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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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雪晴(1)

新编集。集名为编者所拟。

本集编入作者19451947年发表的互有联系的小说4篇:《赤魇》、《雪晴》、《巧秀和冬生》、《传奇不奇》。

赤魇

我有机会作画家,到时却只好放弃了。

我们一行五个人,脚上用棕衣缠裹,在雪地里长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今天傍晚应当到达目的地了。大约下午一点左右,翻过了小山头,到得坳上一个青石板砌就的灵官庙前面,照例要歇一会儿脚。时值雪后新晴,石条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并无可坐处,大家就在路当中站站。地当两山转折点,一道干涸的小溪涧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纵横脚迹。溪涧侧是一丛丛细叶竹篁,顶戴着一朵朵浮松白雪,时时无风自落。当积雪卸下时,枝条抖一抖,即忽然弹起一阵雪粉,动中越见得安静。远望照耀在阳光下的罗列群山,有些像是顶戴着白雪帽子,静静的在那里向阳取暖。有些却又只稀疏疏的横斜挂几条白痕,其余崖石便显得格外深靓。近望坳下山谷,可看见一个小小田坝,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乱重叠在那里。四个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间,一簇簇落叶科乔木,白杨,银杏,枫木树,和不落叶成行列的松杉,成团聚的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榈,以及橘柚果木,错杂其间。山东面树木丛中是一列长垣,围绕着个大院落,山西面房屋却就地势分割成三组,每一聚约莫有三十户人家。一条溪涧由东山蛆绕过,流经长垣外,再曲折盘旋沿西边几个村子,消失到村后。虽相去那么远,仿佛还可听到雪水从每个田沟缺口注入溪中时的潺潺声。村中应有的碾坊、油坊、庙宇、祠堂,从房屋形制和应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计得出。在雪晴阳光下,远近所见一种清寂景象,实在异常动人。四个同伴见我对于眼前事物又有点发痴,不想走路神气,于是照例向我开开小玩笑,叫我做“八大”。就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只十五岁,初中二年级学生,姓满的伙伴就说:

“八哥,这又可以上画了,是不是?你想作画家,到我们这里来有多少东西可画!只怕一辈子也画不完,还不如趁早赶到地,和我们去雪里打斑鸠炒辣子吃,有意思!”其余三位正若完全同意这种嘲谑,都咕咕的笑着。

“我们是现代军人,可不是充军,忙什么?”我话中也语意双关,他们明白的。

“我们还有三十里蛮路①,得赶路!太晚了,恐怕赶不上,就得摸黑。你看这种鬼天气,一到傍晚,路上被夜风一吹,冻得滑溜溜的,闪不知掉到河沟里去,怎么办?”从话语中,从几个人都急于要走路神气,我明白他们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的,可不明白用意所在。

我于是也装作埋怨口气:“嗨,你们这个地方,真像书上说的,人也蛮,路也蛮,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想家你们尽管先走,我要在这里呆个半天,捶一捶草鞋耳子。我问你,究竟还有多远路?”

“八哥,行船莫算,打架莫看。”一个年长同伴接着又把话支开,“嗨,你们听,村子里什么人家讨新媳妇,放炮吹唢呐,打发花轿出门!”

试听听,果然笳声悲咽断续中,还零零落落响了一阵小鞭炮。我摇摇头,因为对于面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动,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种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庙后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树,树根蟠拱,露出许多窟窿。我一声不响,傍着潮湿的老树根坐下来了。用意是“这里就是有大虫的景阳冈,我好歹也得坐坐。”

几个人见我坐下时,还是一致笑着,站在路当中等待。

我这次的旅行,可以说完全出于意外。原来三年前我还只是一个“二尺半”,一个上名册的丘八,经常职务不是为司令官出去护卫,就是押老实乡下人到城外去法办;两件事轮流进行,当时对于我倒似乎分别不出什么意义,因为一出动就同样有酒肉可吃。护卫到乡绅家,照例可吃蒸鹅,辣子炒黄麂,还可抽空到溪边看看白脸长眉毛乡绅大姑娘,光着两只白脚挑水,说两句不太难为情的笑话。杀人时〔刽子手〕②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和同伴去随意割切屠户卖的猪羊肉,拿回住处棚里红焖。谁知有一天,我的焖狗肉本领偶然被一个军法官发现,我就变成司书了。现在,我忽然又从军法处被上司调回家乡别墅去整理书画。至于这个差事如何派到我头上,事情凑巧,说来还是和我这一生前后所遇到的别的许多事情相似,很像一种神话可不是神话。总之,我将从这个新派的职务回乡了。

其时正值学校放寒假,有四个相熟同乡学生要回家过年,就邀我先到他们乡下去,约好过了年,看过乡下放大烟火后,再返城办事。四个人住处离县城四十五里,地名“高枧”,我既从未到过,加之走的又是一条生路,不经县城,所以远近全不熟习。四个青年同伴在学校折磨了一个学期,一路就只谈论家中过年的情形,为家中准备的大块肥腊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兴奋。我早已没有家,也没有什么期望,一路却只好独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触的景物,印证半年来保留在记忆中都是些大小画幅。一列迎面生树的崖石,一株负石孤立的大树,以及一亭一桥的布置,一丘一壑的配衬,凡遇到自然手笔合作处,有会于心时,就必然得停顿下来,好好赏玩一番。有时或者还不免近于发呆,为的是自然的大胆常常超过画人的巧思。不是被同伴提起的两件事引起注意,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几次落后。一件是下坍路坎边,烂泥新雪中,钵头大的虎掌印。另一件是山坳上荷了两丈长南竹梭镖,装作猎户实行向过路人收买路钱的“坐拗老总”。一个单身上路的客人,偶然中碰到一件,都是不大好玩的!我被同伴叫作“八大”或“八哥”,也由此而来。

这时节虽在坳上,下山一二里就是村落,村落中景物和办喜事人家吹的唢呐声音,正代表这小地方的和平与富庶。因此我满不在意,从从容容接受几个同伴的揶揄,从中却漩起一种情感,以为“为自己一生作计,当真应当设法离开军队改业学画。学习用一支笔来捕捉这种神奇的自然。我将善用所长,从楮素上有以自见。一个王子能够作的事,一个兵也未见得不能作!”但是想想看,从舞着血淋淋的大刀去割人家猪肉的生活,到一个画家的职业,是一段多长的距离!一种新的启示与发现,更不免使我茫然失措。原来正在这个当儿,在这个雪晴清绝山谷中,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一阵犬吠声。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那分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的角声,那派表示生命兴奋而狂热的犬吠声,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带着碎心的惶恐,绝望的低嗥,紧迫的喘息,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窜的狐狸和獾兔,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可决不是任何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我的梦如何能不破灭,已不大像是个人可以作主。

试就当前官觉所能接触的音响加以推测,这一切很显然是向我们这条路上越来越逼近。看看站在路当中几个同伴,正互相用脚踢着雪玩,竟若毫不在意,一面踢雪一面还是用先前神气对我微笑。俨然这只是他们一种预定的恶作剧,用意即在打破我作画家的妄想,且从比较上见出城里人少见多怪,因之方慌慌张张,至于他们,可用不着。

为表示同样从容,我于是笑着招呼年纪最小的一个伙伴:“老弟,小心准备好你的齐眉棍,快有野猪来了。不要当路站,让野猪冲倒你!我们最好爬到坎上来,待它过身时,你从旁闷头来一棒,不管中不中,见财有分,今天我们就有野猪肉吃!……”

话未说完,就听到身后一株山楂树旁咝的一响,一团黄毛物像一支箭射进树根窟窿里去了。大家猛不防吓了一惊,掉过头来齐声嚷叫:“狐狸,狐狸!堵住,堵住!”

不到一会儿,几只细腰尖耳狗都赶来了,有三只鼻贴地面向树根直扑,摇着尾对窟窿狂吠,另一只卷毛种大型狗却向我那小同伴猛然一扑,我真着了急,“这可糟,怎不下手?”话说不出口,再看看,同伴已把手仗抛去,抱住了那只狗。原来他们是旧相识,骤然相见不免亲昵得很。随后是三个年青猎户,气喘吁吁的从岔路翻过坳来。这种人平时对山相去三里还能辨别草丛中黄獐和山羊的毛色,远远一见我们,都“哈”的大声叫喊着,直奔向我几个同伴,同伴也“哈”的向他们奔去。于是那支箭就在这刹那间,忽然又从树根射出,穿过我的脚前,直向积雪山涧窜去。几只狗随后追逐,共同将溪涧中积雪蹴起成一阵白雾。去不多远,一只狗逮住了那个黄毛团时,其余几只狗跟踪扑上前去,狐狸和狗和雪便滚成一团。在激情中充满欢欣的愿望,正如同吕马童等当年在垓下争夺项羽死尸一样情形。三个猎人和我那四个同伴,看见这种情形,也欢呼着一齐跳下山涧,向狐狗一方连跌带滚跑去。我一个人站在那个灵官庙前发呆,为了这一段短短时间所形成的空气,简直是一幕戏剧中最生动的一场,简直是……还有更使我惊异的,即我们实际上已到了目的地,一里外山下那个村子,原来就是高枧!四个同伴预先商量好,要捉弄我,因之故作狡狯,村子已在眼前时,还说尚有三十里路,准备大家进到村子转入家中坐定后,才给我大大一惊。偏巧村子中人趁雪晴嗾狗追狐狸玩,迎接了我们。从猎人口中,我们才知道先前听到的唢呐鞭炮声,就是小同伴满家哥哥办喜事的热闹。过不多久,我们就可以和穿羽绫马褂的乡绅,披红风帽的小孩子,共同坐到那个大院落一栋新房子里方桌前面,在单纯鼓吹中,吃八大碗的喜酒了。这一来,镶嵌到这个自然背景和情绪背景中的我,作画家的美梦,只合永远放弃了。

本篇发表于1945年3月20日昆明《观察报·生活风》第20期。署名沈从文。同年6月14日又发表于重庆《益世报·益世副刊》。据《观察报·生活风》编入。

①蛮路,属当地土著人估算而未经认真丈量的路程。实际路程常比这数大许多。

②〔刽子手〕,系编者所加。

雪晴

“巧秀,巧秀,……”

“可是叫我?哥哥!”

……

竹林中一片斑鸠声,浸入我迷蒙意识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雪晴。清晨。

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床上,包裹在带有干草香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在这座方城中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晚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加上些新栗炭,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我渐次由迷蒙渡到清醒。那个对话原来是斑鸠作成的。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

昨天来到这地方以前,几个人几只狗在积雪被覆的溪涧中追逐狐狸,共同奔赴而前,蹴起一阵如云如雾雪粉,人的欢呼,兽的低嗥,所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和午后雪晴景物相配衬,那个动人情景再现到我印象中时,已如离奇的梦魇,加上另外一堆印象,即初初进入村子里,从融雪带泥的小径,绕过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夹有融雪寒意半涧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迈过,转入这个有喜庆事的庄宅,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中,和几个小乡绅同席照杯,参加主人家喜筵的热闹种种印象,增加了我对于现实处境的迷惑,因此各个印象不免重叠起来。虽重叠却并不混淆,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乐曲,兼有细腻和壮丽,每件乐器所发出的每个音响,即再低微也异常清晰,且若各有位置,独立存在,一一可以摄取。

新发醅的甜米酒,照规矩连缸抬到客席前,当众揭开那个厚棉盖覆时,一阵子向上泛涌泡沫的嗞嗞细声,即不曾被院坪中尖锐呜咽唢呐声音所淹没。屋主人的老太太,银白头发上簪的那朵大红山茶花,在新娘子十二幅红罗大裙照映中,也依然异样鲜明。还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热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无不各有一种不同分量压在我的记忆上。我眼中被屋外积雪返光形成一朵朵紫茸茸的金黄镶边的葵花,在荡动不居情况中老是变化,想把握无从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顿也不能停顿。过去一切印象也因之随同这个幻美花朵而动荡,华丽,鲜明,难把握,不停顿!

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黄转成一片金绿相错的幻画,还正旋转不已。

“巧秀,巧秀!”“可是叫我?哥哥!”

这对话是可能的?我得回向过去,和时间逆行,追寻这个语音的踪迹,如同在雪谷中一串狐狸脚迹中,找寻那个聪明机灵小兽的窟穴。

……筵席上凡是能喝的,都醉倒了。住处还远应当走路的,点上火燎唱着笑着各自回家了,奏乐帮忙的,下到厨房,用烧酒和大肉丸子肥腊肉肿个膊子,补偿疲劳,各自方便,或抱个大捆稻草,钻进个空谷仓房里去睡觉,或晃着火把,上油坊玩天九牌过夜去了。一家中既有了酒阑人散情形,我自然也得有个落脚处!

白头上戴大红山茶花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站在厅堂前面,张罗周至的打发了许多事情后,就手颤抖抖的,举起一个大火炬,准备引导我到一个特意为安排好的住处去。面前的火炬照着我,不用担心会滑滚到雪中,老太太白发上那朵大红山茶花,恰如另外一个火炬,照着我回想起三十年前老一派贤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种种,但是我最关心的,还是跟随我身后,抱了两床新装钉的棉被,一个年青乡下大姑娘,也好像一个火炬,俨然照着我的未来。我还不知她是什么人,只知道名叫巧秀。

原在厅子灯光所不及处,和一个收拾乐器的乡下人说话,老太太在厅子中间。

“巧秀,巧秀,可是你?”

“是我!”

“是你你就帮帮忙,把铺盖到后屋里去。”

于是三个人从先一时还灯烛煌煌笳鼓竞奏的正厅,转入这所大庄宅最僻静的侧院。两种环境的对照,以及行列的离奇,更增加了我对于处境的迷惑。到住处小房中后,四堵未油漆的白松木板壁,把一盏灯罩擦得清亮的美孚油灯灯光聚拢,我才能够从灯光下看清楚为我抱衾抱裯的一位面目。

十七岁年纪,一双清亮无邪的眼睛,一张两角微向上翘的小嘴,一个在发育中肿得高高的胸脯,一条乌梢蛇似的大发辫。说话时未开口即带点羞怯的微笑,关不住青春秘密悦乐的微笑。且似乎用这个微笑即是代表一切,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以及愿望的证实。

可是,事实上这时节她却一声不响,不笑,只静静的,低着头,站在那铺楠木刻花大床边,帮同老太太为我整理被盖。我无事可作,即站在房正中大火盆边,一面烘手,一面游目四瞩,欣赏房中的动静:那个似动实静的白发髻上的大红山茶花,似静实动的十七岁姑娘的眉目和四肢,作成一种奇异的对比,嵌入我生命中。

我心想,那双清明无邪的眼睛,在这个万山环绕不上二百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中,看过了些什么事情?那张含娇带俏的小小荷包嘴,到想唱歌时,应当唱些什么歌?还有那颗心,平时为屋后豺狼的长嗥声,盘在水缸边大黄喉蛇的歇凉神气,训练得稳定结实,会不会还为什么新的事情、新的想象、新的经验、而剧烈跳跃?我倘若还不愿意放弃作一个画家的痴梦,真的画起来时,第一笔应捕捉那双眼睛上的青春光辉,还是应保留这个嘴角边温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