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乱世文宗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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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洪迈的文学审美观(4)

为文论事,当反复致志,救首救尾,则事词章着,览者可以立决。陈汤斩郅支而功未录,刘向上疏论之,首言:“周方叔、吉甫诛猃狁。”次言:“齐桓公有灭项之罪,君子以功覆过。李广利靡亿万之费,捐五万之师,谨获宛王之首,孝武不录其过,封为列侯。”末言:“常惠随欲击之乌孙,郑吉迎自来之日逐,皆裂土受爵。”然后极言:“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贰师,功德百之。”又曰:“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覆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而大功未着,小恶数布,臣窃痛之!”于是天子乃下诏议封。盖其一疏抑扬援证,明白如此,故以丞相匡衡、中书石显,出力沮害,竟不能夺。不然,衡、显之议,岂区区一故九卿所能亢哉?

这篇文章借助了当时的史实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当时正当汉元帝在位。匈奴北单于郅支受到汉廷和南单于呼韩邪的夹击,被迫向西迁移来到康居国驻扎。西域副都护陈汤得到了准确情报,在没有请示朝廷,也没有得到都护同意的情况下,擅自调发西域各属国兵马长驱疾进,包围了单于驻地并斩杀了郅支单于,传首国门。这本来是一件盖世奇功,但当时秉政的匡衡和石显等佞臣妒忌他的功劳,想以不奉命用兵的名义陷害陈汤。懦弱昏庸的汉元帝犹豫不决。刘向的这篇上疏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奏报,从而挽救了一代名将。洪迈对这篇文章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分析:刘向首先从远及近,广征博引,连续列举周代,春秋,汉武帝,汉宣帝时期的历史事实,然后把这些事实拿来与陈汤的功绩比较,指出陈汤所面对的敌人比古时候强,消灭的敌人比先朝要尊贵,敌人对我们犯下的罪行比过去还大,而陈汤消灭他们竟没有费国家的一兵一卒和一粒粮食,比起过去那些立功封侯的人来说,他不知超过了多少倍。紧接着,刘向就劝皇帝,对这样的功臣,不能计较小节,而应该表彰大功。这些议论引经据典,环环相扣,雄辩有力。所以连昏庸的元帝也立刻照办,而两个当权的奸臣竟无法从中阻挠。洪迈认为,取得这样的效果,重要的原因就是这篇优秀的论说文做到了“反复致志,救首救尾”,使“览者可以立决”。

洪迈还对一些应用文的文体要求作过一些考察,比如:

东坡为张文定公作墓志铭,有答其子厚之一书云:“志文路中已作得大半,到此百冗未绝笔,计得十日半月乃成。然书大事略小节,已有六千余字,若纤悉尽书,万字不了,古无此例也。知之知之。”盖当时恕之意但欲务多耳。又一帖云:“志文谒告数日方写得了,谨遣持纳。衰病眼眩,辞翰皆不佳,不知可用否?”今志文正本凡七千一百字,铭诗百六十字云。予乡士作一列大夫小郡守行状九千言,衢州士人诣阙上书二万言,使读之者岂不厌倦,作文者宜戒之。坡帖藏梁氏竹斋,赵晋臣镌石于湖南宪司楚观。

洪迈从苏轼撰写张文定公墓志铭时的两份通信说起,批评当时一些作文者不问情况,不问对象,盲目撰写长文,“使读之者岂不厌倦”。他主张要因事属文,以简洁为美。这一点即使对当今文山会海,八股盛行,着作等身,言无一物的现象也有巨大的参考价值。

六、洪迈对于文章的结尾尤其重视

他有一篇专门论述文章结尾方法的文章:

老子道经“孔德之容”一章,其末云:“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盖用二字结之。左传:“叔孙武叔使后阝马正侯犯杀后阝宰公若藐,弗能。其圉人曰:‘吾以剑过朝,公若必曰:“谁之剑也?”吾称子以告,必观之,吾伪固而授之末,则可杀也。’使如之。”孟子载:“齐人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必厌酒肉而后反。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妻铐其所之,乃之东郭睩间之祭者,乞其余。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此二事反复数十百语,而但以“使如之”及“今若此”各三字结之。史记封禅书载武帝用方士言神祠长陵神君,李少君、谬忌、少翁、游水发根、栾大、公孙卿、史宽舒、丁公、王朔、公玉带、越人勇之之属,所言祠灶,化丹沙,求蓬莱安期生,立太一坛,作甘泉宫台室、柏梁、仙人掌,寿宫神君,斗棋小方,泰帝神鼎,云阳美光,缑氏城仙人迹,太室呼万岁,老父牵狗,白云起封中,德星出,越祠鸡卜,通天台,明堂,昆仑,建章宫,五城十二楼,凡数十事,三千言,而其末云“然其效可睹矣”。则武帝所兴为者,皆堕诞罔中,不待一二论说也。文字结尾之简妙至此。

可以清晰地看出,洪迈是把结尾作为文章一个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来看待的。他强调结尾与全文宗旨的呼应,指出优秀的文章结尾应该简劲。何谓简劲?简的意思就是简明扼要,前文已经详加论述过的东西就不要再“总之”地抄一遍,在形式上表现为结尾要短促;劲的意思就是精到凝练,有嚼头,有回味的余地,使人对于这篇文章的记忆久而弥笃,过而不忘。怎么做到简劲呢?洪迈敏锐地发现,要做到结尾简劲,必须在前面营造强有力的态势。文中的详尽繁复既可以把要表达的意思或者要记叙的事件交代清楚,为结尾的简短准备条件,又可以与结尾形成强烈对比,增强简劲结尾的艺术感染力。好比建大坝蓄积水力直上千尺,突然之间拆坝放水,激流从天而降以至于漂石断木。洪迈举了《史记》中方士列传的例子。司马迁极力描绘武帝求仙的迫切,求仙的奢靡,继而不吝笔墨,连写十多位方士各有奇谋,各尽奇能,举凡上天入地下海,人力能为之事皆为之,当真如同一场热闹无比的活剧。而最后结束语仅六个字“然其效可睹矣”,就像一声清脆的锣响,大幕落下,人潮散去,剩下满地狼籍,万千感慨不言自明。

洪迈在自己的创作中也出色地做到了结尾的简妙。如:

今人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白公十八岁,病中作绝句云:“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然白公寿七十五。

全篇的议论与主题,尽在“然白公寿七十五”七字之外,回味可称无穷。

(第三节)洪迈对于文学创作客体的观照

所谓客体,就是文学所描写和反映的对象。宋代文学远接恢弘的唐代文学余绪,而唐代文学已经把中国文学的主要题材和意象开发几尽。宋代在唐代开拓的基础上力求创新,通过向日常生活的挖掘和向内心世界的探求,进一步扩大文学视野。洪迈对于文学客体的观照既体现了这种有宋一代文坛的共同特点,又表现出他鲜明的个人色彩。他的观念主要可以在两个方面得到反映:

一、洪迈极为强调文学创作客体选择的自由性

客体选择的自由性往往受制于外部条件,这些条件跟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生活以及学术文化发展水平都息息相关。洪迈在对以往文学发展情况的探察中发现,选择文学客体的自由——也就是创作的自由是一个文学繁荣时代到来的重要前提。缺少了这个前提,文学的发展就会出现由于缺乏社会生活而导致的“贫血”症状,主要表现在思想苍白无力,陷于舞弄文辞。而具备了这个先决条件的时代,往往就能够奏出充分代表时代风貌的雄浑之音。

洪迈在《容斋二笔》《唐诗无讳避》一文中揭示了盛唐文学辉煌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并且,对于这个因素的得来他归之于统治者的宽容。与此相对应,他看到了宋朝统治者在这一方面的不足:

蔡京颛国,以学校科举箝制多士,而为之鹰犬者,又从而羽翼之。士子程文,一言一字稍涉疑忌,必暗黜之。有鲍辉卿者言:“今州县学考试,未校文学精弱,先问时忌有无,苟语涉时忌,虽甚工不敢取。若曰:‘休兵以息民,节用以丰财,罢不急之役,清入仕之流。’诸如此语,熙、丰、绍圣间,试者共享不以为忌,今悉绌之,所宜禁止。”诏可。政和三年,臣僚又言:“比者试文,有以圣经之言辄为时忌而避之者,如曰‘大哉尧之为君’,‘君哉舜也’,与夫‘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吉凶悔吝生乎动’,‘吉凶与民同患’。以为‘哉’音与‘灾’同,而危乱凶悔非人乐闻,皆避。今当不讳之朝,岂宜有此?”诏禁之。以二者之言考之,知当时试文无辜而坐黜者多矣,其事载于四朝志。

洪迈的本意是通过这种前后的对比引起统治者的重视而改变钳制文学的态度。应该说,洪迈自发地感受到了文学自我发展的内在要求,因此向统治者提出放宽文网的请求;但是洪迈局限于时代,他看不到封建统治不断发展的趋势,自宋代以后,对学术和文化加以钳制,已经成为历代统治者文化政策的必然组成部分。这种钳制到清代和封建社会一起发展到了顶峰。因此,期望通过统治者的宽容来取得文学自由发展的可能,只是洪迈一厢情愿的幻想。洪迈看到文学发展的远处,但因为时代局限,他不可能找到那条正确的通路。

二、洪迈认识到文学创作客体与主体之间独特的情感互动

客体与主体的互动是现代的语言,而在当时,洪迈只是清楚地意识到优秀的文学作品,特别是脱离道学色彩的抒情文学作品,应该达到一种物我交融,物我两忘的至境。这是文学创作本身的需要,文学不同于科学,他所要实现的目标不是理智而是情感。所以,仅仅能够客观表现客体的形状,外貌,质地,由来,发展等等,都不是文学。文学就是把冰冷的不受我约束的物质世界,用热烈的唯我支配的情感体验反映在精神世界里。洪迈从没有过类似表述,但他对于创作者与描写对象之间的情感互动极有体悟并引以为文学圭臬,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他学习和继承文学遗产的过程中有所窥见:

刘梦得云:“诗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子细看’,王维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三君所用,杜公为优。”予观唐人七言,用此者又十余家,漫录于后。王昌龄“茱萸插鬓花宜寿”,戴叔伦“插鬓茱萸来未尽”,卢纶“茱萸一朵映华簪”,权德舆“酒泛茱萸晚易曛”,白居易“舞鬟摆落茱萸房”,“茱萸色浅未经霜”,杨衡“强插茱萸随众人”,张谔“茱萸凡作几年新”,耿氵韦“发稀那敢插茱萸”,刘商“邮筒不解献茱萸”,崔橹“茱萸冷吹溪口香”,周贺“茱萸城里一尊前”,比之杜句,真不侔矣。

好诗要能够兴寄真情,洪迈发现了杜诗造境达情的魔术。“醉把茱萸子细看”好在哪里?醉眼必定模糊,模糊还要再看,而且还是细看。何物使人如此?原来竟是茱萸——传统习俗中用来寄托家乡与亲人之思的信物。至此,读者不知不觉就沉浸在一片刻骨思乡之情中。细味此句,一言之中前后关照,回味无穷。只有看到“茱萸”二字,才知道因何而醉;而以“子”与“仔”同音之巧,省却一字之烦,成就自然风流一段。洪迈不止于体味前人评点之精,而且还推而广之,进一步列举近似句例,使人对优劣之辨更为明晰。只要粗略一比,就可以看到,王维与朱放两句虽工,但不如杜诗一句之回味无穷;自王昌龄以下,或设语新奇,或用句精巧,或发人未见,但都缺乏杜王朱的自然韵味。本是一丛普通的茱萸,经过作者不露痕迹的改造,就寄托了自己全部的乡土之思。又如: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此语诚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闻白乐天左降江州,作绝句云:“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起坐,暗风吹雨入寒窗。”乐天以为:“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东坡守彭城,子由来访之,留百余日而去,作二小诗曰:“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合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东坡以为读之殆不可为怀,乃和其诗以自解。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