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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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楼居(5)

“从文,明白我年青的道理了么?恋爱是使人年青的。你吃药,吃百龄机,斯保买丁,还幼灵,什么巴巴勒博士,萝葡煨烂博士,在他那化验室管里瓶里分析制造成就的灵丹妙药,用尽中国伟人题字签名作保证,花大价钱买来,都是空的。使人健康的是恋爱,还是只有恋爱这一味药好。你吃得不合,——让我说,就是你若万一找错了牌号,因为女人有碱类同酸类的两种,——倘若你所找的不合宜于你的心灵同体质,那你这恋爱是使人中毒,却不一定变成补剂的。但我得感谢天,我的丹方是恰恰合式。我在这上面除了感谢,没有别的了。我也感谢你,因为你在一篇文章上,还不忘记我,你记录到我们那时节的生活,真是有趣。我同她说……”这时朋友又把太太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他似乎是告我吃那补药的方法,这不过是一种小吃罢了,因为望到那大床,我意识到那使他年青还有比亲手更放肆的行为了。

我因此觉得身上发寒,想要站起身来借一个故赶快离开了这朋友才行。

朋友XX,伸出手来从太太背后搭住我的肩膊,把我按下了。

“可是,从文你如今是教授了,怎么样?”

“我就是这样。今天还亏你认识,真是……就说很幸福吧。但你还能够认识到老友,可想而知我是除了老了一点,什么也不会变的。”

“你不老!你为什么不选一剂合乎体质的药吃吃呢?”

“吃药是要钱的。”

“不要这样诬蔑女人了;你以为恋爱都是买卖吗?”

“我心想不应当是这样,不过吃药没有钱我还不见过。”

“我不相信,因为我就并不花钱。”

我瞅着朋友XX不说什么了,我心中在说,“你不做这点事,又缺少这恋爱的闲情逸致时,这女人是你的吗?”

朋友见我不说话了,就继续到吃药那比譬说:

“第一句话不错,第二句话错了。……不过莫说吃药吃酒,就干脆说要女人吧,要女人,你有资格,我断定你有!”

“我谢谢你的奖励,但这是我用不着的。我们的性情,因为几年来生活不同,也完全不同了。你想的比我都简单,所以我说你年青。”

女人望到我的脸,望到我的口,我的口说话时正微微发抖。这聪明人比男子细心一点,制止了XX的废话。

女人说:“XX!……”

朋友一想,明白太太的意思了:“哦,我们不谈这个,这是空话。”

女人就说:“你总是爱在朋友面前说空话。”

“不说了。”

三个人互相望到做一种会心的微笑。想起过去,看到未来,我用手隔衣去摸到刚买来的安眠药片了。我要回到房里去了,要死去了,但我不知为什么却并不开口。我坐到那里,不做声,就望到这两个年青人演了一点属于男女的小小节目。

朋友XX以为我注意到另外一方去了,亲了一下女人的颈部,女人很聪明的就站起来,坐到另一个座椅上去了,朋友XX如同名角演剧一样,说道:

“你又不让我口说空话,要它做什么?”

女人对于这责难感到兴味,就笑,却问我:“从文,在XX有多少学生?”

我说:“有一千。”

“女人?”

“有一百。”

朋友XX说:“全是整数吗?”

我说:“因为我只看大略,所以在数目上找不到实在字数。”

“你创作可不是这样。”

“也仍然是大数,不是小数。”

“这有道理没有?”

我摇头。

我心想:“到这地方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多年的老友,本来一见面也应当有话说,可是总不是这些话。有了太太,话就更不必说了。如今他是他,我是我,绝对不能合在一处了。”

我心里很觉得悲伤,就是看到朋友的年青健康样子,这悲伤不见到朋友XX是不会有的。更难受的是望到那聪明佚丽的太太,正同朋友一样,都是凭了那青春使人恼怒。朋友XX在数年前,我们一同在北京小公寓中住下,每天一早把脸擦过,就走到沙滩东口去买烧饼吃。九点钟前后,我们两人就在北海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对面坐下了。我把许多关于金石文字的书籍取来,这里翻翻那里翻翻,朋友却永远看的是那本法国人著的《行为及意识》。到了中午,两人到北京大学二院对面顺兴居,吃过有锅贴豆腐的午餐,又回到北海去时,我看汗简,从那些木刻书籍每一个字上,找寻这字对于后来草书的影响,到那时,朋友XX就看一本《诗歌与女性》。朋友所看的书在我看来全是无用的书,他自然也不赞成我的选择。晚上,就是说我们已经不能再到图书馆中大炉边取暖的冬天晚上,北风从远处吹来,从屋角走过,房中电灯明灭不定,屋外电线为风所吹,发声如鸽哨。我同朋友XX在每月五元半的小房中对面坐下,各人用棉被包裹到腿部,在十五枝光的电灯下做事情。到了那时我应当在为《晨报副刊》写文章了,他还是看书。事情做厌了,于是两人之中谁就先开了口,我们把眼睛睁开,说及我们对于未来的希望,再回头把眼睛闭拢,按照自己意思去补足那希望的各部分。在那时,的确我们要骂女人,我们都是有一颗那么简单纯洁的心,虽一面随意侮辱到一切人,可是总仍然以为等候在我们前面的,一切当是完全的无缺。……在现在,我的梦完了,朋友的梦也完了。

但是朋友的骂人的口,是用到别的事上去了。我却一切落了后,喑哑了。

我除了到一定时间,走到一个为教务处所指派的讲室里,说空话与学生听以外,就是答复那些年青好奇的学生对于我文章索隐的拷问。我若要说话,就只有机会做那类口供的招承。我若不说话,就扁着嘴,向窗外屋脊,望六月的日头同三月雨中的景致。

不过我的小说是在朋友中有许多爱读的,譬如这一对新婚夫妇,就是两个最好的读者。是的,另外这几年来我写了许多小说,我的小说使我立起成一个人了,许多刊物的编辑都变成熟人了,各个书铺都不甚好意思退还我的稿件了,我还有二十本创作通通不曾印出,我因为会写小说,有了许多年青朋友了。但是这些合拢来,是不是整个人生?我为什么这样去做我的事情?我为什么印这些书?我为什么要受许多人的勒迫,或受许多人的嫉妒?再说,像是这两夫妇,是我的朋友,在新婚的旅行中,花一点钱到书店去买一本我的小说,拿到路上来读,且对于我加以一种同情,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处?……社会对我是很好了的,但我不愿意这样支持下去,我要离开这生活,不想再活下去了。

在我心情上所造成的悲观与厌世气分,因为见到朋友两夫妇的生活,更加浓重起来,我就说要有点事,非走不可了。

两夫妇却如一般人那样,知道自己应当留一个客人,陪着谈话,却毫不为人设想,只是不许走。他们之间正需要一个熟人,来调剂一下,使这旅行感到新的兴味:所以我的无意相遇,当然是这两个年青人所欢喜的。他们不能让我走去,就因为他们要一个朋友,才不至于厌倦这长途旅行。两人正像是把我留下,好来给我一些安慰,给我一种帮助,才不许我出房间的样子。

从我那依然坐下去的情形上看来,有人会说我永远不会自杀,因为我并不坚决能够离开这一对新夫妇。我心里似乎很讨厌那女人,可是因为她是朋友的太太,我厌恶她也仍然同她一起把一个下午消磨了。我为什么这样厌恶这女人,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因为这女人一切都很完全,为我不常容易见的女子。年青,美貌,懂事情,天下正有这样女子不少,许多人凭了一种机会,或一点点钱,一点点事业,更坏的,还有单凭一种漂亮的虚伪,也就把女人定下,成为养孩子的母亲了。我是见到这种女子,也一定是要在朋友把她得到以后的。我在这一方面就像永远应当负了一种义务,这义务就是对于这类有福气的男子,增加一种略带嫉妒的情绪,并且越是熟人我越不平。因为到这些情形下,我一面容易发现我这朋友的劣点,同时也更容易觉得女人的优点。

总而言之,到后来我就讨厌这女人了,她越像待得我好,同情越多,越了解我,我也越看不起这类女子了。我要这样从一个朋友热情纠缠上,剩下来的一掬同情,有什么用处。我在一切事情上都失败了。对于这点不足道的好处,我有意放弃了。

到现在同另一时一个样子,我认为朋友夫妇留我,完全为自私,完全不曾当真了解到我所处的地位,如何容易恼怒到我的灵魂。

朋友XX两夫妇,所以纵或款待得我再好没有,我总是一种为自己所原谅的偏见,占据到心上,行为言语皆极其拘束。我平时在男子面前说话的辞辩,是不能够存在了。我说话时对于文体上原有的谐趣情调,如今也失掉了。我的样子完全与平时不同,木讷而又拘持,却与我一见到什么好女子时一样。一点顽固,一点不甚得体的悒郁,好像到这时就把自己人格的活泼完全隐藏湮没了。

在我意识下,我懂到这就是永远要在女人面前失败的理由了,但我如今却不在失败上有所痛楚,因为我决心要死了。

我心想:“这两个人那么同我熟,又那么同我隔膜,我当特别装成愉快的样子,打发了这最后的一个日子,等到明天,我再尽他们从我一方面得到一个惊讶伤心的消息。”因为想到这些,又望到那一对年青爱者的有神光的脸部,我有点可怜他们。我快要死了,死了以后我就一切忘记,一切不再见到了,可是我这朋友将怎么样伤心?他们是新婚,在上海:却得到这样一个不好的消息,而且留下今天这样一个印象,他们不幸的旅行,将永远不会在印象中失掉的。

可是,我又嘲笑到我自己了。这时的我就完全不为朋友夫妇明白,即或明天死了,给了这两人一点意外的惊讶,一定也仍然只是目下的不欢,稍过一阵,两个人就会完全忘记了。若是不忘记,那么两人在亲嘴拥抱之外,说到我这个寂寞寡欢的人的故事,一切的奇突,也不过如看我的小说一样,当成一个故事来讨论,给了这两个人另外一种趣味罢了。

我所想到的一切,是与在我身边两个年青男女似乎毫无关系的。两人还是问我这样那样,如一般学生一样,从我作品中做我生活的索引,要我告他关于我本身并没有的故事。两人在拷问中,比我那学生和陌生的朋友还要利害一点;因为他们自己觉到这个权利他们比任何人都多。他们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救济我的不利环境,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我逃走了,就把灾难解除,一是我反问他们,使我的口说许多空话,提出许多宽泛问题,要这两人来回答,我的地位也就比较容易处置了。

我说过了,我是走不去的。朋友不让我走,自己也莫名其妙,不十分想走。我取得是第二种办法,到后来,要朋友答复我一串问题。

“告诉我,怎么样就结了婚?”

“……”说了一篇,像一首无韵的诗,作者在方便中充补了一些空字。

“怎么样就发生恋爱?”

“……”朋友XX又说了一篇,像一节更好的精美的散文。

女人这时伏到朋友XX的肩上,只是咕咕的笑。因为朋友XX这杰作,是有了些抄袭处或不甚叶韵处,——我也知道那其中有谎话存在!

到后来,我说得更不讲规矩了,我为朋友的精致谎语所诱,忘了形,我问那朋友:

“怎么样过你那第一个新日子?”

“这点可不告诉你了,这是不能传授的。”

“我不要传授,因为并不是学习。我只想知道那些事情,因为像读书一个样子,描写到这样,照例总是很有趣味。”

“你到过西湖么?”朋友却这样说。

我说:“我到过。可是这不在题上,我要知道的是你的经验,我要知道那些事情,所影响到心理一方面的结果,你绝不能在我面前有所隐讳。”

“我问你到西湖是有理由的。你到过就好说话,不到过,我说玉泉的鱼如何像梭子浮在水面,你是不会清楚的。我说湖上晚景,即或有天才,说得很巧妙,也不能使你感动。回到恋爱吧,若果要明白,还有兴味明白,那就去经验一次。纸上旅行是靠不住的,因为没有人能够具那种本领,说得出或写得出。”

“这是道理,我并不是来听讲道的,我只要你忠实的告诉我你自己的经验。”

朋友XX向女人笑,说道:“问她,她有天才。”

女子脸上忽然红了,轻轻的打了朋友XX一掌,朋友XX就装成小孩子一样,哭着脸:且学孩子被冤屈以后的神气,“你不应当打我!你不应当打我!”

我先还不明白XX为什么理由,那么大的人,会成为这样幼稚神气。朋友XX似乎也见到我的惊讶了,才为我解释。这是在船上时,见到同舱一个孩子被母亲打了一下以后,要哭嚷半天的故事。他接着就说船上真有趣味,那么杂乱,那么纠纷一团,全是诗。

朋友XX是处处都使我奇怪的,若不是我把这来源归于新婚一个理由上面,我很难相信我所见到是XX,是在北京时代书呆子像的XX。

我被他们邀到XX去吃了一顿饭,又陪他们到永安公司买了许多女人所用的细碎东西,因为他们还得到四马路去,说是买我的书读,一时还不愿意回旅馆我就说了点谎话,告诉他们我要回XX学校去。

朋友XX听到我这提议,似乎十分奇怪。

“这是为什么?我们那么不容易见面,正好玩一阵,为什么要说回去?”

“我要有事情。”

“什么事情都不比同我们在一块为要紧。”

“我有点不舒服。”

“你样子不是害病的人,老朋友,我不能让你孤独回XX,不答应我是不行的。”

我心想:“同你们在一处我就不孤独了吗?”想到这里时,我就做了一个苦笑。他以为我另外有什么心事,含了一点恶意,一点嘲弄,说,“若不是有谁约会,转去是没有道理的。”

我望到那年青太太,想看看这聪明女人的意见,她见我望到她了。就说:“同我们买书去,就住到我们旅馆。……因为XX今天顶快乐。……你是不欢喜同我们玩几天吗?”

我为那女人迷了,我于是说:“好吧,我陪你们去。”

我非常胡涂的提着他们所买来的一包东西,走在前面引路;只从那些人与人的肩背之间挤过去,那两个人一面又喊我慢一点,因为陈列在橱窗里的各样东西,使这一对从天津方面浮海而来的新人,把兴味引起,若不是我告他们还有很远的路,先跳上一部黄包车,他们大约还可以在那些窗边停顿两点钟从容不迫欣赏一切。

让我说,我们仍然回到那旅馆的情形吧。我们是都走倦了,我坐到一个椅子上休息,两个年青人到隔壁盥洗间去了。

我心中想到的,是我怎么样离开这个地方。我正作着非常可笑的计划,是趁两人在洗沐间擦脸时,就拿了帽子溜出房门。如果我这样做了,我一回到我的所住房间,一定即刻就把那一瓶安眠药片服下了。另外一个思想有了势力,我不但不走,我还想当真在此住了!

听到两个年青人在里边笑嚷,我心中非常不快乐。我想我死了,这些声音就不会再听到了。但我为什么不趁此时悄悄的离开了房间,为什么定要留到这里?尽那羞辱到我的分上来吧,我要明白的说,我是有了一些私心,要看看我这朋友究竟怎么样同这女子过他的全个日子!我预备把我见到的一切,保留到我印象上。我还没有见到一个女子如何同她的丈夫过夜。这女人是很美的,我说过一次了,我因为要见到这女人,在我面前再放肆一点,已觉得自杀放到明天再去实行也是应当的事了。

很奇异的,是我慢慢的从这两个年青人的放肆行为里,虽感到烦恼,但我却感觉知道若是我离开了他们会更烦恼。用别人的行为来刺激自己,是中年人的行为,其中有悲剧存在,我等到两个人从盥洗间出来时,竟说出极可笑的话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