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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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巫之爱(4)

不知是山神事忙,还是所有兔类早得了山神警戒不许出穴,主仆两人在各处找寻半天的结果,连一匹兔的影子也不曾见到。时间居然不为世界上情人着想,夜下来了。黄昏薄暮中的神巫,人与马停顿在一个小土阜上面,望云石镇周围各处人家升起的炊烟,化成银色薄雾,流动如水如云,人微疲倦,轻轻打着唿哨回了家。

第二天晚上的事

回家的神巫,同他的仆人把饭吃过后,坐在院中望天空。蓝天里全是星子。天比平时仿佛更高了。月还不上来,在星光下各地各处叫着纺车娘,声音繁密如落雨,在纺车娘吵嚷声中时常有妇女们清呖宛转的歌声,歌声的方向却无从得知。神巫想起日间的事,说:

“五羊,我们还是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去看看吧。”

“主人,你真勇敢!一出门,不怕为那些花帕族女人围困吗?”

“我们悄悄从后面竹园里出去!”

“为什么不说堂堂正正从前门出去?”

“就从前门出去也不要紧!”

“好极了,我先去开路。”

五羊就先出去了,到了山外边,耳听岗边有女人的嘻笑,听到芦笛低低的呜咽。微风中有栀子花香同桂花香。举目眺望远处,一堆堆白衣裙隐显于大道旁,不下数十,全是想等候神巫出门的痴心女人。这些女人不知疲倦的唱歌,只想神帮助她们,凭了好喉咙把神巫的心揪住,得神巫见爱。她们将等候半夜或一整夜,到后方各自回家。天气温暖宜人,正是使人爱悦享乐的天气。在这样天气下,神巫的骄傲,决不是神许可的一件事,因此每个女人的自信也更多了。

神巫的仆人五羊,见到这个情形,打算打算,心想还是不必要师傅勇敢较好,就走转身向神巫住处走去报告外面一切光景。

“看到了些什么了呢?”

“……”五羊只摇头。

“听到了些什么了呢?”

“……”五羊仍然摇头。

神巫就说:

“我们出去吧,若等待绊脚石自己挪移,恐怕等到天亮也无希望出去了。”

五羊微带忧愁答道:

“倘若有办法不让绊脚石挡路,师傅,我劝你还是采用那办法吧。”

“你不还讥笑我说那是与勇敢相反的一种行为么?”

“勇敢的人他不躲避牺牲,可是他应当躲避麻烦。”

“在你的聪明舌头上永远见出师傅的过错,却正如在龙朱仆人的舌头上永远见出龙朱是神。”

“就是一个神也有为人麻烦到头昏情形的时候,这应当是花帕族女人的罪过,她们不应当生长得这样美丽又这样多情!”

“骗子,少说闲话吧。一切我依你了。我们走。”

“是吧,就走。让花帕族所有年青女人因想望神巫而烦恼,不要让那被爱的花帕族一个女人因等候而心焦。”

他们于是当真悄悄的出了门,从竹园翻篱笆过田坎,他们走的是一条幽僻的小路。忠实的五羊在前,勇壮的神巫在后,各人用牛皮面具遮掩了自己的脸庞,匆匆的走过了女人所守候的砦门,走过了女人所守候的路亭。到了无人的路上时,五羊回头望了一望,把面具从脸上取下,向主人憨笑着。

神巫也想把面具卸除,五羊却摇手。

“这时若把它取下,是不会有人来称赞我主的勇敢的!”

神巫就听五羊的话,暂时不脱面具。他们又走了一程。经过一家门前,一个稻草堆上有女人声音问道:

“走路的是不是那使花帕族女人倾倒的神巫?”

五羊代答道:

“大姊,不是,那骄傲的人这时应当已经睡觉了。”

那女人听说不是,以为问错了,就唱歌自嘲自解,歌中意思说:

一个心地洁白的花帕族女人,

因为爱情她不知道什么叫作羞耻。

她的心只有天上的星能为证明,

她爱那人中之神将到死为止。

神巫不由得不稍稍停顿了一步。五羊见到这情形,恐怕误事,就回头向神巫唱道:

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

你的路在前途离此还远。

他又向那草堆上女人点头唱道:

好姑娘你心中凄凉还是唱一首歌,

许多人想爱人因为哑可怜更多!

到后就不顾女人如何,同神巫匆匆的走去了。神巫心中觉得有点难过,然而不久又经过了一家门外,听到竹园边窗口里有女人唱歌:

你半夜过路的人,是不是神巫的同乡?

你若是神巫的同乡,足音也不要去得太忙;

我愿意用头发把你脚上的泥擦揩,

因为它是从那神巫的家乡里带来。

五羊听完伸伸舌头,深怕那女人走出来见到主人,或者就实行用头发擦脚的话,拖了神巫就走,担心走慢了点就不能脱身。神巫无法只好又离开了第二个女人。

第三个女人唱的是希望神巫为天风吹来的歌。第四个女人唱的是愿变神巫的仆人五羊。第五个女人唱的是只要在神巫跟前作一次呆事就到地狱去尽鬼推磨也无悔无忌。一共经过了七个女人,到第八个就是神巫所要到的家了。远远的望到那从小方窗里出来的一缕灯光,神巫心跳着不敢走了。

他说:“五羊,不要走向前了吧,让我看一会天上的星子,把神略定再过去。”

主仆两人就在那人家三十步以外的田坎上站定了。神巫把面具取下,昂头望天上的星辰镇定自己的心。天上的星静止不动,神巫的心也渐渐平定了。他嗅到花香,原来那人家门外各处围绕的是夜来香同山茉莉,花在夜风中开放,神巫在一种陶醉中更像温柔熨贴的情人了。

过一会,他们就到了这人家的前面了,神巫以为或者女人是正在等候他,如同其余女子一样的。他以为这里的女人也应当是在轻轻的唱歌,念着所爱慕的人名字。他以为女人必不能睡觉。为了使女人知道有人过路,神巫主仆二人故意把脚步放缓放沉走过那个屋前。走过了不闻一丝声息,主仆二人于是又回头走,想引起这家女人注意。

来回三次全无影响,一片灯光又证明这一家男子全睡了觉,妇女却还在灯光下做工。事情近于不可理解。

五羊出主意,先越过山茉莉作成的低篱,到了女人有灯光的窗下,听了听里面,就回头劝神巫也到窗下来。神巫过来时,五羊就伏在地上,请主人用他的身体作为垫脚东西,攀到窗边去探望探望这家中情形。神巫不应允,五羊却不起来,所以到后就只得照办了。因为这仆人垫脚,神巫的头刚及窗口,他就用手攀了窗边慢慢的小心的把头在窗口露出。那个窗子原是敞开的,一举头房中情形即一目了然。神巫行为的谨慎,以至于全无声息,窗中人正背窗而坐,低头做鞋,竟毫无知觉。

神巫一看女人正是日间所见的女人,虽然是背影,也无从再有犹豫。心乱了。只要他有勇敢,他就可以从这里跳进去,作一个不速之客。他这样行事任何人都不会说他行为的荒唐。他这种行为或给了女人一惊,但却是所有花帕族年青女人都愿意在自己家中得到机会的一惊。

他望着,只发痴入迷,他忘了脚下是五羊的肩背。

女人正在用稻草心编制小篮,如金如银颜色的草心,在女人手上复柔软如丝绦,神巫凝神静气看到一把草成一只小篮,把五羊忘却,把自己也忘却了。在脚下的五羊,见神巫忍气屏息的情形,又不敢说话,又不敢动,头上流满了汗。这忠实仆人,料不到神巫把应做的事全然忘去,却用看戏心情对付眼前的。

到后五羊实在不能忍耐了,就用手扳主人的脚,无主意的神巫记起了垫脚的五羊,以为五羊要他下来了,就跳到地上。

五羊低声说:

“怎么样?我的主。”

“在里边!”

“是不是?”

“我眼睛若已瞎了,嗅她的气味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那就大大方方跳进去!”

神巫迟疑了。他想起大白天族总家所见到的女子了。那女子才真是夜间最后祈福的女子。那女子分明在族总家中,且有了孩子,这女人却未必就是那一个。是姊妹,或者那样吧,但谁一个应当得到神巫的爱情?天既生下了这姊妹两个,同样的韶年秀美,谁应当归神巫所有?如果对神巫用眼睛表示了献身诚心的是另一人,则这一个女人是不是有权利侵犯?

五羊见主人又近于徘徊了,就激动神巫说道:

“勇敢的师傅,我不希望见到你他一时杀虎擒豹,只愿意你此刻在这里唱一首歌。”

“你如果以为一个勇敢的人也有躲避麻烦的理由,我们还是另想他法或回去了吧。”

“打猎的人难道看过老虎一眼就应当回家吗?”

“我不能太相信我自己,因为也许另一个近处那只虎才是我们要打的虎!”

“虎若是孪生,打孪生的虎要问尊卑吗?”

“但是我只要我所想要的一个,如果有两个可倾心的人,那我不如仍然作往日的神巫,尽世人永远倾心好了。”

五羊想了想,又说道:

“主人决定虎有两只么?”

“我决定这一只不是那一只。”

“不会错吗?”

“我的眼睛对日头不晕眩,证明我不会把人看错。”

……

五羊要神巫大胆进到女人房里去,神巫恐怕发生错误,将爱情误给了另一个人可不甘心。五羊要神巫在窗上唱一首歌,逗女人开口,神巫又怕把柄落在不是昨夜那年青女人手中,将来成一种笑话,故仍不唱歌。

这时既是夜间,这一家男子白天上山作工疲倦已全睡了。惊吵男当家人既像极不方便,主仆二人就只有站在窗下等待天赐的机会,以为女人或者会到窗边来。其实到窗边来又有什么用处?女人不止过一会儿后即如所希望到窗边来,还倚伏在窗前眺望天边的大星!藏在山茉莉花树下的主仆二人,望到女人仿佛在头上,唯恐惊了女人,不敢作声。女人数了又数天上的星,神巫却度量女人的眼眉距离,因为天无月光不能看清楚女人样子,仍然还无结论。

女人看了一会星,把窗关上,关了窗后不久,就只见一个影子像是脱衣情形在窗上晃,五羊正待要请主人再上他的肩背探望时,灯光熄了。

五羊心中发痒,忍不住了,想替主人唱一首歌,刚一发声口就被神巫用手蒙着了。

“你想作什么蠢事?”

“我将为主人唱一曲歌给这女子听!”

“你不记到着龙朱主仆说的许多聪明话吗?为什么就忘掉,蓄养在笼中的鸟飞不远那句话呢?”

“主人,口本来不是为唱歌而生的,不过你也忘了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的话了!”

“大蒜!”

在平时,被骂为大蒜的仆人,是照例不能再开口,要说话也得另找一个方向才行的。可是如今的五羊却撒野了。他回答他的主人,话说得妙,他说:“若尽是这样站下来等着,就让我这‘大蒜’生根抽苗也还是无办法的。”

神巫生了气,说:“那我们回去。”

“回去也行!他日有人说到某年某月某人的事,我将搀一句话说我的主张只有这一次违逆了主人的命令,我以为纵回去也得唱一首歌,使花帕族女人知道今天晚上的情形,到后是主人不允许,我只得……”

五羊一面后退一面说,一直退到窗下,离神巫有六步后,却重重的咳了一声嗽,又像有意又像无心,头触了墙。激于义愤的五羊,见到主人今夜的妇人气概,想起来真有点不平!

神巫见五羊已到了窗下,恐怕他还要放肆,就赶过去。五羊见神巫走近时,又赶快伏身贴地,要主人作先前的事情。神巫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这个热心的仆人,仆人却低声唱道:

花帕族的女人,你们来看我勇敢的主人!

小心到怕使女人在梦中吃惊,

男子中谁见到过如此勇敢多情?

神巫急了,就用脚踹五羊的头,五羊还是昂头望主人笑。

在这时,忽然窗中灯光又明了。神巫为之一诧,抓了五羊的肩,提起如捉鸡,一跃就跳过那山茉莉的围篱,到了大路上。

窗中灯光明亮后,且见到窗上人影子,神巫心跳着,如先前初到此地时情形相同。五羊目睹此时情形哑口无声,且只想蹲下去,希望女人推窗推开时可以不为女人见到。女人似乎已知道屋外有人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女人当真又到了窗边把窗推开了,立在窗前望天空吁气,却不曾对大路上注意。神巫为一种虚怯心情所指挥,依旧把身体低藏到路旁树下去。他只要女人口上说出自己的名字一次,就预备即刻跃出到窗下去与女人会面,使女人见到神巫时,为自天而下的神巫一惊。

女人的行为,又像是全不知道路上有望她的人,看了一会星,又把窗关上,灯光稍后又熄了。

神巫放了一口气,身心全像掉落在大海里。他仍然不能向前,即或一切看得分明也不行。

五羊忧郁的向神巫请求道:

“主人,让那其余时节口的用处是另一事,这时却来唱一句歌吧。”

神巫又想了半天,只为了不愿意太对不起今夜,点了头。他把声音压低,仰面向星光唱道:

瞅人的星我与你并不相识,

我只记得一个女人的眼睛;

这眼睛曾为泪水所湿,

那光明将永远闪耀我心。

过了一会,他又唱道:

天堂门在一个蠢人面前开时,

徘徊在门外那蠢人心实不甘;

若歌声是启开这爱情的钥匙,

他愿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

这种歌反复唱了二十次,三十次,窗中却无灯光重现,也再不见那女人推窗外望,意外的失败,使神巫仆主全愕然了。显然是神巫的歌声虽如一把精致钥匙,但所欲启开的却另是一把锁,纵即或如歌中所说,唱一年也不能得到如何结果了。

神巫在爱情上的失败这还是第一次,他懊恼他自己的失策。又不愿意生五羊的气,打五羊一顿,回到家中就倒到床上睡了。

第三天的事

五羊在族总家的厨房中,与一个肥人喝酒。时间是大清早上。吃早饭以后,那胖厨子已经把早上应做事做完,他们就在那灶边大凳上,各用小葫芦量酒,满葫芦酒咕啯嘟嘟嘟向肚中灌,各人都有了三分酒意。这个人,全无酒意时是另外一种人,除了神巫同谁也难多说话的。到酒在肚中涌时,五羊不是通常五羊了。不吃酒的五羊,话只说一成,聪明的人可以听出两成,五羊有了酒他把话说一成,若不能听五成就不行了。

肥人既然是厨子,原应属于半东家之列的,也有了一点酒意,就同五羊说:

“五羊大爷,我问你,你那不懂风趣的师傅,到底有不有一个女子影子在他心上?”

五羊说:

“哥你真问的怪,我那师傅岂止——”

“有三个——五个——十五个——一百个?”肥人把数目加上去,仿佛很容易。

五羊喝了一口酒不答。

“有几个?哥你说,不说我是不相信的。”

五羊又喝了一口酒,装模作样把手一摊说:

“哥,你相信吧,我那师傅是把所有花帕族女子连你我情人全算在内,都搁在心头上的。他爱她们,所以不将身体交把那一个女子。一个太懂爱情的人都愿意如此做男子,做得到做不到那就看人来了,可是我那师傅——”

“为什么他不把这些女人引到山上每夜去睡一个?”

“是吧,为什么我们不这样办?”

肥人对五羊的话奇怪了,含含糊糊的说:

“哈,你说我们,是吧,我们就可以这样办。天知道,我是怎么处治了爱我的女人!不瞒大哥,不多不少一共十一个。你别瞧我只会炒菜。哥,为什么你不学你的师傅!”

“他学我就好了。”

“倘若是学到了你的相貌,那可就真正糟糕。”

“丑人多福相,受麻烦的人却是相貌很好的人。”

“那我倒很愿意受一点麻烦,把相貌变标致一点。”

“为什么你疑心你自己不标致呢?许多比你更坏的人他都不疑心自己的。一个麻子的脸上感觉是自己的,并不是别人,不然为什么不当麻子的面时我们全不觉到麻子可笑呢?”

“哥你说的对,请喝!”

“哥你喝!”

两人一举手,葫芦又逗在嘴上了。仿佛与女人亲嘴那么热情,两人的葫芦都一时不能离开自己的口。与酒结缘是厨子比五羊还来得有交情的,五羊到后像一堆泥,倒到烧火凳旁冷灰中了,厨子还是一口一口的喝。

厨子望到五羊弃在一旁的葫芦已空,又为量上一葫芦,让五羊抱在胸前,五羊抱了这葫芦却还知道与葫芦口亲嘴,厨子望到这情形,只把巴掌拍着个大肚皮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