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丽思中国游记(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二)
13511300000036

第36章 好管闲事的人(11)

劝医生续弦,其中不是无那贪医生小康,想从自己亲戚中选一相宜女人给医生,来结这一门亲,为自己打算的自利人。但医生,却并不疑心到这些事上。其所以不在三十岁以前续娶,只是记到妻在临殁时说好好待这四岁儿子的话。医生见到许多许多后妻待前妻儿子的薄行,怕新的妻一进门,这儿子就得受苦。到了后妻又产孩子时,则这小孩当更无人过问,为了这件事,所以凡是人来说到续弦的利益,无论如何说得怎么动听,也只有全拒绝下来了。到三十岁以后,则又以为倒不如再过几年主儿子讨媳妇,所以更不愿为儿子找那后妈了。

到如今,医生可成了正牌的单身汉子了。假如医生还能记起往年在为人劝他续娶时节拒人的话语,说是自己行医单身汉子也较方便点的旧话,会只有更伤心!如今的医生,把儿子一死,倒像凡事不方便。以前一颗心,像全寄存到儿子胸腔子里,作什么事都只为儿子,多吃一碗是为儿子欢喜,少吃一碗饭是为儿俭积,如今儿子既不再到这世界上,这颗心,已不知要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若说从前是春天,则如今已到了凄凉的秋,以后也永远只有这秋天吧。

这时节,是不是还想着再从一个妇人身上找寻一个小孩?不。医生自己觉得人已快到五十岁,不中用,迟早间就会平空死去,纵再有小孩子已不会见到这小孩子在自己面前来淘气的情形了。

儿子在,医生实以为纵有六十岁也仍然是四十岁的心,就因为儿子的成立使医生忘却时间在人身上的意义。如今是完了。如今似乎已有七十岁,把儿子的年龄也增加到自己身上来了。

若能随到儿子死,傩寿先生也愿意。此时但是半死半活。人家还说:“老头子虽伤心,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这话只使他更苦。过了一阵儿便能够好?永不!

悲哀这东西,中于人,像中毒。血气方刚的少年,亦有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者,这从许多许多例子上可以得到凭据。纵也免不了有一时中毒,抵抗力量异常强,过一会,复元了。有人说,发狂之事多半为青年人所独有,这发狂来源,则过分悲哀与过分忧郁足以致之。然而年青人,因中毒而能发狂,高度的烧热,血在管子里奔窜,过一阵,人就恢复平常状态了。老人到纵阳阳若平时,并不稍露中毒模样,可是身体内部为悲哀所蚀,精神为刺激所予沉重的按揣,表面即不露痕迹,中心全空了。老年人感情中毒,不发狂,不显现病状,却从此哀颓委靡不振下去,无药可治了。

医生是已不能发狂的人了,所以虽初初得着儿子噩耗时,也正如那少年人罹忧患模样,哭闹叫号不已,但这是最初一个月的事。稍稍过了一阵以后,即如别人所说的话一样,居然好了。

他不再去到玉皇阁大钟下哭了。

他只呆坐到家中度着萧条的每一个日子,帮工把饭开来就吃,在吃饭以外谁也不明白在这老头子脑中有些什么事情。

医生的精神,就在这种潜伏着的痛心里消磨着。每日让一种从回想上得来的忧愁啮食着这颗衰败的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为止。他自己,则是这样算定到,总有一天心为这小虫啮空,自己于是忽然就撒手死了。

到医生重复回到家中时,医生的事又忙起来了。人家正如怀着好意不让医生坐在家里自悲自叹一样,请医生帮忙的每一天总有多起。

到别人的家中去,无心无意的喝着盖碗中的新泡雨前茶,不说话,或者说话就同小孩子说话,倒很好,至少暂时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一到为主人用那好像是极同情的话谈到这个死在异乡水里的人时,傩寿先生可又要从眼中流泪了。他不愿人提到这个,而人家却总不了解偏又同他谈这个。这以为是一番好心的,只是增加医生的凄恻,可是这增加傩寿先生痛苦的一切在别人倒真以为是与医生要好咧。

傩寿先生又把铺柜门开了,是在三个月以后。

仍然是那么在一种坛子罐子的背景中我们可以见到这个医生的脸儿。来看病的人,凡是穷,我是装做忘了带药钱来的,这药总仍然得由医生这方面舍给,医生是全不在乎此。

医生样子似乎略略不同一点了。不是瘦,不是老,只是神气变了。

在对待来照顾生意或劳驾诊病的方面,这个医生笑容可掬的脸儿,仍然是如往天一样。可是这个笑,不是往天的笑了。若有一个人能稍稍注意到这脸上,就不忍心再看医生如此的笑脸。不过人家都说是医生已完全忘却了儿子,认为医生再不会在儿子方面伤心了,且俨然是医生就是为他们这些小孩子治病送药才活到这世界上的样子。人类的自私当然是各处一样的,他们实在已经就把“好人”的名声给了傩寿先生,也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种慷慨了!

某一天,天快断黑了,街背后的坡上的树林已经听到有乌鸦喊着归林的声音了,傩寿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忽然又要走到玉皇阁去。

“先生,怕下雨吧。”这个作帮手有了七年的矮子,意思是要傩寿先生就在家里得了。

“不要紧。不会的。”

说着,也就不再作声,扬扬长长的走向玉皇阁去。

老和尚是正敲打着木鱼念那消食经的。这时佛堂中的常明灯已慢慢的有了权势。灯把一些碧绿色的光,给佛堂中照得如同一座坟,从这暗淡的灯光中看见的一切全是幽沉沉的可怕。和尚是习惯这个事了,傩寿先生也不是怕鬼的人,他们俩就在这殿中同这无数尊佛爷作伴。

这个老和尚,把念经事是看得并不比说话为有用处的。念经与其说修佑,不如说是无人谈话消除寂寞吧。虽然出了家有二十年,但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在这老师傅身上也找得出一份儿(然而一个方丈的好处他也并不缺少);正因其如此,乃成了傩寿先生欢喜的朋友,也成了许多人都欢喜的师傅。傩寿先生能同老和尚合得来,是因这和尚并不全成一个和尚,不是一见到人就谈因果,更不是一见人就劝人念佛:这和尚最有道行的一点,只是不娇情,又没有势利眼睛。且这个和尚会作各种蔬菜,倒很可以说是一个懂味的高僧!

和尚见到医生来到,木鱼就停了。

“嗨,我老以为你到乡下去了!”

“我那里还有心思下乡玩?”说话的傩寿先生,就坐在那个跪经的蒲团上面,抱了膝只是摇头。

“还不能够放下么?”其实和尚自己也就有许多事放不下。他就常常念及这个死到异乡的人。他作了这年青人的寄父,是有过十一年了,这年青人在生时,和尚就教过他书,又教过他做诗,到后这年青人离开这个地方了,每一次给他爸爸写信来时又总不忘问候到寄爹,这一来,真也无聊!虽说相信死者凭了他念的三个月经,是已安然到了西天,但假若念一年经就可以复活,那这老和尚倒以为暂时莫往西天为好啊。

和尚见到医生不说话,知道是这悲痛在这个心上并不曾稍杀,就说“应当要快乐一点才好”。

“我是极力想找寻一点快乐的,办不到!”

“我见你这多久不来,还以为你为什么人请下乡去了。这几天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事,心神恍恍惚惚。人老了,真是难。”

“我想请你来为他作一次道场,你看一个日子。”

“好,回头翻翻历书吧。”

他们俩人就在这些佛爷面前讨论起各样用项来。香,烛,黄表纸,以及鞭炮五供之类,和尚也不怕当到面前的佛爷发气,就只从省俭上开出数目。医生说这个未免太少,和尚就说决不会少。医生的意思,是为这死人热闹一场,则一切铺派来得大一点也不为过分,然而和尚对这个就否认。

和尚说:“亲家,这个是无益,用钱多是好了和尚,我这个和尚可并不想你这次法事上叨光!”

“那外面看来也太不像样!”

“是为给人看吗?”和尚对这个活就未免不平。

医生意思,就是给人看。从人的快活中以为自己也可以安慰这无可奈何的心,才是他作道场的本心,若说为死者超度,那是为有罪恶的死者而设,自己的儿子,并不足坏人,就死自然而然也就会到西天去!

结果顺到医生意见,只好加上一些花样,如像水陆施食燃天蜡等等,假使是别一个和尚办这件事,傩寿先生的胡椒,至少也会要用到五斤六斤。“一个姓黄的家大醮中,”和尚说,“那一次用胡椒末是二十斤,到最后还有一顿素面不下胡椒的。”

话正说到用胡椒的趣事,忽然听到山门外有一个人喊着进来。转过了韦佗殿,声音是更明白了。

“傩寿先生,傩寿先生,……”一个妇人气急败坏的窜进殿中来。明明白白是傩寿先生刚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这奶妈样子的妇人却并不曾见到医生似的,问和尚傩寿先生究竟在不在这里。

“我问你,什么事?”医生见这妇人已快疯,就拧着这妇人膀子问她。

“唉,天……”她也不再说什么,拉着医生的长袖子就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啦?”

“救命救命,快去快去!”

医生是踉踉跄跄便为这个妇人拖出玉皇阁了。若不是许多人都认识这个是傩寿先生,则这样一个年青妇人把这样一个中年汉子从庙里拖出,匆匆忙忙的,且深怕他逃走的模样,真有的是新闻笑话!

医生在街上时也察觉到这个真不很好看了,就问明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病痛,且要这个妇人先跑到洞井坎上去拿刀与药瓶之类。

“傩寿先生你快走!恐怕赶不及了!”妇人是鼻涕眼泪横流四溢的去了。医生望到这个情形只笑。他是常常就为人那么催促到了别人家中,到后又不过是鼻子流血一类小病的。

然而医生仍然照到妇人所告的街名胡同走去,忙得像充军。

别人的儿子,这样的关心,自己的儿子却见也不能见一面即为水淹死,医生的儿子死时,可有过一个本地方人这样关心过?在医生这一方面,本地方人所能唯一给这好人的好处,就只是麻烦。医生在忧愁中也只得这个。正因为太随便不讲究排场,像一县城的当差的医生,不拘何时都可以随喊随到,一般人把这个权利也就都不颇放松了。谁都不能说傩寿先生是他们有了儿子才来在这地方行医,可是谁一有了痛苦总就记起这个公差来了。并且,为了傩寿先生的药方,又神灵,又简便,那些作父母的遇事疏忽,尽儿子去玩刀打架也有之。医生在什么时候能为人忘记?除非每一个人都没有病痛,这个我们可以从许多人处知道这话是很对,在医生儿子死过后,来看医生或说是悼慰医生的人,全不是那类家中孩子无灾无难的人!家中孩子没有病,他们就知道不麻烦医生了。

医生这个时候已到了那妇人指定的家中了,一些人见了傩寿先生气吁吁的走来,也不说请坐一坐,把那通常的装烟倒茶礼数也简略了去,只是即刻就引带他到病人床边去。

作母亲的见了医生已来,就把一个哭过的已不成形了的焦急的眼睛望医生,“唉,傩寿伯伯来了!”

“到什么地方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到叫作什么地方玩……”那个作母亲的也说不清楚。

还是另外一个女人来同医生说,才知道是刚才那位到玉皇阁去的奶妈,把这孩子在吃过饭后领到营堡上去玩,不知如何一失神,这孩子从奶妈的监视下逃出,走过到桥边去,奶妈不久就听到呱的一声喊,回头看小孩子已不见,再到桥边去,则桥下的小孩正抽搐卷成一堆。人是昏了。吮他咂他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哭出声来。于是抱回来家了。于是就想起傩寿先生了。

孩子只四岁,这一坍还不知是伤了什么。回到家来又不哭,又不喊,只把眼睛紧闭像一匹小猫儿的低低嘶着。医生非常怜悯的到床边去按揣孩子的全身,不到一会儿那奶妈到医生家拿来一切用具了,医生就开始把袖子挽到肘上来灌小孩的药。一面又安慰到那家中人说不要紧不要紧。

把药灌下去以后,约有十分钟,孩子忽然呱的哭出声来了。且不止,哭得声音非常长,医生搭着他的两只肥手,说这是气厥,既然喊得出声来,从声音中可以知道内脏还不伤,无妨了。

医生看那奶妈,见到奶妈在一旁只是作揖。“以后小心点好了,小孩子是本来也难照扶的。”那奶妈,因为医生对她的过错,既在小孩子那里补救,又来用言语在主人面前补救这过失是免不了的事,就非常感激的对医生望着,且在眼睛中流出那感激的泪。

孩子全身在哭喊时也动弹了,医生又去脱了孩子全身衣裳各处的检视,见外面只腕上划破了一点皮,臀部成了青色。

“不要紧,幸好是跌下的时候是并非横到下地,我看这样子还似乎是有意跳下去因为地方过高才筑坏了气的。”

奶妈在心中,可把医生佩服的了不得。原是奶妈就望到这孩子跳下桥的!她们玩,先只以为跳到第二级石段上面,谁知这少爷心太大,以为奶妈鼓励他从顶上那地方跳下,一面为了给奶妈一惊,就在奶妈不防备的当儿涌身向下跃,待到奶妈听到一种声音时,这少爷已如同那另外女人所说的卷成一堆昏过去了。

主人见到孩子已无大危险,又见到医生颜色很泰然,才想起喊丫头舀水给医生洗手,又才记起拿烟茶出来。

医生额上因走路匆促而出的汗,还大颗大颗贴在上面,洗手的水还不来,就用袖子去挨拭。这一家的人,只除了那下厨房去倒水的丫头外,全望到傩寿先生的额上的大汗以及扯袖子挨汗水的情形好笑。

傩寿先生死了。这作爹爹的,就为了不能让儿子一人在地下寂寞,自己生着也寂寞,要儿子复活既不能,于是就终于死了。

死是忽然的,如一般人所说很没理由的,然而当真死了。以后是当到每一个人家的小孩子,磕破了头或割破了皮,别人想起要止痛止血,作父母的就叹气说,“如今是傩寿伯伯已经死了。”就是那么来念到这个人的。

医生一死给了许多人不方便倒是真的。

本篇发表于1928年2月23日,27日,28日,3月1日上海《中央日报·摩登》第13、1517号。署名沈从文。

①撑撑的,平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