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前,谢丽娜断不会和这种女人交往。她化着很浓的妆,俗气,无聊,而又偏狭。可是现在不行,现在谢丽娜开着晃晃馆。开晃晃馆的人就得讨好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你的顾客,或是你潜在的顾客。赌客也被宠坏了,因为谁都知道城里密布着晃晃馆嘛。那些到你这儿来打牌的人,无论他有多么卑贱,被人瞧不起,但对晃晃馆的老板而言,他就是爷,到你这儿打麻将就是给你恩惠。林林这种人更是好角啊,她有钱,有时间,恰是晃晃馆笼络的对象。谢丽娜不敢怠慢,赶紧说,是啊买菜,太好了,上你的车捎我一程。
从桂园小区到紫金路菜场只隔着两个街区,如果从蚂蟥巷和卖窑制品的上埠口穿过去,大约只要五分钟工夫就能到。谢丽娜不需要坐车去,这也太夸张了。林林却开车绕着环城路跑了一圈,我这跑的油钱够你买多少菜啊?她说。
那是,现在油贵嘛,好多人买得起车却用不起。谢丽娜尽拣好听的话说,她看着林林俗不可耐的脸难受死了,不过,她慢慢在习惯。
哼,当然。要是油再贵一点,还往上涨,涨吧,一定有人不敢买车。那些手上有车的人也会变成死车。林林说,不是嫌路窄吗?涨油价啊。
环城路的行人比马路上少些,林林能够自如地开车,她开得慢,车上播放着音乐,循环重复着那几首小区里的女人都会唱的烂歌。小区里住着好些个女人,她们都身份可疑。可疑是指刚搬进来时,大家彼此间的猜忌。时间一长,大多数人的底细都清楚了,或是相互了解得差不多。她们多半都没有工作,除了孩子,家务,便是去晃晃馆。晃晃馆是她们的去处。在谢丽娜和肖如意之间,她们一会去这家,一会又去那家,取舍中透着些要挟的意味。怎么着?对我们好点,我们就去给你捧个场。谢丽娜从心底里讨厌她们,却不敢得罪。她们像是晃晃馆的蝗虫,花枝招展蜂拥而至。不排除有些晃晃馆会被她们弄垮,而更多的晃晃馆却被她们追捧得生意兴隆。她们叽叽喳喳,走到哪体现的都是人气,有点像大城市里房地产行业的炒房团。每家晃晃馆开业,老板都会请她们,请她们到餐馆去吃上一餐,或是到美容厅去洗个面。
你知不知道?肖如意从今天开始,不光管晚饭,还要管中饭。来玩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她那儿吃两个正餐。
看来林林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个,才让她上车。真的?那样的话,她不是还要请人帮忙?
不用吧?你也知道她请了人,人手够用。几天前就说好了,他们家的苏一刀这些天老在往家里拖米搬油,说是要办大食堂。林林忧心忡忡地看了谢丽娜一眼,她这么一搞你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那也没什么,谢丽娜的嘴还硬着。她不明白林林为什么要在一清早给她通风报信。虽然住在同一个单元。要说林林在肖如意那玩得还更多一些。谢丽娜对此并不在意,林林实际上是个很计较的女人,说是有钱,却极较真。是不是肖如意和她之间有了什么过节?肖如意把她给得罪了?
她太狡猾,肖如意,会巴结人啊。说是管饭,钱从哪出?还不是从打牌人的身上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接下来,林林给谢丽娜算了一笔账。她算得很细,牌桌上怎么提“水”钱。一些不打牌只是来吃饭的人,饭前打打扑克也怎么提。每天会来多少人,林林都给计算了。可见她不光玩,也还在清醒地琢磨。林林外表粗俗,却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你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多管一餐中饭,这一招毒辣啊。林林说。
你为什么要说毒辣?
这还不清楚?本来有些人已经不打算在她那玩了,我比谁都知道。至少有五六个人和我约过再不去她那里。知道原因吗?她那儿沾不得,里面暗藏着好多搞鬼的对子,你根本防不过来。输了钱,也别想知道是怎么输出去的。那些对子装作互不认识,甚至还相互对骂,其实是在合伙搞鬼,谁一不小心就得掉进圈套里去。肖如意只在乎生意,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这儿没有,没有搞鬼的人。
话可别说满了,林林嘿嘿一笑。不过,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可是,肖如意这么一弄,那些人再不会离开了。不光他们不离开,还会新招徕一些人呢。因为,现在哦,好多人都是懒鬼,他们不想做饭。好呀,晃晃馆有现成的,吃的,玩的,一条龙嘛。眼睛一睁开,吃过早点,猫进去一待就可以鬼混上一天。没工作,无事可干,有多少人不想这样子?
我跟你说这些是好心,林林说,你心眼少,到头来总是你吃亏。
车到紫金路菜场,林林说我也买菜,我才不去她那儿吃饭。林林只买蔬菜,还在各个摊位间搜罗野菜。她不买肉和鱼,肉和鱼都不能吃,她说,大毛病和慢性病都是吃出来的。林林对饮食的挑剔,越来越像个有钱人。和过去比,现在的确是有钱人吃得最差。
林林说的话,让谢丽娜心里很不踏实。她草草买了猪排骨,也没看秤就给了钱。远远看着林林一根一根地挑选白菜,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以前,肖如意那儿可以吃晚饭,谢丽娜这儿没有。她不管饭。这跟谢丽娜刚开始的定位有关。她了解肖如意,肖如意那太乱,人的成分和环境都乱七八糟。她住在一楼,还把单元对面的房子也租下来了,两套房子连通着开。加上车库,车库也连着。弄得就像一地下手工生产车间,或是某一个混乱的市场。有时人太多,还得把桌子从房间摆到外面去。吵架的事经常发生,为作弊,欠钱,谁搞了谁的鬼。吵得凶了,还会动手打。地面,桌上到处都脏。谢丽娜从心里蔑视她,稍许有些身份和讲究的人,都不会去她那里。所以,她弄一顿饭,有点快餐盒饭的意思,无非是些小恩小惠。谢丽娜不那么做,她考察了很久,定位要高一些。她想要开得高端,卫生,体面。比如说在客源方面,请些刚退下来的干部。他们在位时,通常也会应酬,也玩。不过,那时候多半是在宾馆酒店。退下来后,机会肯定少了嘛,而且,他们的年龄也不是太大,也还总是想玩。再找些教师,医生,都是比较稳定的人群。对象不同,谢丽娜以为她和肖如意不会有冲突。
事实并非如此,她们一直在较劲。谢丽娜的晃晃馆开起来后,进出她这里的熟客,确实有好几位刚退的科局级官员。他们分别是张局,吴局,李局,和王大队。一个个挺着大肚子,拎着茶杯,像上下班,或是像开会一样频繁来到谢丽娜家。谢丽娜按张局的意见,还购买了自动麻将机。她的晃晃馆因此相对安静一些,机器洗牌的声音哗哗啦啦,听着就舒服。先前当过领导的人,手头上自然也要活泛些,不会输了钱拒付,也不会欠钱。有人戏称谢丽娜这儿是副科级晃晃馆。谢丽娜笑一笑,对此并不否认。
她的本意就是想开个副科级,或科级晃晃馆。不管怎么说,她对曾经做过干部的人还是更信赖一些。社会闲杂人员,混混,皮条客,渣滓,这些人总还是让她心有余悸。她害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愿意伺候他们。
能够招徕局长,主要是张局的面子。张局轮流做过好几个局的局长,前不久退下来的那个局还相当有权势。谢丽娜开之前求助过张局。她和张局有短信联系,在短信里说过,也见过几次面。张局很认真地表示支持,哈哈笑着说,好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总不是要找地方玩。你开吧,我们就到你这玩。只怕是到时候你赶也赶不走我们喽。
哪能呢,我可是靠着张局,靠着你们哪。
开业那天,张局来得早,他坐在淡绿色的麻将机旁,掏出手机来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都约过的,张局说,都是和我一批退的,临时还得打电话催一下。他们那些人讲这个,一批次上的,一批次退的。即使以前不熟也马上熟了。
接了电话,吴局李局和王大队陆续都来了。吴局不知晃晃馆怎么走,到了小区门口还通了一次电话。见了谢丽娜,李局开玩笑说,老板娘真漂亮啊,难怪张局这么热心,到处调兵谴将。
刘丙坤直直地坐在门口,听到这个玩笑勃然变色,他咚地拍了下桌子。屋子里的人都把头转过去看他,刘丙坤说,没事,手疼。
手疼就要拍桌子啊?没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除了他们,还得掺杂其他一些人进来。和局长们一起打麻将,对某些人而言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局长们一边打牌,一边说着官场里的内幕。对许多局长副局长,甚至县长副县长,他们都了如指掌。言谈间,他们比谁都说得尖酸刻薄。
局长们有限,你不可能把所有退下来的局长都网罗起来。谢丽娜没这个能力,张局也没有。所谓局长,不过是一味药引子。以此来吸引更多的赌客,这也是谢丽娜最初的创意。去谢丽娜晃晃馆,和局长打麻将!如果能正式做广告,谢丽娜会选这一句做广告词。
可是,谢丽娜的局长效应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多人来过,后来又去了别的晃晃馆,比如肖如意那里。因为时间一长,前局长们纷纷暴露出赌风恶劣的一面,他们的赌风甚至还不如小混混。他们不做弊,这不关乎品质,而是那些技巧性的东西他们掌握不了。但是他们赖账,手气不好时摔麻将牌,出言不逊骂骂咧咧。这也怪不了他们,赌博最需要公平,现在让他们补这一课确实是太晚了。因此,他们和很多人发生冲突,即使在前局长内部,也时有口角。他们的争吵,像所有晃晃馆里的争吵一样丑陋,可笑。
还有一点,也让谢丽娜恼火。他们常常不带钱,或者带很少的钱就来上场。不知道是他们对自己的赌技和运气特别有信心呢,还是以前就养成了这么一种习惯。他们一被打光了,就跟谢丽娜开口借钱。每一个人都在账本上记下一笔又一笔。谢丽娜不认为他们没有钱,和晃晃馆里别的人比,他们都有钱。当过局长的人怎么会没有钱呢?但是他们偏要借钱,对,借钱打!赢了装进口袋;输了呢,挂在账上吧,等着赢了再还你。
谢丽娜无法掌控。她开的晃晃馆也在走下坡路,也会下滑,也要堕落。她没什么可以自我安慰,最终她的晃晃馆将和肖如意一模一样。她以为她可以远离那些卑下龌龊的人群,至少能开一个略微上等一点的晃晃馆,但却事与愿违。到头来她也会为赌客来源而焦虑,也会去乞求那些以前她根本瞧不起的人,乞求他们能来她这里玩。
在桂园小区,谢丽娜本想和肖如意相安无事。肖如意的晃晃馆就像一汪混浊不堪的水,里面什么样的东西都有。谢丽娜不想招惹她,也招惹不起。而且,她老公苏一刀还是道上有些名望的人物,听说他手下还有一帮子喽啰,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小混混。苏一刀好像不太管肖如意的事,一些喽啰们云遮雾绕地吹嘘,他在外面有更大的事要管。谢丽娜怀疑,那是他们在做戏吓唬人。但她还是怕苏一刀,一见着他,谢丽娜的腿肚子就会发软。苏一刀的眼神太横了,走路也是横着,谢丽娜见了他就像真做了亏心事一样心里发虚。
有一次,苏一刀对谢丽娜说,你把你那晃晃馆关了吧,你那些麻将机啊,凳子啊什么的,我都可以买下来。
这话太没逻辑,谢丽娜那时还刚开不久,她非常奇怪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关晃晃馆?
苏一刀说,嘿嘿,你早晚得关。
现在谢丽娜当然明白了,她想要和肖如意在桂园小区里相安无事,根本就不可能。林林对谢丽娜提供的信息,对她打击很大。肖如意太有计谋了,她一定能慢慢地,把谢丽娜仅有的赌客也给蚕食过去。她能,她有这个本事,谢丽娜才不是她的对手呢。
谢丽娜拎着猪排骨,已经回到桂园小区门口,突然想到刘丙坤,她又来到街上,进了立康大药房。药房老板和谢丽娜也熟,说买排骨了,炖给依依吃啊?今日要点什么药?
消炎止痛,谢丽娜说,口腔溃疡这方面的药拿点我。
怎么?嘴里不行了?药房老板的妻子早些时因病过世,每次谢丽娜来买药,他都会给予过度的关切。要不你张开嘴,我瞧瞧,老板拿了好几种药搁在柜台上让谢丽娜挑选,一边紧张地瞅着她的嘴。
老板的眼睛不太好,他一紧张就眼圈发红。
谢丽娜说不是我,是老爷子嘴烂了。她买上药就走了。
老板在身后说,老爷子命好啊,摊上了这么个知疼知暖的好媳妇。
进了厨房,谢丽娜把煤气上的火拧到最小,用砂锅炖上排骨和莲藕。她动作温柔,还有百十来天刘依依就要高考了,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依依的成绩也不好,她可能考不上好大学。前几周回来,谢丽娜就发现女儿心情抑郁,脾气也比以前坏,动不动发火,像是跟家里人有仇似的,没个好脸色。据刘丙坤说,她还躲在洗手间里流泪。只要刘依依一回来,刘丙坤就会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他心疼小孙女。
谢丽娜叹了口气,对女儿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忧虑,让她担心。就像是病人,她把不住脉。这孩子焦虑,苦闷,谢丽娜不知道原因。是学业?或是家里成了晃晃馆就一定要愤恨和自卑?可能还有别的。谢丽娜对此不安,因为她茫然无措,找不准病根。有时她会盼着刘依依能明明白白地病上一场。那样肯定更好一些,对疾病的治疗和可以预见的痊愈,至少能让谢丽娜不那么慌张。而现在,谢丽娜对刘依依就像是当祖宗一样给供着。在她面前,谢丽娜没一点做母亲的样子。她低声下气,一个劲揣摩女儿的眼色,生怕说错了一句话,或是做错了一件事。但这样做并没有好结果,她们母女的关系非常糟糕,刘依依是谢丽娜的一块心病。
刘丙坤还坐在门口。在客厅靠近大门的地方,那儿是刘丙坤相对固定的位置。一只无靠背圆凳,刘丙坤笔直地坐着,他在那儿可以一坐就坐上半天或一天。没人说话也不打紧,他坐在那就像是个门神,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他。无论认识的人或陌生人,刘丙坤都不打招呼,他鼓着嘴巴,舌头在里面搅动着假牙。初来乍到的人会瞅瞅他,要不了几天就没人注意他了,这样一个老人不引人注意。此时,他手上还托着假牙,但嘴里已经不再嘟哝着指责谢丽娜了。他那样子就像是法庭上的原告,早已陈述完毕,事实清楚,不用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