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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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个天才的通信(3)

先生,天气热,窗外有太阳,麻雀就在太阳下叫得很热闹,我这时在奇怪这些东西为什么有这吵闹天才!又有小孩子哭,又有打锣吹号的过身。至于我家中人呢,这时我的妈正伏在床上呕血,妹躲到一旁流泪,我泰然坦然坐这里补足我这通讯的字数。我家中的事我并不看得是另一世界的事,这个也很平常。另一时,我或者也会为我这镇定而大大的惊讶,但我若是同时能记起你们告我月底就要文章而另一意义是文章一来就可以得钱,就不至于觉得我性情可怪了。我这时不放下笔去照料一下我那妈,恐怕是不行,所以第一次通信到此不得不结束了。

先生,我心上抱了歉来向你说我只能寄这点却要二十块钱。承不承认自然还是在你,我决不能与你为难,这是晓得的。我一时是不会死的,家中人也自然还可以延一些时间。夏天接着春天而来,秋天又在那里等候交代,日子推迁,总不能把我变成两样的人。我将永远把感谢存在心上,对你们作编辑作老板的人说那各式各样为你们所欢喜听的话。只要有人愿意要我的通讯。我或者一面用左手抵自己流血的鼻孔,一面用右手能写出很闲适萧散的通讯。先生,许不许可我在这里顺便提一提今天是五月三十,为英国人在中国地方杀死许多中国人的一天?我是知道中国的当家人已同别人讲了和,对于英国感到愤恨只应当是共产党,而纪念也是共产党一种人的事。可是我不过顺便提一提罢了,我是很明白在中国杀死一万人也不能算数的,中国原来不只是四万万人。

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八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那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敢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的事,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吧。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吧,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我自然是一块钱一千字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上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是不流了。若这个病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还有病人,到那时虽然并不是谁就应当帮忙的一人,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着“这是出版家老板们用刻苦的办法逼死了作者”这样谣言吧。谣言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这应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另一面总仍然是想要立志怎样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一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两个,自然除奇怪命运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到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像赌博,吃烟,……我说这个干吗,是我错了。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是合理的。别的也没有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吧。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像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并无一个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还拿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这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客气的提议。我没有钱,却做不到这事了。这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情形,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的药水,倒是好事。若果不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静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像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倒恐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的两事尽我选择其一时,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头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皆不能成一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从不恶声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公共汽车上,我看到满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衣服称身,脸上充满了欢喜的年青人物,看到这些年青人物,我就在心上生气。我听人大声说话也有不愉快在心。我见人吵闹或笑骂都感到烦憎。似乎从谁处听说过疯狂有沉静的一种,我应当是属于这一型的。我这脾气并不是从头痛时起,却是很有了一些日子的。为追溯这来源,这应当说是出于天赋。似乎从我只能模糊记忆那孩童时,我对于逃学的习惯养成,就是基于那疯狂的因子的。到后是讨厌家中同学校,作了预备兵之一名了。再到后,还是不能在生活的轨道上作我那六块七毛钱的事,耐心等候如一般人的发财升官,我转到屈原远游所到的沅州地方作收屠宰税的小职员了。收税又错了账,无法继续,再到后我又转入到作一个师部的书记了。……一直到如今,我还是对眼前的一切全无好感。生活的转变的机缘,就全是我这以身体太坏为解释而发的疯狂做成的。我讨厌一切事情,却无力堂堂正正的把反抗旗帜举起。我觉得革命是必需的事,但革命家同革命文学家都使我头加痛。我不欢喜同人应酬,可是每一个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拘是收衣柜租钱的人也行,我总得同他谈一阵天,而且在谈论到什么时我就从不见出勉强。我决计把生活转变了,今天可还是在此写你们所要的通信。先生,在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心行不能一致的纠纷时,我只能把你们所随便说的“天才”承认了,一个天才他应当与其他人完全两样,我无论如何是同我另一时也完全两样的。在我的生活是求不出结论的。你们若还相信任何人生活都有一目的,那我这目的,是把我举起与生活分手,与世界绝缘。要是极幼稚的话也有供人讨论的一时,我可以告你们,我想到的只是杀一些人,这想象若是有了力量来帮助,我不能对我的胡涂加以惑疑的。然而人人是都有理由活到世界上的,我只不承认人人在有理由活下以外还有更好理由成天胡闹。所谓实行家就完全是一群无耻东西,成了伙去作着某一事,无耻与无用都是这些人格适当的赞语。那借了死去了的人与死去了的教训作着所谓大骗子的人们,他们是脸上充满了愚而虚伪的光辉,成天各处跑动的。先生,这些我不是说做官的人,你若一定要疑到我是说他们,你就执行你的权力把它删去吧。读文章的人是读半面就觉得好,全体看清就得失望的,删去这通信一半也并不算过失,你处处不应当把你的权力忘去,这才是一个好编辑。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足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的。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试去想想,应当是那一种耐心同那一种温驯?抄我没有可抄录的事,我睡下了。你们放心吧,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的。通讯的长短完全是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吧。我是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白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两点钟呢?这是白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呆愚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说是博士。这个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认真的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来,且居然就挟了大的黑色牛皮提包到处上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一“细君”留在家中,用大的高的声音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白脸长身衣冠如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力联合大唱毛毛雨之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当的事,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到那没有太阳所晒的路旁旧木桶上,望望街景。我仿佛是非常狼狈。我的头在作怪,非长久的坐下来沉默下来简直无办法。过路人好奇的似乎全对我注了意。我感谢他们,这些人中总不乏觉得我是很可同情的人物。我想若果我能把帽子除下,翻转摆到面前,必定还有世界上所谓善人之流,不要我写诗,不要我写小说,也不要我写通讯,会慨然把钱扔给我一个两个的。小孩子见我这情形,虽然还不曾把帽子取下,已就因为好奇不愿意走路了。他们围在我身边站了两个,见到我掏手巾拭脸,就以为是要取粉笔在地面写字了,好意的告我这里不许写那些求人怜悯的字。我望到这两个小孩子好笑。我那里会这样做蠢事?纵当真要写什么,警察也不至说什么吧,我成天在这里附近徘徊,警察是已经与我认识得了。这时使我记起那些专在大路旁写字告哀的人物,这种人物似乎特别多,大致他们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觉得这街景的描画有详细的必要没有?你全事尽我,我就将不说什么了。我虽坐了两点钟,过路人不下一千两千,公共汽车以及其他载人载物车辆来往不绝,卖东西的全在一种沉闷下度着这初夏的午后。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的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虽然有麻雀在我坐的地方对面电线上打架吵嘴,看来南征北伐也并不比这个还认真,我仍然是不欢喜这些胡闹。我坐下,就把日子打发走了。我看到太阳从街中爬到对面墙上,我站起了预备走回家去。到了家我只听咳嗽,因为自己情形也显得十分颓唐,竟不敢到我妈的房中去看看。先生,感谢你的惦念,那个老人并不再呕血了!咳虽咳,血是不呕了。那眼睛痛的人还不能起床,他没有其他害目疾的人那种暴躁,我一回来见到他坐在床上,闭目不语,一个小的狭的瘦脸,一把瘦骨,脸色苍白得如一个蜡做的脸,如不是他那如扯小炉的呼吸,我几几乎以为这人是坐化了。我不作声,就坐到我的特有那张椅子上,看这个人在闭目养神的苦脸。我自己,却也是那么憔悴无生气。我找不出一点可以使我兴奋的事情做做。我因为在街上坐了半天,转来头似乎好一点了,望到桌上的笔,就又拿在手上。我也应当写一点大议论才是!一个天才,他不能就永靠这名义吃饭,事情是易明白的。我当然要做一点小说送到别处去,照到你们作编辑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轻松文字,写一写我往年在军队中服务当差的故事,署上我自己的名,附加上一种希望不大的按语,寄到我所熟习的地方去,我就静静的一面玩弄着日子一面等你们高兴时给我点钱。有了文章虽一时不会得钱,我还可以自慰慰人,也还可以向债家扯点无害于事的谎,要米钱,要报钱,人来了,气势汹汹无法抵当了,我可以不红脸的说“这是平常的事,照例是他们要忘记日子,不然那稿费早应送来了。”我这样说时我会觉得完全不是儿戏,真以为连向债户抱歉也不必的。先生,照你们意思,一个有天才的人写一万两万字是极容易的事,不许懒,就不至于挨饿。我大致应该说是太懒了。我如今就一个字写不下去。我起了若干的头,却没有供我下笔的东西。我将说我亲眼看见杀过一千人,大部分是用大的锋快的刀子砍头,小部分是用枪打脑壳把脑髓倾出为度,又有一些是花样翻新,破肚开膛把心肝取出示众。许多人是没有学过屠户,居然能把一个人处治得如老屠户杀猪一样顺手。还有用刺刀死的逃兵,用火烧的土匪。但是我说这些准什么事?在另一些地方,不是成天还这样不断的热闹着么?这应当是可以夸口的事么?除了住南京,住上海租界,不是全都成天可以看杀人么?我说战争吧,这也是罔诞。大家从新的战争中过了日子多年,说这个只是无聊。我说饥荒,报纸上头号字载得是陕西甘肃每日饿死人两千,可是同一张新闻上特号字登载百龄机效果,背面则“开会行礼如仪,”天下太平。先生,凡事可以使你们吃惊的,如今是全不容易引人惊讶了。我们都一同生长到这顶精彩的时代中,我们单是“看”就可以过这一生。一切事千变万化,一切事仍然全无差别,不头昏已就见出好汉。我今天得一个朋友从杭州来信,他说是他在为一个日报馆作着五毛钱一千字的文章,成天写,大约每月写到五六万字则一个人房钱饭钱就不难找到着落了。这个人他并不是天才,但他能够写得出这样多,无论如何是可以佩服的事。我是不行了,没有可写的东西。我纵有,自己的,我是头痛,流鼻血,……鼻血流就得头痛。我说我自己的鼻子,说我哥哥的眼睛,说我其他家中人的咳嗽流泪,说来说去,与世无关,等于笑话。能够使读者找到笑话,这天才的通信意义就已完成了么?这缺陷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