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永远好像那么忙。可无什么固定职务和目的等待完成,只完全是从习惯中养成的兴趣,一种闲散生活所许可的兴趣。到街上任何一处都可停下来,说两句笑话,嚷一嚷,再低下头去把铺子里新到的货物药品仿单商标研究欣赏一番,问问行市,问问销路,即便鲇鱼似的溜了开去,要挽留也挽留不住。且时时像个耗子模样,从人丛中挤进一个生意顶热闹的南货铺,一直进到柜台里,就火炉边看看报,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买点什么,又用手抓点冰糖《芸芦纪事》主人公的原型,作者的大哥沈云麓黄永玉作芝麻塞到口中去,或拿两个樟脑丸向口袋一放,钱也不付,不待招呼,又即刻溜到了街上,来去铺子中人照例都若不在意。大街头若遇到一个相熟船夫时,必然会说长道短好一会,或叫一声“干亲家”,约好上船喝酒时方走开。间或也许会被一个军官模样人物,拉住膀子不放松,“家乡”“前线”“天上”“地下”说了许多,末了且一定要邀他上馆去吃一碗羊肉大面,叙叙契阔。却情不过时,即就近在面馆门前站站,把一片刚出笼的黄蛋糕,一下子挤进口中,一面吃一面说:“大爷,道谢道谢,我还要有事去!明天见!明天到我家里来吃牛肚子,冬菌炖鸡。欢迎你来,包你有吃的。好,有朋友也只管邀来!这时节我还有好多事!”当真有什么事必需要他去作,他自己就永远不明白。
但自然还有些事他要做做,先是从城里相熟去处,点个卯,有老太太的,自然应当留下来听听骨风痛一类申诉,这种申诉便包含找狗皮膏药的义务。有什么人家在玩牌,也就站在身后随便看看输赢。再出城转到河边,过税关趸船上看看当天拢了多少船,开动多少船,且就便向税关中办事人打听一下有无名人要人过路。到把所要知道的问题弄清楚后,再沿河滩走去,看看停靠在码头上的船只,起卸些什么货物,有些什么新奇东西,或是一个外国传教师的行李,或是“中央”的机器,他照例都可以从船上人打听清楚。且可从水手方面问得出上下游前一天发出什么新事。凡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时另一处叙述及时,必同时还把船户姓名背数得出。看完船后,就重新转到渡船码头去站站,看看过渡的风景,一时不上渡船过河,却先就码头边问问橘柚甘蔗行市,讲妥了价钱后,必挑选大件头买两三块钱,先把钱交给人,或嘱咐送到一个相熟字号,一个朋友处,或送回自己家里。小生意人若嫌路远生意忙,不能抽身,不肯送货物去,大先生就一定把头偏着瞅定那麻阳商人,做成绝交神气:“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说:“不知道房子,怕把门牌弄错。”大先生一定说:“你送去,到了那里问十二号门牌,不会错!”如果生意闹僵时,大先生必赌气不要。迟迟疑疑他就不要。“,希罕你的宝贝,维他命,人参果,还我钱好!”说不定身边恰好有个好事船上人,两方面都认识,在旁边打边鼓说话:“傻狗子,你只管送去,大先生房子不会错,门前有株大青树,挂了块大蓝匾,门里有大花园,大房子,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镖洋狗,不乱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会亏你!”大先生听到这种称赞后,又高兴起来了,闭上一只小眼睛,妩媚的笑着(笑时样子必更奇丑),重新取出钱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里,多加了两角钱:“你送去,这是你吃酒的!我们一回生,二回熟。你认不得我。我会帮你宣传,一船橘子三五天就脱空,你好装货赶回麻阳县过年!”又回头向那旁边人说,“老庚,你认识我,好!”
“大先生为人大仁大义,有口皆碑,什么人不认识!”
“你说什么,有口该杯?这年程米贵到一十四块钱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愿也还不了,请不起大家喝酒了!”
为人本来耳朵有点背晦,所以有时也就装作只听得一言半语,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话岔开。随即走过造船处去看什么人打新船安龙骨去了。
总之无论风晴雨雪,自从六年前把那个房子造好后,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就那么安排定了。有时节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又似乎忽然间在当地失了踪,这城中各处都不见大先生踪迹,朋友便猜想得出,大先生必然已因事离开了本地,到另外一个什么码头忙去了。这出行不外两种原因:或坐上水船回四百里外的老家凤凰县,扫墓看亲戚,参加戚友婚丧典礼。或坐下水船下常德府,往长沙玩玩。兴趣好就一直向更远处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岛弟妹处去。闪不知走去,又闪不知回转来,一切都出于偶然;这偶然却可以把他那个八十磅重的身体送到两千里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带些土物回来,准备请客。若向下行,可带的自然就更多了。花园中的果木,外国种花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干,做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牛奶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花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以及一些图书杂志……无不是从这种短期旅行搜罗得来。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出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要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点快乐,大先生也就非常快乐,忘了车舟的劳苦和金钱花费。回来时遇到好朋友,必请回家去欣赏旅行所得,并谈说一阵子“下边”事情。只要客人把大拇指举起来,笑笑的说一句“大先生,你真是个怪人!”就心满意了。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无通知,到达某地时,忽然作一个不速之客来叩门。行动飘忽处也就为的是让弟妹初见面那一回又惊又喜。或听到这样埋怨:“大哥,你怎么信都不先写一个,好让我来接你!”大先生必装作顽皮样子,故意说笑:“我又不是要人,难道怕人绑票行刺,要你来接!”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么忽然就来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面用手掌抹拭额上豆粒大汗,天真无邪的笑着:“你算不着我会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种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预备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住一个礼拜,好好的玩玩!”
“嗨,一个礼拜,我到家了啊。”(伸出三个手指科)“不多不少,三天。”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为这种肯定也仿佛能给他自己一点快乐。事实上说不定家里木石工人还待吩咐做花台样式,一缸子霉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腌肉得他亲手熏熏,一些花得上肥料分苗。离家行为不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于自己意外,不赶紧回去可不成。可是急于回去更重要一个理由,自然还是“夺锦标”般尽一些不知道他出门的亲友,初见面时那一阵子惊讶。惊讶的快乐是平分的。为了信实起见,行程虽极急促,且照例到一个地方,必把过去一时他人嘱托购买的药物,就方便一一买好,便于一下子放到朋友面前,作个证明。
这一来,朋友自不免又惊又喜:“哈,你这个洋人,真是个有法术的土行孙!怎么我们眼睛一打岔,闪不知就不见了你,过几天你倒又从北京上海看热闹回来了?我们一辈子都像有根绳子绊住脚后跟,走不动路。你这个怪人,天上地下好像都去得了,就只差不曾从王母娘娘宫殿里带蟠桃回来。”
大先生在这种带做作的阿谀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拢,又装成谦虚不过神气:“那里那里,我是无官一身轻,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们有重要事业,放手不下!到我家里吃饭去,便饭!”吃饭的用意,自然还是准备给人快乐和惊奇。因为王母蟠桃虽不曾带回来,碗口大的山东肥城桃,说不定在饭后就摆上桌子来了。说不定北平蟠桃宫的冰糖葫芦,也被他从三千里外带回来,请客享受享受。东西数量虽不多,可是应有尽有。
一切行为愿望却出于同一动机,既满足他人和自己,从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外变化,行为愿望中充满了天真的爱娇。就因为这种性情,使他在当地成为一个最有趣味的人物,一个知名之士。
那点天真稚气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时又增加了他一种特殊记忆力和感觉力。每到一个地方,虽只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许多新近发生的种种,弄得清清楚楚。上海电车换了什么路线,租界添了多少费钱玩意儿,能领略的三天以内他必可一一领略。北平故宫换了多少新画,有些什么特别宝物,图书馆展览会有多少古版书和插图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观光后也即记得十分清楚。青岛海滨避暑别墅,某某名人住某号门牌,某大饭店要多少钱一天,重要或琐碎的,凡是能供朋友开心的事他也一例记在心上,可以随问随答。并且每次这种旅行除了带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还必然带回点较持久能帮助家中人记忆的东西,或是一幅字画,一块石头,一种珍贵的花药。他自己认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却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风跑到青岛去,经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转到家里时,却从一大堆记忆印象中摸掏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三个月后就自己打样,自己监工,且小部分还是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在原有小楼房旁边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楼房,大小七个房间,上下的窗户,楼梯和栏干,房间的天花板颜色,墙壁上彩纸的花样,无一不像在青岛时看见的那座楼房。大先生的用意,原来就是等待在青岛教书的弟兄归来时,如同当年“新丰父老”不可免的那一惊!
战争一来,中国全变了样子。战事空气起始即影响到大先生一家。恐怕这个山城会要受空袭,大先生把家中女眷送回四百里外老家去后,房子腾空了,一个人就坐下来等待南北两方面的消息。北方一个弟弟虽逃出了北平,孩子们可还留在孤城中上不了路。南方一个弟弟带了一团兵上前线,战事发生以后即无消息可得。因此一来大先生在凡事照常中就多添了一分为远人安全的挂虑。至于这个规模不大的水边城市,起始是河道运输暂时的停顿,过不久就恢复了。随即是对河汽车公路开始了军事运输,每天至少有两三百辆大卡车和其他特种车辆通过,还有一二十辆的大汽车上的人货转移疏散到这地方来落脚。过不久中央机关人员物资的疏散,也到了这个地方,伤兵医院也成立了。各种市民的集训,更把这个小城市装点了几分战争空气。这种种影响到当地的商业,自必比其他个人生活变化重要。惟这种种影响到大先生时,自然更增加焦虑。他变成了当地一个更忙碌的人物,为国家消息和家中人安全消息而更忙。第一是北平住家的兄弟,一家人生活情形已完全隔绝。其次是另外一个兄弟,究竟在什么地方作战,作战情形如何,结果如何,从各方面探听,都得不到一点消息。后来虽间接知道杭州陷落前,这个部队曾在嘉善一带防守,兄弟受伤后,曾在杭州一个医院治疗,杭州一失陷,消息就断绝了。
大先生既得不到所需要的消息,因此每天除却上街走动,还要到几个相熟军官处去坐坐,再往邮电局看看信件电讯,往长途电话局问问有无来电,又过河去汽车站看看有无这个部队中从前方退回来的军人。可是一切努力都无结果。直到人事方面已感绝望时,大先生还保留一种幻想,以为一定还隔绝在沦陷区什么小地方,过不多久必可逃脱归来。若照往常情形,大先生必早已悄悄的离开了家中,直向前方跑去,看个究竟。现在战事正还吃紧,中央大小机关都一例陆续向上迁移,前线军队转移情形多保守秘密,交通又不方便,战事还正在发展中有逐渐延长到南昌武汉的趋势。南京一陷落后,内地和江浙一部分地方都失了连络,受伤的若不是来不及离开医院,或转浙赣路时车辆失事,就一定是还在沦陷区了。
因为一个不可解的信念,大先生总以为到街上或许可从偶然中得到一点消息,即或是顶不幸的消息,也总比悬宕较好。上街时,不想在街上却和几个政校学生兴奋了一阵。如今在街上有意来找那几个学生,虽看见好些学生,可不曾碰到原来那几个。因此预备过河去,上了一只方头渡船后,船一时尚未离岸。一会儿,对河那只渡船正向这边驶来,船上有个兵士眼睛尖利,远远的就叫喊:
“大老爷,大老爷,有人找你!你家厨子沿河各处找你!”
大先生只听到前面几句话,就照例带笑回答说:“有人找我。什么事找我?我又不欠人印子钱,难道县里王霸汤怀要请我上衙门打官司?”
“不是别人,是你家里的厨子老宋。他说长沙有电话。等你去接,是你家团长来的!”
“哈呀,团长来电话了吗?”
不待再问情形,就从船头向河滩一跳,视线既不大好,加之渡船一摇荡,距离便不准确,到地时一只脚陷在河边泥淖里,拔出的是一只光光的白脚,使得船上人都大笑起来。大先生全不注意,一面去泥里捞取鞋袜,一面还自言自语说:
“哈,团长有电话来!”
半点钟后,大先生已回转家中,督促另外一个用人,把楼房中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帷也换了新的,并为受伤回来的军人,把一切应用物品都准备好了。
家中厨子回来时,因为在对河小淫妇处烧了几口荤烟,喝了一杯酒,怕上楼被大先生鼻子闻嗅得出气味,就站在院子正中,仰头对楼廊上的大先生带点埋怨神情说:
“大老爷,你究竟到那里去了,我天上地下那里不找寻你!团长来了电话,要你去接,我全城里去找你,打上灯笼火把门角落里也找遍,只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过和尚洲买柚子去了!……”
大先生不声不响,听厨子把谎话说下去,直到厨子自觉话已说得太多,超过当前需要时,大先生方装成十分生气故意的骂着:“宋老太爷,好了,得了,你不见我,我知道你还到报馆去登过报,城门边贴过纸条儿。你这个人,天上地下都找到了,怎么不到对河‘航空母舰’那里去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河的用意。一到婊子家里就坐了半天商量招郎上门事情,哄那婊子开心。还借故灯笼火把门角落都照过。你用了多少灯笼火把,开个账来算算看。……你上来让我嗅嗅,你不到‘航空母舰’家里吃荤烟,我一月加你三十块钱薪水。”
厨子老宋摸得准大先生脾气,知道口中笑话多时必有开心事,因此不再用别的谎话支吾,就说:
“大老爷,团长来了电话,我早上听有喜鹊叫,知道公馆一定有喜事!”
“喜事吧!等等团长回来时,我要他先打你二十个板,开革了你,好让你过河去做那婊子的上门女婿,才是你的大喜事。”
过了一会儿,大先生在楼下便向两个朋友宣布,团长来了电话,人已到长沙,伤势不重,明天就要坐师长的小汽车回家了。说到这里时,于是又吩咐厨子老宋说:“你快去宏恩医院,看看张大夫在不在家,在家里为我请过来吃饭。他说来,你就赶快到中南门合心馆匀一斤生百叶牛肚子来,说我有客要生炒用。一定办好,不许误事,听清楚了没有?”
两个朋友中一个小胖子便嘻嘻的笑着说:“妙极了,大爷,应当贺喜!我们口福多好。有大爷的拿手好菜,我们一人喝半瓶茅台,不许打嗝。打个赌看看。”
“不成不成,恕不招待。米贵得很,一滴儿酒都不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