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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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月下小景(10)

那雁鹅对于老朋友引用“人”的格言,并不十分心服,心想“人自己尚用不着那个,一个乌龟还有什么用处?”但一时也不再加分辩。

过了一会,不知何处抛来一个小小石子,正落在乌龟背上,雁鹅明白一定是什么人抛掷来的,便对于朋友这种无妄之灾,有所安慰,说了几句空话,且对于石头来源,加以猜测。可是乌龟却满不在乎,以为极其平常。雁鹅见他朋友满不在乎的神气,反而十分不平,就说:

“哲学家朋友,你不觉得这件事希奇吗?”

乌龟把头摇摇,前脚爬爬,一面说:

“我以为也不十分惊奇。”

雁鹅说:

“既不希奇,然而凭空来那么一下,你不觉得生气吗?”

乌龟想想,做了一个儒雅的微笑,解释这件事毫无生气的理由。

“我因为记起《庄子》上说的,虚舟触舷,飘风堕瓦:一切出于无心,皆不应当生气,故不生气。”

因为说到不生气,其时两只雁鹅兴致正好,就把他朋友如人类中一切聪明朋友作弄老实朋友一样,好好的试验了一番,结果这乌龟还是永远保持到他那个读书人的风度。由于这些原因,他们的友谊此后似乎也就更进步了一点,话非本文,不必多提。

再过不久,这池塘里的水,忽然枯竭起来了,许多有翅膀的为了救亡图存全搬家了。大家为了这件事忙着,各个按照自己经验所及,打算此后办法。两只雁鹅飞到过北京城里先前帝王用作花园的北海,知道那方面一切情形,明白北海地方风景不恶,有水有山,游玩的闲人虽然称多一点,不如这里池塘清静,可是若到那地方去生活,可保定毫无危险。那里来玩的,大多数是受过教育的人,只在那里吃吃东西,谈谈闲天,打发日子,决不会十分胡闹,不守规矩,至多只摘摘莲蓬,折点花草罢了。雁鹅打量邀约乌龟过北海去住,便同他朋友来商量:

“同志,我们的生活有了点儿障碍,你注意不注意。这池子因为天干,忽然涸竭起来了,我们生活,业已发生问题!若老守一方,必受大苦;同在一处,挨饿尚为小事,恐怕本身还多危险。”

乌龟说:

“我记得汉朝大儒董仲舒说过:天若不雨,可用土龙求雨。北京地方,不少明白古书相信古书的人,应当用这方法求雨。它的来源极古,出于《山海经》,本于《神农请雨书》。……”

雁鹅看到他的朋友又在引经据典,不知如何应付,且知道这事一引经据典,便不大容易说得清楚,因此摇摇头就走开了。

到了第二天又来说:

“同志,这样生活可不行,水全涸了,芦苇也枯了,我担心他们不久会放火烧我们的芦苇。我担心会发生这样一件事情,火发时,我们有翅膀的还可一翅飞去,你是那么慢慢儿爬的,这可不成。你得即早设法,想出个主意,方不失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

乌龟因为昨天朋友不让他把话说完就走开,今天却又来说,心中不大乐意,就简简单单的向雁鹅朋友说:

“同志,为时还早。”

说了把头缩缩,眼睛一闭,就不再开口了。雁鹅无法,又只好走开。

第三天,芦苇塘内果然起了大火,雁鹅不忍抛下他的朋友独自飞去,就来想法救他朋友。要这乌龟口衔一木,两只雁鹅各衔一头,预备把这乌龟带出危险区域,到北海去。这时乌龟明白事情十分紧急,不得不承认这两个朋友提议,就说:“一切照办,事不宜迟。”

他们把树枝寻觅得到以后,教乌龟如法试试。临动身时,两只雁鹅且再三嘱咐:

“小心一点,不可说话!”

乌龟当时就说:

“同志,我又不是小孩,难道在半空,还说话吗?我不开口,只请放心!”

两只雁鹅于是把木衔起,直向北海飞去。

他们经过西苑时节,西苑许多小孩,见半空中发生了这种希奇事情,全抬起头来,向空中大笑大嚷:

“看雁鹅搬家,看乌龟出嫁!”

雁鹅心想:“小孩子,遇事皆得大声喊叫,不算回事。”仍然向东飞去,不管地下事情。乌龟也想:“童妇之言,百无禁忌。”装作毫无所闻,不理不睬。

又飞一阵,到海甸时,又为小孩子看到,大声叫喊。一行仍然不理,向东飞去。

到了城中,又有小孩喊叫如前,这些小孩,全都穿得十分整齐,还是学生!

乌龟就想:“乡下小孩,不懂事情,见了我们搬家,大惊小怪,自不出奇。你们城中小孩,每天有姑妈师母说故事,见多识广,也居然这样子!”正想说:“你们教员,教你们些什么东西,纵是搬家出嫁,事极平常,同你地下小孩,有甚关系,也值得大惊小怪?”话一出口,身子就向下直掉。

……

说到这里,那穿青衣的人,才预备说以下事情,那时手中烟卷已完事了,正在掉换一支烟卷。我觉得这故事十分动人,为了不知道这乌龟掉到什么地方,是死是活,替它十分担心,忘了先前约束,插口说:

“以后的事?”

我可发誓,我只问那么一句,那穿青衣的人,就只为我插嘴说过那么一句闲话,即刻生起气来了。他显出极不高兴的神气向我说道:

“为什么问这句蠢话?以后的事谁能清楚?我嘱咐你不许打岔。你又打岔,看你意思,我说到末尾,你一定还会要问:那这故事,你既不是雁鹅,你又打那儿来的?你别管我是雁鹅不是。我说故事,生平就不高兴人家这样质问!”

我赶忙分辩,说明一切出于无心,请他原谅。这穿青衣的人只自顾自己把话说完以后,不管我所说的是什么,似乎还很不高兴我,把烟卷燃好,向芦苇那边扬扬长长大模大样走去了。我看他走去时,还以为他脾气不会那么认真,就很好笑的想着:“我看看你那种走路方法真像一只雁鹅或同雁鹅有点亲戚关系。”

可是他当真走了,我还很担心那个乌龟,想知道这读过许多中国旧书的乌龟,因为一时节同小孩子生气,得到什么结果。又想知道这两只雁鹅,到乌龟跌下以后,是不是还想得出方法援救这个朋友。我愿意这故事那么结束,就是这乌龟虽然在半空中向下跌落,近地面时却恰恰掉在一个又暖和又体面正好空着的鸟巢里,那鸟巢里最好还应当有几本古书,尽他在那里读书,等候那两只雁鹅各处找寻,寻觅到第三天才终于发见了他。不过自己那么打算可不行,这结局得由那个穿青衣的人口中说出,我才能够放心。我于是追过去,请他慢走一点,为他道歉,且同他评理。

“朋友,朋友,你不应当为这点小事情生气!你不正说过那乌龟因为生城市中小孩子的气,从半空中就摔下去了吗?你若为一句话见怪,也不很合理!”

我一面那么说,一面心里又想:“你若把故事为我说完事,你即或就是那两只雁鹅中任何一只,我下次见着你时,也不至于捉你。”

但这个人显然不愿意再继续我们的谈话,他头也不掉回,就消失在芦苇里去了。

我再走过去一点,傍近芦苇时,芦苇深处只听到勾格一声,接着是两只大翅膀扇着极大的风,举起一个黑色的东西,从我头上飞去。我原来正惊起一只大雁。我就大声喊叫那个说故事的朋友。等了许久,里面还无回答。芦苇静静的,一点儿声音没有。再过去一看,芦苇并不多,芦苇尽处前面是一片水。并没有什么捕鱼的人,绝对没有。我想想,这事古怪。

我很悔恨为什么不抓他一把,把这只大雁捉回家去,请求他把故事说完,请求不出,就逼迫他把这故事说完。

猎鸟人说到这里时,望望大家,怯怯的问:

“你们不觉得这只雁鹅很聪明吗?”接着又说,“我因为相信那个穿青衣的人就是那只大雁,相信它会说故事,相信它下面还有故事,就只为了我要明白那个故事的结果,我才决定作一个猎人,全国各处去猎鸟。我把它们捉来时,好好的服侍它们,等候它们开口,看看过了十天半月,这一位还是不会说什么,就又把它放走了。你们别看我是一个猎鸟专家,我作了十六年的猎鸟人,还不曾杀死过一只小鸟!为了找寻那会说故事的雁鹅,我把全国各省有雁鹅落脚的泽地都跑尽了。你们想想,若我找着了它,那不就很好了吗?”

这猎鸟专家把故事说完时,他那么和气的望着众人,好像要人同情他的行为似的。“为了这只雁鹅,我各处找寻了十六年,”他是那么说的,你看看他那分样子,竟不能不相信这件事。

为小五辑自《五分律》

廿四年十一月廿六改校

本篇发表于1933年3月1日《新月》第4卷第6期。署名沈从文。

一个农夫的故事

那个中年猎户,把他为了一个未完故事,找寻雁鹅十六年的情形,前后原因说过后,旅馆中主人就说:

“美丽的常常是不实在的,天空中的虹同睡眠时的梦,皆可作为证明。不管谁来说一句公平话,你们之中有相信雁鹅会变人的这种美丽故事吗?你们说:这故事是有的,那就得了。”

除了其中只有一个似通非通的读书人,以为猎人说的故事是在讽刺他以外,其余诸人都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但当主人把这个话问及众人时,由于谁也不知道说谎,故谁也不敢说他曾经在某个地方,也同样遇到过这种有理性的雁鹅同乌龟。可是当中却有个年青农人,身个儿长长的,肩膊宽宽的,脸庞黑黑的,带着微笑站起身来说:

“我并不见到过一只善变的鸟,可知道人类中有种善变的人。若这件事也可以为猎鸟人的故事作一个证明,我就把这故事说出来,请诸位公平裁判。”

许多人都希望把故事说出以后,再来评判是非,看看是不是用一个新的故事能代替那个猎人旧的故事。大家盼望他即刻把故事说出来,故不必约束,皆异口同声请他“快说”,且默默的坐下来听那故事。

农人于是说了下面一个故事:

某个地方,有姊弟二人,姊姊早寡,丈夫死后只留下一个儿子,为时不久她也得了小病死去,死去之后,这孤儿便同他舅父两人一同住下,打发每个日子。孤儿年纪到二十岁时同他舅父两人都在京城一个衙门里办事。两人正直诚实,得人敬爱。只因为那个国家阶级制度过严,大凡身居上位,全是皇亲国戚,至于寒微世族,则本人不拘如何多才多艺,如何勤慎守职,皆无抬头希望。那国家一时又还不会发生革命,因此两人在衙门里服务多日,地位尚极卑微。那时本国恰巧发生饥荒,人皆挨饿,京城内外,无数平民无食物可得,死亡极多,情形很可怜悯。那国家读书人虽不少,却同别的国家读书人差不多,大都以为自己既已派定读书教书,诸事自有官吏负责,不能越俎代庖。至于官吏,当然不会注意这类事情。舅甥两人见到这种情形,十分难受,知道国王大库藏里,收了许多稀奇宝物,毫无用处,许多金钱银钱,毫无用处,许多粮食,毫无用处。两人就暗地商量:

“我们事情既那么卑微,国家现状又那么稀糟,照这样情形下去,想要出人一头,再来拯救平民,不知何年何月,方可办到。若等待革命改变制度,更是缓不济急。如今库里宝物极多,别的东西更多,不如就便取点到手,取得以后,分给京城各处穷人,这样作去,不算蠢事。”

两人都觉得这事不妨试作一下,对于别人多少有些益处。对于多数别人有益,自己即或犯罪受罚,并不碍事。两人商量停当以后,就只等候机会来时,准备动手。

机会一来,两人就在库房某处,挖一大洞,共同爬将进去,取出不少东西。

天亮以后,管库大臣发现了库旁有一个大洞,直通内里,细加察看,就知道晚上业已有人从这地洞搬去东西不少。且到各处探听,皆说本城若干穷人住处,半夜深更,忽然有人从屋瓦上抛下不少布帛食物,钱财宝贝。那时只听到有人在门外说话,十分轻微,“国王知道你们为人正直,生活艰难,秘密派遣我们来赠给你们一些东西。事出国王好意,不必怀疑。”开门一看,渺无一人。东西俱在,当非做梦。一切东西既不知真实来源,故第二天天明以后,胆小多疑的人,以为横财之来,别有理由,不能随意受用的,就赶忙把夜来情形,禀告本街保甲,听候定夺。管库大臣得到这种报告,赶忙把一切原委禀告国王。国王听说,心中十分纳闷,不明究竟。以为这无名贼人,既盗国库,又施平民,于法不可原谅,于理实难索解。当时就吩咐管库大臣:“暂且不必声张,走露风声,且等数天,好好派人照料库中,到时一定还有人来偷取东西,见他来时,把他捉来见我。小心捉贼,莫令逃脱;更应小心,对那贼人莫加伤害。”

舅甥二人,其一以为国王还不知道这事,必是管库官吏怕事,不敢禀闻。其一又以为国王当已知道这事,但知盗亦有道,故不追究。两人打算虽不一致,结论皆同:稍过一阵,风声略平,便再冒险去库中偷盗,必使京城每个正直平民,都得到些好处,方见公平。

为时不久,又去偷盗,到洞口时,外甥就说:

“舅父舅父,你年纪业已老迈,不大上劲。我看情形,也许里边有了防备,你先进去,若为衙兵捕获,无法逃脱。不如我先进去。我身体伶便如猴子,强壮如狮子,事情发生时,容易对付。”

那舅父说:

“你先进去,那怎么行,我既人老,应当先来牺牲,凡有危险,也应先试。”

“那里有这种道理?若照人情,不管好坏,我应占先。”

“若照礼法,你无占先权利。”

但这种事既非礼法所奖励,也非人情所许可,致甥舅两人,到后便只好抽签决定。轮到舅父先入,那外甥便说:

“舅父舅父,我们所作事情,并非儿戏!若两人被捉,一同牵去杀头,各得同伴,还有趣味。若不杀头,一同充军,路上也不寂寞。若一人被捉,一个逃亡,此后生活,未免无聊。照我意思,我要发誓,决不与舅父因患难分手。”

舅父说:“一切应看事情如何,斟酌轻重,再定方针。”

那舅父于是十分勇敢,溜进洞穴,刚一进洞,头尚在外,就已为两只冰冷的手,拦腰抱定,无从挣扎。且听人说:“守了十天,如今可捉到你了!”外甥用手抱定舅父头颅不放,还想救出舅父。这舅父知道身入网罗,已无办法可以逃脱,且恐为时稍缓,外甥也将被捉。明知同归于尽,两无裨益。这时要他走去,他又必不愿意单独走去,并且纵即走去,天发白后,人还可从他的相貌看出,原系甥舅两人同谋。这舅父为救外甥,故临时想出急计,告外甥说:

“伙伴伙伴,我如今已无希望了。我腰下业已被人用铡刀扎断,不会再活。两人同归于尽,实在无益。我已老去,我应死了。你还年轻,还可为那些穷人出力帮忙。如今不如把我头颅割下带走,省得我为人认识,出做官吏的丑。此后你自己好好生活,不要为我牺牲难受。”

外甥听说,相信舅父腰身业已被人扎断,不能再活。不得不忍痛把他舅父头颅割下,就此走去。

天明以后,管库大臣又把一切情形禀告国王,且同时禀明盗贼之死,并非兵士罪过,只为贼人心虚,恐怕同伴受捕,故牺牲自己,让同伴把头割去。还有伙伴一人,不知去向。国王又说不必声张,并且下一秘密命令,把这无名无头死尸,抬出库房,移放京城热闹大街上去,派人悄悄注意,凡有对死尸流涕致哀的,就是贼首盗魁,务必把他活活捉来,不能尽其逃脱。

这无名死尸,当天果然就在大街上陈列起来。国中人民,不知究竟,争来看这希奇死人,车马络绎,不知其数。这外甥听说,赶一大车,装满柴草,从城外来。车到尸边时节,正当车马拥挤满街,把鞭一挥,痛击马身数下,马一蹶蹄,故意就把车上柴草倾倒,半数柴草,在尸左右,半数柴草,直压尸身,计已得售,这年轻人便弃下车辆,从人丛中逃去。

天晚以后,大臣进见国王,又把这事禀告国王,且启请国王,那堆柴草,应当如何处置。国王又说:“不必声张,做愚蠢事。只须好好伺候,为时不久,必有人来纵火,见人纵火,就为我捆定送来,我要亲自审问。”

大臣无言退下,如命转告守尸兵士,小心有人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