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集。集名为编者所拟。
编入19291932年发表的小说6篇:《落伍》、《楼居》、《知己朋友》、《燥》、《懦夫》、《俛之先生传》。
落伍
一
去年的秋天,因为得到朋友一个信,说是既然在外乡奔波流浪,不甚遂意,倘若高兴回乡玩玩,或者也可以把心目略抒,至于要钱,若是决定动身了,可以来一电报,便当致电驻汉师部办事处,拨两百块钱作路费。朋友是十年前老同事,当年我在作上士时他就作了排长,且同为在一个街上长大的人,如今朋友已成为团长,有兵马一千五百,驻扎XX,成为伟人了。我当时正卧病在上海,情形仍如此时一样,不过当时只我一人,住上海法界善钟路一小铺子的楼上,也正是因为病,不能把文章写成,就无法维持生活,得到朋友这信,当然欢喜之至了。
我心想,既然是这样欢迎回去,那就回去看看也未尝不可,且据许多人说某某作了一任知事近来在家作封翁了,某某又娶第三个小妻了,某某又升大官了,所说的一些人,就莫不是当年一同在辰州总爷巷大操坪成队作跑步的人,想不到几年来人事变迁就到了这样子。人人全成家立业,我这各处飘荡的浪子,满面灰尘的归去也只多增他人一种笑话,但我想到看这一般有运气的年青人在家是如何一种生活,回去的心思也稍稍活动了。而且,我的脾气又是这样,小孩子气是有些地方无论如何皆保存的,我还想到就为成全这些老同事一点自信,觉得他们的方法是得了超拔,而我的生活真形成了落伍的悲惨,也决定将转去一行了。
我自然就写信去说,就是这样办,团长大人。我不能照他所说打一个电报,却只写了一封挂号信去,是因为穷到无发电报的钱。信一发去我就等候着,但我知道这至少是四十天才能有消息,到了二十天后,因为病转沉一阵,到过平民医院的四等室住过六天,吃尽了无钱人住下等病室医生看护所给的痛苦,病倒似乎因为刺激反而得到转机,我不管如何出了院,一出院病却好了。病好了我还得重理我的旧业,就是成天照到那些大编辑趣味写一点小说,亲自送到各处去,把挑选的权利给那编辑,一面留着一些请求帮忙的好听的话,过数日,没有消息了,又客客气气的写一封信去,作着仿佛是就便的意思询问到那文章的结果,或者文章退回,或者又稍过一些时候钱就来了。我是靠这个钱维持日子的,钱不能得到,自然还得拿一点可以值钱的东西去押当,一面用好话同房东那成衣人太太缓和,日子就是这样到了冬天。
忽然一天,有一个人找到我住处来了。我还不曾起床,完全料不到有这样人找到我住的地方来,房东因为来人的体面衣服惊眩,见来人说是我的朋友,从汉口来,不先喊我起床,就把客人引上楼到我床边了。
一些肮脏的情景,我明白真如何给了来客一惊!我先是还不醒,主人把我摇醒了,坐起身时望到面前站着的人几几乎以为做梦。
“是沈先生吗?”
“是沈XX,你?”
“我是成西顺,从汉口来。”
“成西顺?”
“是!你不认识我了。”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是一个早已上了三十岁,满脸髭须憔悴异常的人了。我如今不但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了。到街上同这个人见面,走路时我还得让路,坐电车我也不敢同他并排,他是这样体面的一个人了。至于十年前的成西顺呢,是我们队里一个号兵,除了吹号就会流眼泪。因为人太小,大家顽皮一点的在方便中总把西顺作马骑,尽这马作人声骂娘骂祖全不管,到后大了一点仍同在一个队伍里当兵,眼泪的方便仍比别人为多。时间一过想不到这号兵也变成社会上的体面人了。
当我听到这人说出姓名时,有一点惊讶了,我望他,用眼睛搜索这个人脸上的各部分,虽然这时额角放光脸色红润,那一时却瘦小若猴子,但这人脸上有些凸凹终于被我认识清楚证明不误了,我就觉得心中有莫名其妙的惨痛。处到这穿几件好衣服就可以称为上等人的上海,这朋友从汉口来,见到我这情形,出于意料以外的可怜,也曾疑我不是那个据说在上海卖文的我,也当在此时极力搜索我的脸上了!然而他的结果是如我一样,纵对面的人颜色已经完全不同,我们的神气我们的言语调子,仍然还有一分残余,不消说我即刻也被他认识明白,在他心中起了大的惊讶了。
他站到我床前,把我认识清楚以后,用着还是惊讶的口吻说道:
“我真不认识你了,若是到路上,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我是会扒你东西的人,是不是?”
“不,你生活真不是我们想到的生活。”
“这时可明白了。”
“……”
就是这样谈着笑着,他坐到窗前去,我却起身离床了。一面洗脸一面同这个人说着许多老话,说到各人的生活,说到各人的转向,并且把这个人的容易流出的眼泪也说到了,我们以后就下了楼,走到静安寺,搭一路公共汽车到南京路。他一定要为我制一套西装,我说我实在没有每天折叠每天打领结的功夫:他还是不依。这人是做了几年副官,在沿河护送船只发了一些财,对老朋友的情形看不过意,决心要作绨袍之赠了。他见我固执,还以为是书生气不脱,就说:
“二哥,你是当真做了文学家看不起老弟了!”
“副官,你这样说真要我对你行礼了。”
“你陪我到这缝衣公司走走!”
“我不会穿洋服怎么办?”
“为什么这样说?”
这朋友,好像有点生了气,因为他也正想来上海缝一套洋服,且在汉口就打听知道是南京路有中国内衣公司,如今见我持意不去,对我不领受他的好处以为见外了。我见他不说话,我就说:
“西顺副官,我陪你进去,可以,我实在怕穿这东西,因为不方便,与生活不相宜。”
他见我意思十分诚实,无话可说了,我们就进了那公司,上到二楼,这容易流眼泪的人如今用钱的大方同当年眼泪一样,把材料样子一翻,一买下来是两百多块,我呢,无论如何被派定一条裤子,正好我所穿的还是一条秋季穿的黄裤,再推辞也不行了。
这朋友的来上海是接洽一种烟土的买卖,得到了那团长信,告他我在上海的住处,托他为我带钱来,所以一到上海就把我住处找到了。我们就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到四川馆子去吃饭吃了许多酒,又到了一个地方去看电影戏,吃饭看戏地方全由我指定,他却出钱,我只得就这样招待尽了一天地主之谊。他住的地方是江南旅舍,第二天我清早坐了车到那里去找他,房中已经有了一个年青客人,衣服极其入时,我走进房去,副官朋友跳起来笑,一面为我介绍给那年青客人一面让坐。
“这是同乡老同事,沈,——这是向经理,第八十师的。”
年青人悻悻的立起,随便的点头,手上一支卷烟还未吸到一半,就用力掷到身旁痰盂里去,发出咝的一声。见到这情形我觉得有一点受压迫,但是想到这人是长沙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是好像略感拘束的坐下了。
那朋友说:“你那么早!”
我笑,轻轻的说:“不早。”
那军需大人,正同朋友说到一个故事,还不说完我来了,见我同朋友谈话,以为朋友是在应酬我,就把我不算数,又同朋友说道:
“哈,我就听,是的!伢俐角母凶!我可不怕。我还是听,等会看这妖精怎么样来。吓,老成,蛮凶咧。适风了,风在左边右边(说时用手拍胸介),革命同志,从枪里炮里出来,怕鬼吗?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怕。訇!哗、噼拍!(作仿佛枪声介)来了!我心里有点紧了。角母会事呀?妖怪难道真有吗?吓,……”
说到后来是大笑,从那笑中我悟出这是军需大人昨夜晚到闸北一个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养的猢狲当妖怪耽误一夜睡眠的故事,这年青体面人把话说来津津有味,我为这十全十美的长沙人气势也随便笑了。
那年青体面人见我也笑,似乎有点不服气了,就问副官朋友:
“老成,你不信鬼吗?”
“我看到过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门,一共有十个鬼,我们三个人就走去把鬼吓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吗,问我这沈二哥,他是同过我在一堆过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么赌。我们放哨就专选有鬼地方去放哨,男子汉怕鬼?”
说是要他问我,这年青军需大人自然不愿。本来我的样子也太寒碜了,坐到这五块钱一天的房间大椅上,就总觉得不相称。我的新刮过的脸与我一身衣服,只增加别人对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长沙内行坐在一起的颜色又毫不能隐瞒,听到副官朋友说到鬼,使我想起许多旧事,若无人在身边真要哭了。
我静静的观察这年青体面人的身材,望到这少年事业得意的脸孔,就安慰自己,认为别人是很有理由对自己加以忽视,且自己也还有理由对别人加以原谅了,我就不再顾及这个人,同副官朋友谈起往年的事来了。
“成,遂宜近来做什么?”
“他发了财,不做事,只在家中做父亲。”
“方吉生?”
“还是营长,驻XX。”
“魏三?”
“做XX局长,这样一个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么一个好太太。”
“太太什么地方人。”
“陈……”
“他那女儿也长大了吗?”
“早养儿子了!这是怪物,大约养十个儿子还是脸嫩嫩的如十八岁女人。”
“……”我默然了,因为想起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里,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红涂了脸,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还如昨天的事,想不到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丽。
朋友见我不做声,知道我是想到往日过去的事了,他笑。他说:
“姑妈来了,打她的左脸,打她的右脸,呆一会儿这被打处都得了治疗,用嘴安慰……亏你记得到这些事。”
他说的是我在一篇回忆的文章里所写到关于那女子故事的话,料不到这朋友,居然还这样有耐心,把我写的文章也记到,真使我觉得感谢红脸了。
朋友又说:
“还是回去看看吧,许多人你都不会认识了,老朋友是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见你这……”他意思是在下面加“文学家”三个字,但经我眼睛一鼓,他知道这将引起军需大人的笑话,他把话中止了。
那军需大人很无聊,就从洋服外氅口袋里取出一叠小报来,有些用红纸印就的,有些是大报,一一打开来看,大约从这些中间他也能够如上海一般大学生一样,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轶事花国消息的知识。望到那神气跃如的脸儿,我不由不在心上羡慕这种人的天真了。
不知为什么,那军需看到了一段报纸,只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么?”
“喔,角母多!”
“多什么?”
“老成,这里牛皮哩。这里说上海一个地方有十万野鸡,这是牛皮哩。十万,啊嗬,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团长朋友托带的两百块钱送了我,有了钱,我可以请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离开这年青体面人。
我说:“成,我们出去好不好?”
“等一会也好,恐怕曾处长要来,他很想见见你,还托我介绍!”
“这些伟人我真怕,到底是乡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这只能怪你,太随便了点,不知道的自然就……”
朋友的话是指那军需大人对我的礼貌。我除了承认几年来朋友皆饱经世故,能追上时代,而自己反如孩子处处使气任性,到处吃亏,没有可玩味的事了。因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觉得自己可怜。我的世界分明是与这些人两样的世界,其中应无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像总还有一种虚荣在心,以为是总应当还有人相信做一个上等人并不单是靠两件衣服就行,所以听到他姓曾的一个同事说很想要见见我,只得仍然等待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人,他问副官朋友:
“老成,沈XX也是你们地方人!”
我对朋友做了一个眼色,要他不说话。
那军需大人于是一面燃了一支烟,一面又说道:
“这是一个名人!你地方是真不错的,有武装同志也有……”
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点气的神气,问那军需大人:
“你认识他吗?”
大约是这个年青体面人要顾全他的体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会说出很可笑的话来,他说曾到一个地方吃酒见过我。我很觉得这是奇怪,就过细看看这个人,看了一阵也仍然想不起是到什么地方会过。我就说:
“想不到你先生还认识他,我们许多同乡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哩。”
这人毫不忸怩的吸着烟,放了一口烟气。他大约也是到过省一中学之类读过新书之人了,他继着就说他还认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举出来,大有背诵如流之概。他又说他也做过编辑为新文学鼓吹过,同谁在副刊上作过战。到后见我笑得很久,似乎对于他所说的话很有趣味,他就渐渐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谅,问起我到什么地方读书的话了。
我说:“我不是读书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们那个同乡他也就当过兵!”
“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不相信。不过,这是他说过的。"
“他同你说的吗?”
“不,他同别人说,我听到过。”
“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还有许多不相识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个作家,他是料不到……”
姓曾的人来了,又是一个年纪青青标致人物,胁下挟了一个皮包,一进房就走过来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聪明的对原来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样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给军需大人介绍:
“这是曾同志,四十三师驻汉办事处,这是向同志,八十师经理处。”
于是交换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这方面来。
“这是曾,——这是我那老大哥沈XX。”
“哈,XX先生吗?(我的手被两只软绵绵的手捏紧了,我只点头笑,不做声。)真好极了,我还同成同志说来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极了。……”
我们即刻就到那长椅上并排坐下了,这年青人心上的诚实欢喜流露到颜色上使我感到温软,一方面我想起适间那军需大人的谈话,所给我的不愉快,就又觉得在这时真是一个可笑的局面。我去望那军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说话。
那军需大人用着还不十分相信的神气低低问副官朋友:
“这是沈XX吗?”
副官朋友笑,点头,他说:“我以为你认识他!”
这时我望到他们两人,两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绍给那年青军需了。那年青人红着脸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狈的做出笑容,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也仿佛极为难。本来对这说谎话的长沙人我感到的只是无聊。但如今见到那神气,且手是被握着,欲挣不能,也显出受窘的气概了。
“好像是会过,一时真想不起了。”这人这样说着还不放手。他大约还想从谎话中挽救自己。
我说:“好像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到过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长沙见过。”
“可是我还不到过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