。你们卖的钱,我操,还抵不上它一个零头呢。你们真需要那点钱吗?跟叫花子似的。真需要跟我们要啊,厂里赔给你们的钱还少吗?
刘冬明唠唠叨叨地说着,他在羞辱这些村民。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做,羞辱能带给他隐秘的快感。但是这回不同,这个夜晚有王大根。那些精美的包装袋被一一戳破,用散落在地上的锐器,或用刀片割开。哈哈哈,刘冬明率先笑了起来,其他的保卫人员也随着一起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操!真是不要脸啊,想钱一定想疯了,沙子也往家里背。
果然是沙子,精美的包装袋里都装着沙子。这不是陷阱吗?等着我们偷,再以此来辱骂。他妈的。王大根也不知是怎么挥起了手中的木棍,他像击剑一样戳向刘冬明的腰眼。刘冬明被戳翻在地。接着,王大根的第二棍也敲下来了。刘冬明倒在地上,抬起手挡了一下。啪的一声,棍子断了,脆生生地断在他手上。
这变故谁也没预想过,但它发生了。刘冬明十分亢奋,他早就盼着这一刻,可不是他先动手的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嗨!一记直拳像铁秤砣一样,狠狠砸在王大根脸上。那上面立马血溅如花,王大根被砸得头晕目眩。在他晕眩时,别的保卫人员也都围拢来,那些电棍雨点似的砸到他身上。这几乎算不上是一场群殴。王大根的三个同伙既没有动手,也没有还手。当刘冬明专心对付王大根时,他的同伴全都呆若木鸡似的站着不动。即使是他们自己身上挨了打,也只是一味地退避和躲让。乡下人的憨厚,胆怯,让保卫人员不好意思在他们身上大展拳脚。这么一来,王大根成了唯一的攻击点,因为他打了刘冬明。
在场者目睹了保卫科对王大根的殴打。他的脸被打得稀烂,肋骨断了两根,一条腿被打折,他从此将成为瘸子。
王大根被送到镇医院,其他人则在保卫科呆到天亮。刘冬明说,不能再把你们交给孙得福了,得交给李所长。
第二天,李所长还是带着那两个民警来到白龙村。他气得脸色发青,断然拒绝去化工厂处理问题。乱弹琴,你们怎么能随便滞留人呢?全带到派出所去。他吩咐民警,再调一辆警车来,双方当事人都带走。
刘冬明一个劲地往李所长身边粘,把自己的腰眼和手臂给他看,王大根先动手打我,他用木棍打。
李所长虎着脸,到派出所说去,你说,人家也得说。你以为你那保卫科也是执法机关?乱弹琴。
两部警车开往镇上,事件最终以罚款了事。双方都有罚款。对村民们的偷盗行为以教育为主,罚款数额虽微不足道,但可视作以示惩戒。保卫科的罚款要多一些,还必须赔付王大根的医疗费用。
化工厂对此表现得很积极,很快就交了钱,领人回去。主任跟李所长说,对我们的员工,派出所的处理意见还是初步的,厂里还会另外再处分他们。
主任所说的处分,来自岳总的指示。刘冬明被撤职,另配了一名保卫科长。参与殴打王大根的其他保卫人员,被分别降薪。而赔付给王大根的金钱,则比派出所裁定的要多上好多。岳总的意思是想安抚和补偿这位被打者。主任亲自送钱到镇医院,王大根躺在病床上。当主任把几叠砖头似的厚厚钞票塞到他手上时,他像扔刀子一样向主任脸上扔去。一边还破口大骂,他妈的,钱。你以为钱什么都能买着吗?买房子,买地,买人?他妈的钱,我不要。你们打吧,继续来打我吧。
主任悻悻地离开,他说,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以后再来看你吧。
他妈的,王大根还在喊着。
另三名村民,李所长并没有让他们交现金。罚款嘛,他说,数额已经告诉你们了,以后你们有钱就送来吧。然后,还用警车把他们送回白龙村。车上,李所长发烟给他们抽,说以后别偷了吧,没什么意思。
李所长把每个人送到家。白龙村是个封闭的村子,如今村子里像是撞着了鬼魂似的,人人自危。无论谁碰到警车或警察,都会绕道而行,他们都闭着口鸦雀无声。多少年来,村里只有高三金一个人坐过牢,谁都视他为狗屎。现在呢,警察一下子就带走了几个人。如果王大根不是被打伤了,肯定也会带到派出所。让警察带走怎么说也是件耻辱和丢脸的事,谁愿意啊?但李所长却微笑着,他一改脸色阴沉的老毛病,见谁都咧着嘴笑。可能是实在笑得太少的缘故,他笑起来就像是牙疼。可是没人回应他。
送完了人,李所长来见村长。你的人我都送回来了。
孙得福情绪低沉,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村长。送不送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把我也给抓进去。
抓你?李所长想要开开玩笑,我有那胆子吗?
胆子?哼。
到你们这儿来驻村,我也是不情愿。李所长诉苦说,我事多着呢,不是没事。我们好好合作吧,我也好早点走,不想赖在你这。
走不走我可管不了。孙得福像是在想别的事,他老走神。
别偷了,李所长说,让他们别偷了。这办法没用。化工厂怎么也偷不垮,也不会因为被盗,他们就撤走。不会!这想法太简单,太幼稚,太可笑了。不管谁,只要是偷我们就得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说着,他还关切地碰了碰孙得福的手。
王大根在镇医院没住上几天就回来了。他不习惯医院里无处不在的药味,那种味道总让人想到伤残,想到死人。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心安。
他能回到村里来养伤,孙得福激动不已。对,回来就好,我到山上去给你采草药。白龙山有专治伤筋动骨的草药,那些药他们都认识。孙得福天不亮就爬山,那些草多半长在险要处,他每天都会采回一大捧。药分两类,一类要捣烂,糊状的叶汁敷在伤处。另一类是几种药草混在一起煎煮,口服。孙得福喜欢亲手给他捣药,用木锤,在木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下去。咚,咚,这当儿,两人说着话,时光顿时变得像影子般缓慢。最后有几片没被捣烂,孙得福会放进嘴里去嚼。嚼上几下,他的嘴变得碧绿。就连舌头,也染成绿色。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在山上采药像是见着火蛋了。
火蛋吗?王大根半撑起身子,它还活着?
也不知是不是它?看着像,像极了。那野物,我开始还以为是狼。它半卧在地,看着我。我猛一见还害怕呢,怕它扑我。再细看,却像是火蛋。好半天,它懒洋洋地爬起身,摇着尾巴,慢条斯理地走了。
我就相信火蛋还在。没人教它,可它跑到山上去是对的啊。它要留在村里,也早死了。
它身上的毛又都长齐了,浓密的毛发,可是扁着肚皮。我对着它呜呜地叫,喊着火蛋,火蛋。它稍停了下,并没回头,很快走入丛林里了。
泪水从王大根的眼里滚落,他还老记着火蛋。
可能忘了自个的名字,要不,我喊了那么多声火蛋,它是应该站住的。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它。怪我眼看花了,或是那野物长着像。
等我伤好了,王大根说,村长,和你商量个事。
大根你说。
我想当个猎人,到白龙山上去打猎。禁了这么多年山,山上的野猪多了。每年派出所都会一个村核准一两个猎人,给他们发证,准许购买鸟铳和猎枪。就白龙村,还没一个猎人呢,村长你报我吧,到派出所去登个记。
这事你也知道?
知道知道,早就该打猎去。
不是说你不行,就算伤好了,你也会瘸掉一条腿。医生不说我们也知道,再不是从前了。瘸腿,你想想,瘸腿也能当猎人?你能在山上,在丛林里奔跑吗?
我不跑,练好枪法,我只用枪。我蹲在地上,或是趴着,瞄准,射击。我一射一个准。不射击时,我拄着猎枪爬山。要打了,我卧下去。我用不着奔跑,瘸子也可以做猎人。
那么,化工厂呢?化工厂的事你不管?
我管不了啦村长。为这事我做过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贼呢。想想脸都发烫,不管怎么说,总还是羞耻啊。他们还打我,你没见他们是怎么打我的,我算是捡回一条命。我不怕死,可送了命也不管用。
是不管用,李所长也说偷盗没用。得想别的办法,新办法总还是有的。说到这里,孙得福的眼里闪着光。一定要把化工厂从村里撵出去。你看看,再把村里人挨个想想,除了你,还可以算上我吧,谁还能挑头管点事?谁?有吗?
你就别拉着我吧村长,算我是软蛋行了吗?我已经死心了。火蛋躲到山上是对的,我也要上山。躲着打猎去,这个村子没指望。
王大根真成了软蛋,那天晚上的殴打让他变了一个人。他当兵时培植起来的血性,在病床上被消磨殆尽。他苍老了好几岁,整天念叨着要去打猎。无论何时何地,稍有空闲,就会眯上一只眼瞄准某一个物件。用指头,用棍棒,或是用镰刀指着前方。他说他要练成神枪手,打野猪。
孙得福因此更孤独和心灰意冷,他有了更激进的新想法。用炸药,把化工厂的生产车间给炸掉,或是用汽油,烧掉它。这想法一经冒出来,孙得福就害怕得发抖。牙齿也格格地打架,他狠命地要给咬住,差点咬下自己的半截舌头。这可是犯法的事,他还是村长呢。但是,就像毒品上瘾一样,那想法总在。既然偷不行,就毁掉它。
岳总派来的新保卫科长已到任,一个温和的女人。和刘冬明比,尽管她是女性,却有更多的新思路和新点子。来了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影像资料和文字材料。看了几天,她还主动去和主任做了交流和沟通,主任表示很欣赏她。她有着优雅的城里女人做派,身着昂贵的职业套装。
这天,她把高三金客气地请到保卫科来。这完全算得上是一次秘密会见。高三金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茶水,香烟和点心。
你随便,科长说,我们先看点东西吧。那是经过特殊剪辑的一段影像,里面全是高三金。看完了是吧?那我们拉拉家常,科长就坐在高三金对面。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拐弯抹角说话了。你有前科,这情况我们也掌握。就凭刚才看到的证据,不要说我们抓你,只要一送到派出所,他们立马就会抓你进去。我们之所以没动你,是想着有一天你另有所用。
科长微笑着,她站起身,款款地打开一只柜门,从柜里拿出一叠钱。她把钱放在矮几上往前一推。
这钱是你的了。
我的?为什么给我钱?
好了,我说明白一点吧。我们打算聘用你。还不清楚?等等,听我往下说。我们保卫科打算聘请你为编外人员。编外人员懂吗?就是你和我们保卫人员做一样的事,我们发你工资。但外人并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你只对我。
你想让我当奸细?
奸细?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不过,意思好像也对。科长咯咯地笑着,按电影里的说法,还可以叫卧底。
高三金伸出手,把钱一搂,转眼间不知塞进哪只衣兜了?行,没问题。他说,我是可以被收买的。
科长看着他的嘴脸,如此无耻,让她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