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吃码头饭的女子,多数是有生意时应接生意,无生意时照例有个当地光棍,或退伍什长,或税关上司事一类人,由熟客成为独占者,终日在身边烧烟谈天。这种塌茸男子当初一时也许花了些钱到女人身上,后来倒多数是一钱不出,有的人且吃女的,用女的,不以为耻。平时住在女的家里犹如自己家里,客来时才走开。这种人大多是被烟毒薰得走了型,毫无骨气,但为人多懦而狡,有的且会周张,遇孱头客人生事闹乱子,就挺身出面来说理,见客人可以用语言唬诈时,必施小做作,借此弄点钱。有时花了眼睛,认错了人,讹人反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支支吾吾逃开,来不及时又即刻向人卑屈下流的求饶。挨打时或沉默的忍受,或故意呻吟,好像即刻就要重伤死去的样子,过后却从无向人复仇的心思。为人俨然深得道家“柔则久存”的妙旨,对人对己都向抵抗极小的一方面滑去。碰硬钉子吃了亏,就以为世界变了,儿子常常打老子,毫无道理,也是道理。但这种鼻涕似的人生观,却无碍于他的存在。他还是吃,喝,睡,兴致好时还会唱唱。自以为当前的不如意正如往年的薛仁贵,秦琼,一朝时来运来,会成为名闻千古的英雄。唱《武家坡》,唱《卖马》,唱到后来说不定当真伤起心来了,必嘶着个嗓子向身边人嚷着说:“这日子逼死了英雄好汉,拖队伍去,拖队伍去!”其中自然也就有当真忍受不了,上山落草,跑了几趟生意,或就方便作坐地探子,事机不密,被驻军捉去,经不住三五百板子,把经过一五一十供出,牵到场坪上去示众,临刑时已昏头昏脑,眼里模模糊糊见着看热闹的妇女,强充好汉,勉强叫着:“同我相好的都来送终,儿女都来送终!”沾点口上便宜,使得妇女们又羞又气,连声大骂:“刀砍的,这辈子刀砍你,二辈子刀还是砍你!”到后便当真跪在河边,咔嚓挨那一刀,流一滩血,拖到万人坑里用土掩了完事。
桂枝别有眼睛,选靠背不和人相同,不找在行人却找憨子。憨子住在河边石壁洞穴里,身个子高高的,人闷闷的,两个膀子全是黑肉,每天到山上去挖掘香附子和其他草药,自食其力,无求于人。间或兴子来时,就跟本地弄船的当二把纤,随船下辰州桃源县。照水上规矩下行弄船只能吃白饭,不取工钱。憨小子搭船下行时,在船头当桨手,一钱不名,依然快快乐乐,一面呼号一面用力荡桨,毫不含糊。船回头时,便把工钱预先支下,在下江买了礼物,戴合记的香粉,大生号的花洋布,带回来送给桂枝。因为作人厚道,不及别的人敲头掉尾,所以大家争着叫他憨子,憨子便成为这青年人的浑名。憨子不离家,也不常到河街成天粘在小娼妇身边,不过上山得到了点新鲜山果时,才带到河街来给桂枝,此外就是桂枝要老娘去叫来的。人来时常常一句话不说,见柴砍柴,见草挽草,不必嘱咐也会动手帮忙。无事可作就坐在灶边条凳上,吸他那枝老不离身的罗汉竹旱烟管。一面吸烟一面听老娘谈本街事情。本来说好留在河街过夜,到了半夜,不凑巧若有粮子上副爷来搭铺过夜,憨子得退避,就一声不响,点燃一段废缆子,独自摇着那个火炬回转洞穴去,从不抱怨。时间一多,倒把老娘过意不去,因此特别对他亲切。桂枝也认定憨子为人心子实,有包涵,可以信托,紧贴着心。
盐客昨晚上在此留宿,事先就是预先已约好了憨子,到时又把憨子那么打发回去的。
老娘烧了锅水,把鸡宰后,舀开水烫过鸡身,坐在腰门边,用小钳子拔鸡毛。正打量着把鸡身上某部分留下。又想起河中涨水,三门滩打了船,河中一定有人发财。又想起憨子,知道天落雨,憨子不上山,必坐在洞中望雨,打草鞋搓草绳子消磨长日。老娘自言自语说,“憨人有憨福”,不由得咕咕笑将起来。
桂枝正走出房门,见老娘只是咕咕笑。就问:“娘你笑什么?”
老娘说:“我笑憨子,昨天他说要到下江去奔前程,发了洋财好回来养我的老。他倒人好心好,只是我命未必好。等到他发洋财回来时,我大腿骨会做棒槌打鼓了。”说了自己更觉得好笑,就大笑起来。
桂枝不作声,帮同老娘拔鸡毛。好像想起心事,吁了一口气。
老娘不大注意,依然接口说下去:“人都有一个命,生下来就在判官簿籍上注定了,洗不去,擦不脱。像我们吃这碗饭的人,也是命里排定的,你说不吃了,干别的去,不是做梦吗?”
桂枝说:“娘,你不干,有什么不成?活厌了,你要死,抓把烟灰一碗水吞下肚里去,不是两脚一伸完事?你要死,判官会说不许你死。”
“你真说得好容易。你那知道罪受不够的人,寻短见死了,到地狱里去还是要受罪。”
“我不相信。”
“你那能相信?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相信,也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清明要晴,谷雨要雨’,我说你又不信。‘雷公不打吃饭人’;我说你又不信……”
老娘恰同中国一般老辈人相似,记忆中充满了格言和警句,一部分生活也就受这种字句所熏陶,所支配。桂枝呢,年纪轻,神在自己行动里,不在格言警句上。
桂枝说:“那么,你为什么不相信鲤鱼打个翻身变成龙?”
老娘笑着说:“你说憨子会发洋财,中状元,作总司令,是不是?鲤鱼翻身变成龙,天下龙王只有四位,鲤鱼万万千,河中涨了水,一网下来就可以捉二十条鱼!万丈高楼从地起,总得有块地!”
憨子住的是洞窟,真不算地。但人好心地好,老娘得承认。老娘其实同桂枝一样,盼望憨子发迹,只是话说起来时,就不免如此悲观罢了。桂枝呢,对生活实际上似乎并无什么希望,尤其是对于憨子。她只要活下去,怎么样子活下去就更有意思一点,她不明白。市面好,不闹兵荒匪荒,开心取乐的大爷手松性子好,来时有说有笑,不出乱子,就什么都觉得很好很好了。至于憨子将来,男子汉要看世界,各处跑,当然走路。发财不发财,还不是“命”?不过背时走运虽说是命,也要尽自己的力,尽自己的心。凡事胆子大,不怕难,做人正派,天纵无眼睛人总还有眼睛。憨子做人好,至少在她看来,是难得的。只要憨子养得起她,她就跟了他。要跑到远处去,她愿意跟去。
有只商船拢了码头,河下忽然人声嘈杂起来,桂枝到后楼去看热闹,船上许多水手正在抽桨放到篷上去,且一面向沿河吊脚楼窗口上熟人打招呼。老娘其时也来到窗边,看他们起货上岸。后舱口忽然钻出一个黑脸大肩膊青年水手,老娘一眼瞥见到了,就大声喊叫:
“秋生,秋生,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上四川当兵打共产党去了!”
那水手说:“干娘,我回来了,红炮子钻心不是玩的。光棍打穷人,硬碰硬,谁愿意去?”
桂枝说:“你前次不是说三年五载才回来吗?”
那青年水手快快乐乐的说:“我想起娇娇,到龚滩就开了小差。”
桂枝说:“什么娇娇肉肉,你想起你干妈。”
这水手不再说什么,扛了红粉条一捆,攀船舷上了岸,桂枝忙去灶边烧火,预备倒水为这水手洗脚。
盐客听桂枝说话,问:“是谁?”
老娘答话说:“是秋生。”
秋生又是谁?没有再说及。因为老娘想到的是把鸡颈鸡头给秋生,所以又说:“姐夫,这鸡好肥!”
(未完)
本篇发表于1937年7月5日,19日,26日,8月2日,9日《国闻周报》第14卷第26期,第2831期。署名沈从文。篇末“(未完)”为发表时原有。
据《国闻周报》编入。
芸庐纪事
第一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和下水船虽极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欢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地孤独地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船舱里搬取南瓜,茄子,或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只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妇人退了色的红布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忧愁。
美丽总是愁人的,当时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必然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讨论这种光景,一个熟人都没有。
(《从文自传》——一九一九年《女难》)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少,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丘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静多了,两岸人家越来越多,随处都可以见到绿油油的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还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呼喊过渡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卧在干涸河滩石子间,有工人正在船只边敲敲打打,用碎麻头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下驶木筏上,还搁了一个小小白木船,在平潭中溜着,筏上十多个桡手都蹲在木筏一角吸烟,芸芦纪事忽然起了炮仗的声音,和尖锐唢呐的声音,并且有铜锣声音,夹杂其间,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打发新娘花轿出门。锣声一响后,于是修船的,划船的,放木筏的,莫不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图画,一首诗!
下午二时左右,我坐在那只小船上,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主要路程滩水走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都作浅绿色,一丛丛竹子生长在山下水边,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却另有一分西湖缺少的清润。船离辰州地方只差十里,过不久,船到白塔下,再挣扎上一个小滩后,就可以看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了。
我坐在窗口稀薄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原来我已离开了这个地方十六年,想起这堆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日子,想起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倏忽变迁,不免感慨系之。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憬然悟彻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水面飘浮的藤蔓菜叶,在在都使我感动。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面前万汇百物,对拉船人和小小船只,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我的情感生命已融入这第二故乡一切光景声色里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都俨若把手伸出去,且微笑的轻轻的说:
“我来了,我回来了,我依然和从前一样的来了。你充满着牛粪和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你坐在大门前一面纳鞋底一面唱《十想郎》的小妇人,你失去了鸡砍砧板骂人的老婊子,是不是……”
(《湘行散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就在这个地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三个身穿大学生制服的青年,脸色疲劳中见出快乐与惊奇,从县城长河对岸汽车站,向河码头走去,准备过渡进城。到得河边高处时,几个人不由得同声叫喊起来:
“呀!好一片水!”
几个人原来是中央政治学校的学生,因为学校奉令向沅水流域上游芷江县迁移,一部分学生就由长沙搭客车上行,一部分学生又由常德坐小船上行,到达沅陵后再行集中,坐车往芷江本校。几个学生恰好坐车到沅陵,在长沙时,一同读过一本近于导游性质的小书,对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奇异感情。并且在武汉,在长沙,另外还听过许多有关湘西的迷信传说,所以人来到这个地方后,凡事无不用另外眼光相看。进城目的就是预备观观光,并准备接受一切不习惯的事事物物。几个人过了渡,不多久,就从一个水淋淋的码头在一些粗毛腿与大水桶中间挤进了城里,混合在大街上人群中了。大街上正是日中为市人来人往顶热闹时候。到处是军人,公务员,船户,学生,厨子,主妇,以及由四乡各地远近十里二十里上城卖米卖炭的乡下人,办年货飘乡的小商人。人的洪流中还可见到三三两两穿镶黑白边灰布道袍的洋尼姑,走路时颈脖直挺如一只一只大灰鹅。还有戴小圆帽的中国尼姑,脸冻得红红的,慈眉善眼的,居多提了小篮子和小罐子。出卖庵堂中的生产,蜂蜜或鸡蛋,酸辣子与豆腐乳,卖棉纱线时还带个竹籰子,一起出脱。在离欲绝爱的静寂生活中,见出尚知道把精力的贮存,带出庵堂,到扰攘市廛里,从普通交易上换点油盐或鞋面布。
大街头挑担子叫饺饵卖米粉或别的热冷生物的,都把担子停搁在人家屋檐下,等待主顾。生意当时,必忙个不息;生意冷落就各自敲打小梆小锣,口中还哼哼唧唧,唱着嚷着,间或又故意把锅盖甩甩,用小铜勺在热汤中捞一两把,招引过路人注意,并增加一点市面的喧嚣。
当地大商号多江西帮,开花纱字号的铺子。一个矩形柜台旁常常站满了人,在布匹挑选中只听到撕布声音和剪子咬布声音,算账数钱声音。柜台向屋里一面,多一直延长到三丈左右进身,虽货物堆积,照例还空出个大厅子,厅前洞大圈椅上,间或坐个六七十岁肥白富态的老娘子,照三十年前旧式打扮,穿大袖滚边盘云摹本缎大毛出风袄子,衣襟上挂了串镀金镶玉银三事。梳理得极其精光的头发,戴上玄青缎子帽勒,头面首饰金翠耀目。手腕上带副菜玉镯头、长指甲手指上套两三个金镶翠戒子,粽子脚端端整整,踏着京式白铜镂花大烘炉。手里捧着个银质鹅颈形水烟袋,一面从容不迫吸烟一面欣赏街景,并观看到铺子来照顾生意的各色各样人物。小丫头不叫作荷花,就叫作桂香,照例站在身边装烟倒茶。问或从街上人丛中发现个乡下妇人,携带有篮子箩箩,知道不外是卖冬菌葛粉等等山货,就要小丫头把人叫进厅子,恰恰如大观园贾母接待刘老老神气,自己端坐不动,却尽小丫头在面前捡选货物,商讨价钱,交易作成时,说不定还要小丫头去取几个白米糍粑,送给那乡下妇人身边的孩子。那乡下妇人也可向老太太讨一贴头痛膏,几包莎药。总之交易中还有个情谊流注,和普通商业完全不同。
各种各式的商店都有主顾陆续进出,各种货物都堆积如山,从河下帆船运载新来的货物,还不断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这个地方因受战事刺激,人口向内迁徙,物资流动,需要增加后,货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种不可形容匆忙中进行,市面既因之而繁荣,乡村也将为这种繁荣,在急剧中发生变化。应合战争需要,市民普通训练已逐一施行,商店从业员抽签征收壮丁训练的日益增多,一部分商店便用“女店员”应门。和尚、尼姑、道士以及普通人家的妇女,都已遵照省中功令,起始试行集训。城里城外各个大空坪对河汽车站空地,每天早晚都可发现这种受训队伍,大街上也常有这种队伍游行。从时间算来,去首都南京陷落:已XX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