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13463800000011

第11章 旅店及其他(5)

因了实际上用得着颓废,他就颓废了,故意醉了两次,夜深时还到大街上去闲荡,在家就慷慨悲歌,用杖作剑,随意挥舞。颓废的行为既如此,颓废的思想几乎说来也很可怕了,他想到使世人注意的自杀,或先杀死了女人再自杀。他坐到桌边写就了自己遗嘱,流着泪读诵,这遗嘱是有韵的一共二十行。他想象自杀以后这新闻用二号字登载出来,许多人用那惊愕的眼睛看着对着这诗人遗嘱的悲哀。他想象各杂志上出的诗人自杀专号对他的批评。他想象许多失意女人,因为读了这新闻,而怨恨无机会作诗人的恋人的痛哭。他想象将来作文学史的人,一面用手绢拭泪一面转录诗人遗嘱到初稿上时的沉郁。

为这一次失恋,诗人的想象,真是更其深入人生了。若果情形真如吉先生所想到的实现,这应当是世界上一种损失。吉先生,因为觉得“到底是尽世界上人感到天才的损失,还是多读几首好诗”,这问题在心上,解决却难了。他实在是愿意作一个像样的男子,即此死去,无所顾恋。但他又仿佛觉得恋爱使人至于自杀时,应当还要那更像恋爱的恋爱,自杀才不为人所笑。纯粹的悲剧使人好笑,吉先生是受不住的。只要一个人对此有发笑的可能,那纵有一千个人流泪也不行了,所以吉先生以一个诗人的本分来说,凡是想到的不一定要作到,他不自杀了。

不自杀,诗人的失恋的事是不会为世人知道了。然而他仍然有方法达到他的希望的,他把那遗嘱寄到“诗人的心”一种刊物上去发表,题目则写上“自杀诗人的遗嘱”。那遗嘱发表时,诗人自己首先见到,就感动到流泪。他猜想必定有不能用秤去称的同情,从各处各个年青男女心中发出,向这诗人掷来。因了这同情的期待,他暂时把失恋的悲恸忘记了。

他到失恋以后,走到水旁,看到路人,感触是的确与往日两样了。他感谢恋爱给他的生命却恨那女人做的事浅薄,他自庆牺牲了恋爱却成就了诗。一个失恋的诗人的诗,是更容易流传的,他在这恋爱与诗的选择上原是取后面一种的,他因此把“积极”代替了“颓废,”把“失败”变成为“胜利,”女人一走不久,吉先生又恢复原有健康了。

自杀的事同失恋的事一样,原是全不适宜于胖子的,或许有了这经验以后人将更胖了,对于吉先生我是这样猜的。

在吉先生面前,我是有很多机会被吉先生看来可怜的,因为我无恋爱,也不失恋。他曾好意劝过我,说,“朋友,恋爱吧,有了这个,做诗做文都有生命了。要证据么那就……”他意思是看他。我承认是无时无刻不在看他的。看到了吉先生一切,我觉得自己倒以莫想成诗人为得计了。一个诗人是真不容易做的,要恋爱,还要经受得住失恋的风波,这伟大行为我可不行。吉先生听到我这话时点头承认,他不相信一个平常人有他的忍耐毅力,正如他不相信他的诗不及雪莱的诗一样,心有卓见,无法推翻。

失恋以后的吉先生,对女人是不大瞧得上眼了,以为女人若非诗人的感觉移在纸上,天下女人差不多,精粗虽有别,供人咀嚼则一个样子,真的公主与乞丐女子,高下之分,也只有诗人能定。他的观念从唯物而转到唯心,在他自己生活上是很方便的。因为求这方便,他才时常显出矛盾,矛盾他先自承,借此对于吉先生想打一拳的是不行了。

其六吉诃德先生中国有几个

仿佛到如今,吉先生已死了。又仿佛这伟大的人格,为上海文人各占去了一部分,还继续在各个人心情行为上保留着,活动着,但比吉先生更其完全的人在上海文豪中我是还不曾遇到的。因了吉先生式的思想,中国在最近的来日,或者真有许多足使这些人爽心遂意的事情发生的,我只能用眼睛看了。

本篇收入《旅店及其他》以前未见发表。

元宵

一家中

一个为雷士先生写小传的人,曾这样写过: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捉绘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

因为是元宵,这个人,本来应当在桌旁过四小时的创作生活,便突于今天破坏了。先是想出门到某一个地方去看一个朋友,到临出门时又忽然记起今天是一种佳节,在这家有主妇与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于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掷到房角一书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里有东西在涌,也说不分明是什么东西。说是“有”,不如说是“无”。他感到的是空虚。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苇,便仿佛得了救,他于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这一天的好办法。凡是办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实行之前,先就知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后就只有痴坐在那里,眼对窗格数对窗墙上的土蜂窠出孔的数目了。

那覆在墙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个。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许多地方之小北门,虽有此道,却用物堵塞,禁止出入,为取吉兆那样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这泥球内有无生物,假使是有,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么事,思想些什么。他愿意知道它们多一点,但做不到。他其实,何常不愿意也多知道自己一点呢?但自己空虚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这空虚将离开身边,如何把生活变成如一般人那样,既不缺少兴味,也不缺少快乐,他可永远不清楚了。

仿佛烦恼来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俨然做着工作的样子,一面想这是往日的办法。有了这办法,生活在本身上虽找不出意义,但另外,间一翻翻文件盒里的成绩,似乎是这样仍然可以单独活下的勇气了。且常想到一切过去的伟大的前辈,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则又不禁兴奋起来。想到在生活上苦战的英雄,疮痍满身的情形,回视自己则又不禁脸上发烧。在另一时,自己的行为,不就已经给人说过这是英雄这是战士了么?过去的,另一时代的战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远,那不可知。然而所谓享乐者徒众,他将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情形下消磨着这每一天呢?明灯华筵周旋于女人之间,回则头痛心烦;或留心自己脸上一点粉刺,便每日照医生所嘱咐做事;或为新衣与缝工吵嘴,不能自休……这里就无处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实源泉,鄙视、憎忿、无端的倾心与有意的作伪,随时随处可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谓烦恼,然而所烦恼者,当为另外一事上,不比此时的他了。这时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于展开。

一个思想粗糙的人,行为将近于荒唐,一个思想细致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个倦于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灭的悲恸咬他那心的。

他低头坐下,望了望脚上的皮鞋,鞋为新置,还放光,鞋底边的线尚不曾为泥弄脏。因为鞋,想起买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边,见到的一个女人苗条身体,看女人仿佛近于暗娼者流,就有意无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随后发现了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头返家。鞋子使他生的联想不过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欢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间,穿上这样一双体面皮鞋,到各舞场去找那天鞋店前见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种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学,好像是懒去先花费那一番功夫。

过一会,皮鞋与跳舞的梦过去了,他就把皮包从衣袋中掏出,检察所剩的钱有多少。检察结果知道了钞票五元的是拾张,一元的是九张。还有一张一百元的汇丰银券,为昨天一个书铺送来的,还不曾拆兑成零数。他把皮夹捏在手上,想了想,意思像是若把这点点钱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别人同自己即刻在此种关系下变成密友,也可以使一个好女人堕落,一个乞丐因得此欢喜而死,就摇了一摇头,拍的把皮夹丢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夹,仿佛见到这皮夹自己在动,且仿佛那钞票就像一杯酒,在那里劝驾,请他好好在机会中用它一用,一面还似乎在那里分解,说“这也可以说是诱惑,可完全不是恶意。”他承认这真不是恶意的。一个曾经与金钱失过恋的人,对于钱的归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钱,于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干勇气的。没有钱时他就想到他非常善于用钱的事情,买这样那样,或送谁借谁,都以为只要有钱时这样一做,当可以得到一种愉快,如在神前还愿。不过如今是钱在手上的,他却不能把这个钱照到他所想的去做了。从前想到这样那样是可以得到幸福的,这时仍然不够了。在没有钱时节,他以为,若果有了钱,就可以把无聊这两个字在字典上用墨涂去,如今他明白钱不是能帮助他获到他所要的东西了。一个老年人,身边儿女绕膝,有钱多,在家做善人,用钱打发在门外叫喊的无告者,钱是的确能给这老封翁好处的。一个博徒,在新年中输了钱,正感无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笔小款,他同样也能感到钱的好处的。穷人自然以钱为命,钱与幸福也不能分开,无从分开。他拿这一点钱有什么用处?

买书,则书架上的新书已不能再加上一本,床下未看过的书也满了。缝衣则他不等到穿新衣会客。送人则不知应送给谁,至于凡是穷的就送,他又似乎以为这样善事应当给那些阔人去做,这不是他的事。胡花,也仿佛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把烦恼当成一种病,这病可不是把钱胡花就可以医好的病!

他不愿意吃酒看戏,又不欢喜到赌场去,又不能更荒唐独自跑妓院去玩,这钱要花也难。

今天是十五,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十五,就像照平常花钱方法去做做也不行了。在今天这种日子中,朋友方面有家的,是纵或更比平常还热诚的款待客,做客的也不会得到好处的。朋友若独身,则多数不会在家,总出门到熟人处喝酒打牌去了。

一个身在外国的人,对于佳节的来临,是自然很寂寞的。一个身在本国的人,也还是感到寂寞,那原故又不是穷,当然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他是明白自己这寂寞情形,而不敢去思索这问题的,他只烦恼,并不细细追究为什么这样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烦恼病根存在。“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是永远不甚健康使人担忧,工作是用笔捉着这世界一时代的人类姿态到纸上”,在这四句传略中,就潜伏了这人病的因子,不承认那怎么行。不承认也罢,就说是看不起所目睹过的一切女人,因而搁延下来了,话是不妨这样说的。然而总应当有那样可以倾心的女子,生到这世界上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家中!在某一时这精细的头脑,也应当想到这一件事来吧。应当想到过什么样女子是可爱的女子,什么样女子是可以作妻的女子,无目的的梦也总在较年青的心中做过吧。在这时,虽不是在那里应付一件恋爱,或应付一件债务,然而就正因为不敢去对这债务加以注意或清理,意识的潜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变成悒郁无聊,觉到生活近于一种苦事了。

应当去做的事,先因为世故的毒所中太深,以为这是一种笑话,人已变成极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虑致密在事业上可以成功的,在生活上却转成了落伍的人,所以这时的他就只是仍然在桌边,连心情的放荡也不曾有。他没有比喻,没有梦,没有得失,所以所有的就是空虚了。

一个人,生来若应当用行为去拥护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这人是无大苦的。若思想是应当裁制行为,则有思想的人能帮助人的行为,当向前时就向前,他也不会大苦。知道了思想与行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只徒然对于一切远离,然而仍然永远是负疚的心情,他是这种人之一个。不幸的地狱便是为这一类人而设的,虽然这事也只是此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是永远不会如别人看到他不幸分量之多。

他也如旁人一样,生活的转变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一切习惯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气也渐近于涩塞。他又想到若干转变自己的方法,只除了结婚一件事不想。其实,则没有比这个更切要对于救济这时的他为有效了。但他不对这个事多想,就因为有所谓“俨然笑话”的嘲讽先对自己的心情加以攻击,到后他索兴不想了。

他无聊无赖,把脚跟打着地板,地板被触发出蓬蓬的声音,他于是又想起了买鞋,跟到女人背后走,走到了大东见到那女子与那舞场职员说话,就返身。脚下的鞋子给他的联想是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为若果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愿意同他结婚,他无论如何要爱这女子一世,就是这女子再坏一点欺骗他同别人好,只要这欺骗行为不为他知道,也无关系。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点,完全一点,也不是很为难的事。为难的倒是他并不将这想望与事实连在一起,故无从稍有结果。日常生活中,不乏社会上与他同样身分的女子,在极方便中在一处,到这时他想到的却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总是为女子以外的,虽然他说不出为女子以外的什么。但在女子面前,他决不会承认自己有理由做成一个颠子模样来为女人难过,这是经过太多回数试验过的事了。另一时,他到路上去,为一些擦身而过的女人,都像被带去了一点身上所有东西,他是并不在人前否认的。总之他的事,是只有自己明白的,有时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这无所排遣的时候了。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一切的智力骤然失去,心情忽然与年龄不相称起来,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坏,变成世俗所说放荡人了。

人究竟为什么而生存?这时是在想,也想不通的。每到这种时候头脑中便仿佛生了若干刺,无从着手拔去,他隐隐约约看到这刺的锋芒,他隐隐约约仍然不断的用手去拔,手也仿佛到流了血。这时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比闷到瓮中死去好多了。到见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呻吟了,也可以用力来反抗了。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睁眼望到自己僵僵的与世界离远,他不能伸出手来打谁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脸给谁去看的。他这时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坏人。他只看别人在他身前骑马过去,看到那马蹄下灰尘飞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泪流到虚荣与狡诈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亲人前装模作样,撒娇撒痴。他看到别人的富丽词藻,与壮观的抄袭,使他目眩心惊。他看到口若悬河的辩士,站在高台上说谎,得到无量的鼓掌作酬。他看到日影在墙上移动。

日影在墙上移动,他看到这一点秘密,忽然有所澈悟,决定出门了,按了一次铃。

听差来了,这是一个瘦得可怜的人,用薄薄皮包着骨,手上的青筋如运河,起伏有序。他望到这听差的瘦身材不作声。进门了的听差,见主人无话说,知道是要出门了,就把帽子从书架上取下来,用袖口抹灰。到后又见到地板上的皮夹了,就弯身将那皮夹拾起。

“为什么我告诉你买那个药又不买?”

听差不答,就笑。

他又说:“是不是把钱又送到……”

听差仍然笑。

他把皮夹开了,取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到听差手中:“这次记到买!我担心你是害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