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五)
13463800000043

第43章 沈从文甲集(23)

这汉子当真就被打了一顿,被打完了丢到土匪牢里去。这汉子一瘸一拐走到牢边时,进牢门还懂得先用背进牢的方法,我才问别人,知道这人还作过一次大哥。

吃过饭,各人为晚上事辛苦了一晚,正好到床上草中做梦,忽然吹了集合号,排队站班,营长演说。营长说,司令部有命令,把罗XX杀了。不到一会这汉子就被他那同营的兵士拥到平时杀人的桥头,把一颗头砍下了。

“他拐了枪,就该杀,不杀他,还想走逃,只有把他头砍下一个办法了。”这是营长演说的话语。

杀人时押队的就是他平时同营吃饭下操的兵士。大家都只明白这是军法,所以到时当刽子手也仍然有人。杀过这人以后,大家看热闹的全谈论到这个人,人是太英雄了,“出门唱歌”,“脸不失色”,不辱骂官长,“临刑颈脖硬朗”。大家还说他懂规矩,这样汉子的确是难见到的。

晚上营长从司令部里领赏格下来了,分配的办法稍稍出人意外,捉到这汉子的一组兵士得三分之一,其他出力人员分赏三分之二,大家对这支配皆无话可说。得赏以后,司务长成为兑换铺的人物,即刻就有许多人很畅快的在草席上赌起牌九来了,这些人似乎全都对于昨夜的行为感到满意。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出三百块钱(这样一个大数目)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的理由。捉回来就杀了,三百块钱就赏给出力的人员,大家就拿这钱赌博,这究竟是为什么事必须这样做,营长也说不分明,因为在训话里他并不解释这“必须”理由。

一切仿佛皆是当然的,别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永远全是这样。

十九

今天又发生了新事情,第十四连(就是那看守罗什长的一连)有三个兵士被审讯了,各人打了五百,收进牢里,是因为查明白有纵罪人逃走的原故。他们因为是朋友,所以那样作了,我们因为不与那人相识,就仍然赌了一天钱。那三人还应当感谢长官,因为照规矩他们也有死罪。也算是“气运”吧。在军队中我们信托自己还不如信托命运,因为照命运为我们安排下来的一切,是连疑问也近于多余的。一个火夫的身体常常比我们兵士强壮两倍,同时食量同担负也超过两倍,他们就因为什么不懂才有这样成绩。我们纵非懂“唱歌”“下操”“喊口号”“行礼”种种事情不可,不过此外的东西,我们是不必去懂的。我们若只有机会看到我们的幸福,我们就完全是幸福的人了。

“打死他吧,”像这样的意思,在那三个兵士的连里,是应当有人想到的。这以为打死也不算过分的,必定就是那些曾经为一些小数目的债务,或争一支晒衣的竹竿,吵骂过嘴的人。小小的冤仇到某一时就可以牵连到生死,这是非常实在的。我们在XX时还遇到一件事情,就是一个兵士半夜里爬起来把切菜的刀砍了同班的兵士七刀,头脸各处全都砍到,到后凶手是被审讯了,问他为什么这样粗卤,随意拿菜刀砍人,他就说是因为同伴骂了他一句丑话。这是不是实在的供词?一个熟习我们情形的人,他会相信这供词的,所以当时军法也相信了。那人定了罪。从这些小事上别的不能明白,至少可以了然那地方的民族性,凡是用辱骂的字言加在别人身上,是都免不了有用血去洗刷的机会的。不过另外的事我也来说说吧,就是我们的上司,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全可以随意对于兵士加以一种很妙的辱骂的。每一个上司对于骂人总像不缺少天才,从学校出身的青年军官,到军队以后是最先就学到骂人的。被骂的兵士有一种规矩是不做声。但过一会不久,兵士一有了机会,就又把从上司处所记下的新颖名词加到火夫的头上了。火夫则只能互相骂骂,或对米桶,水缸,汤杓,痛切的辱骂。照例被骂的自然是没有做声。

埋罗什长是营长出的钱,得了赏号的也有到那死人面前烧纸的。尸骸到晚上才许殓收。

今天有两个兵士因为赌博打了一架,到后各到连长处去打一顿板子。我先以为这些人在晚上会又有发生上面说到的凶案了,不拘是谁在半夜三更爬起身来摸到了菜刀,血案就发生了。不过我完全错了,他们到晚上仍然是在一堆赌牌九,且把挨打这一件事当作一个笑话讨论了许多。真是有些福气的人,为他们担心是白担心了。

二十

今天落雨,打牌的就在营里打牌,非常热闹。

二十一

又落雨,打牌的也还是打牌。

二十二

还是落雨。

二十三

雨落了一连三天,一院子泥泞。担水的火夫大清早赤脚板在泥中走出走进,口中还哼哼哼不止。早饭前许多人皆很无聊赖的倚伏在楼厢栏干上看院中落雨的景致。雨已不落了,一个高身子师爷,掇长凳在长殿廊下画符,用黄纸画,到后且口咬鸡头,将血敷到符上面。他原来正在为昨天受伤那三个兵士治病。我们队伍中是不可少了这样人物的,有兵士被刀杀伤了,打伤了,或者营长太太有了病,少爷失魂夜哭,都不是军医的事,却非师爷画符不可。这师爷若缺少卜课本领也还是不成其为师爷的。大约“军师”就指的是这样人材,这人材的养成一半是天生一半还是由于地气,因为仿佛有三个全是XX地方的人。望到师爷画符的神气,仿佛看到诸葛亮再生。

看看师爷画符,自己也来学习,用从书记处讨来的公文纸头,随意挥洒而成,且把这个东西也贴到床头去,说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这一天的事了。

我这符是到后又悄悄的贴到了一个火夫背上的。这火夫我们一到有机会就为他画一点胡子,或者把一个萝卜包上肮东西给他吃,到被哄伤心,或吃亏不了时,就荷荷的哭一阵,哭声元气十足,大家听这哭声以及欣赏那姿态,都似乎很有趣味。这汉子年纪是三十七岁,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长走来,找一些稀奇的话语一骂,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点钱,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见到这汉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边,声音也没有了。这样人,看来好像可怜极了,但若果我们还有“怜悯”这种字样,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吧。方便中,他们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后,走到洗衣妇人处说一点野话,或做一点类乎撒野的事情的!他们用不着别人怜悯,如世界上许多人一样。火夫这种人,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可以欺侮的人,并不把他们穿灰色衣服的权利丧失。他们也能在买菜蔬时赚点钱,说点谎话,再向神赌一个不负责任的咒,请神证明他的老实。他们做事很多,但吃东西食量也特别大。总之这些人的行为,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所以挨打的时候比旁的人总多。在情绪上像小孩子,那不独是火夫一种人,就是年纪再大一点的传达长,也是一个样子的。做错事情被打了就哭,赏一个钱就又拭眼泪做丑样子笑,五十岁年纪了还有童心,赌博一输就放赖,这样人还不止一个的。

天气是使人发愁的天气,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处代替工人扯炉。把大毛铁放到炉上炭火中,一面说话,一面身对风箱,用两只手向后奔,到相当角度时又将身体向前倾,炉火为空气所扇,发臭气同红光了。铁煨红了,一个小孩子把铁用钳铗取出,平放到鹤嘴砧上,于是两小孩就挥细把铁锤,锤打砧上的热铁,锤从背后扬起,从头上落下,着铁时便四方散爆铁花。主任坐到旧枪筒的堆上,居高临下,监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姜女万喜良唱本书念给大家听。主任的书已唱过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诵如流,主任还是一面看,一面唱,一字不苟且的混过。间或有什么人来到修械处了,有事同主任商询,主任也还是用唱歌的章法同来人谈话,正像这个人成天吃酒不醉,却极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声里。

我在扯炉厌烦以后,是也常常爬到过铁堆上玩的。我爱这一屋子里全身是煤烟与铁锈的人,也极欢喜那些“三角”,“长方”,“圆条”硬朗实在的大小铁器。还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无狗肉时煎豆腐干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挂到什么地方我总能发现它。

谈到天气,辛寿他们是没有兵士们那样发愁的。天气越冷他们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机会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们营里火夫穿厚棉军服臃肿像人熊,辛寿他们一定还是赤裸露出又小又脏的肩膊做事。他们身上好像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没有脂肪的积蓄,但每一个人身体的健全,则仿佛把每人拿来每天饱打一顿以后,还放雨露中两点钟也不至于伤风。

明天是场期,应当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赌钱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9月10日《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