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不远,遇一穷人,衣服敝旧,容色枯槁。一见太子身服绣衣,光辉绚目,不觉心动,为之发痴。太子知道这人穷困,欲加援手,已无财物。这人当太子过身以后,便低声说:
“人类有生,烦恼重叠排次而来,若能得一柔软温暖衣服,当为平生第一幸事。”
太子听说,就返身回头,同穷人掉换衣服,脱此新衣,掉换故衣,一切停当以后,不言而行。另一穷人见及,赶来身后,如前所说,太子以妃衣服掉换,打发走路。转复前行,第三个穷人,又近身边,太子脱两小儿衣服,抛于穷人面前,不必表示,即如其望。
太子既把钱财,粮食,马匹,车辆,衣服零件,一一分散给半路生人,各物罄尽以后,初无悔心,如毛发大。在路途中,太子自负男孩。金发曼坻,抱其幼女。步行跋涉,相随入山。
檀特山距离叶波国六千里,徒步而行,大不容易。去国既远,路途易迷,行大泽中,苦于饥渴。其时天帝大神,欲有所试,就在旷泽,变化城郭,大城巍巍,人屋繁庶,仗乐衣食,弥满城中。俟太子走过城边时,就有白脸女人,微须男人,衣冠整肃,出外迎迓。人各和颜悦色,异口同声:
“太子远来,道行苦顿,愿意留下在此,以相娱乐。盘旋数日,稍申诚敬。若蒙允许,不胜欢迎!”
妃见太子不言不语,且如无睹无闻,就说:
“道行已久,儿女饥疲,若能住下数日,稍稍休息,当无妨碍。”
太子说:
“这怎么行,这怎么好。国王把我徙住檀特山中,上路不用监察军士,就因相信我,若不到檀特山中,决不休息。今若停顿此地,半途而止,违国王命,不敬不诚。不敬不诚,不如无生!”
妃不再说,即便出城,一出城后,为时俄顷,前城就已消失。
继续前行,到檀特山,山下有水,江面宽阔,波涛汹涌,为水所阻,不可渡越。
妃同太子说:
“水大如此,使人担忧!既无船舶,不见津梁,不如且住,待至水减再渡。”
太子说:
“这可不成,国王命令,我当入山一十二年,若在此住,是为违法。”
原来这水也同先前一城相同。同为天帝所变化,用试太子。太子于法,虽一人独处,心复念念不忘,不敢有贰,故这时水中就长一山,山旋暴长,以堰断水,便可搴衣渡过。太子夫妇儿女过河以后,太子心想:“水既有异,性分善恶,死诸人畜,必不可免。”因此回顾水面,嘱咐水道:
“我已过渡,流水合当把原状即刻恢复。若有人此后欲来寻我,向我有所请求乞索,皆当令其渡过,不用阻拦!”
太子说后,水即复原。“其速如水”,后人用作比喻,比喻来源,即由于此。
到山中后,但见山势嵚崎,嘉树繁蔚。百果折枝,烂香充满空气中。百鸟和鸣,见人不避。流泉清池,温凉各具;泉水味皆如蜜酒,如醴,如甘蔗汁,如椰汁,味各不同,饮之使人心胸畅乐。太子向妃子说:“这大山中,必有学道读书人物,故一切自然,如此佳美。使自然景物如有秩序,必有高人,方能作到。”太子说后,便同妃子并诸儿女,取路入山,山中禽兽,如有知觉,皆大欢喜,来迎太子。山中果然有一隐士,名阿周陀,年五百岁,眉长手大,脸白眼方。这人品德绝妙,智慧足尊。太子一见,即忙行礼不迭。太子说道:
“请问先生,今这山中,何处多美果清泉,足资取用?何处可以安身,能免危害?”
阿周陀说:
“请问所问,因何而发?这大山中,一律平等,一切丘壑,皆是福地,今既来住,随便可止!”
太子略同妃子说及过去一时所闻檀特山种种故事,不及同隐士问答。
隐士就说:
“这大山中,十分清净寂寞。世人虽多,皆愿热闹,阁下究为什么原因,携妻带子来到此地?是不是由于幻想,支配肉体,故把肉体尽旅途跋涉折磨,来此证实所闻所想?”
太子一时不知回答。
太子未答,曼坻就问隐士:
“有道先生,来此学道,已经过多少年?”
那隐士说:
“时间不多,不过四五百岁。”
曼坻望望隐士,所说似乎并不是谎话,就轻轻说:
“四五百岁以前,我是什么?”
其时曼坻,年纪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隐士见曼坻沉吟,就说:
“不知有我,想知无我,如此追究,等于白费。”
曼坻说:
“隐士先生,认识我们没有?”
太子也说:
“隐士先生,也间或听人说到叶波国王独生太子须大拿没有?”
隐士说:
“听人提到三次,但未见过。”
太子说:
“我就是须大拿,”又指妃说,“这是金发曼坻。”
隐士虽明白面前二人,为世稀有,但身作隐士,业已四五百年,人老成精,故不再觉得别人可怪,只问二人:
“太子等到这儿来,所求何事?”
太子说:
“鄙人所求,想求忘我,若能忘我,对事便不固执,人不固执,或少罪过。”
隐士说:
“忘我容易,但看方法。遇事存心忍耐,有意牺牲,忍耐再久,牺牲再大,不为忘我。忘我之人,顺天体道,承认一切,大千平等。太子功德不恶,精进容易。”
隐士话说完后,指点太子应当住处。太子即刻就把住处安排起来,与金发曼坻各作草屋,男女分开,各用水果为饮食,草木为床褥。结绳刻木,记下岁月,待十二年满,再作归计。
太子儿名为耶利,年方七岁,身穿草衣,随父出入。女名脂拿延,年只六岁,穿鹿皮衣,随母出入。
山中自从太子来后,禽兽尽皆欢喜,前来依附太子。干涸之池,皆生泉水。树木枯槁,重复花叶。诸毒消灭,不为人害。甘果繁茂,取用不竭。太子每天无事可作,就领带儿子,常在水边,同禽兽游戏,或抛一白石,到极远处,令雀鸟竞先衔回,或引长绳,训练猿猴,使之分队拔河。金发曼坻则带领女儿,采花拾果,作种种妇女事情,或用石墨,绘画野牛花豹,于洞壁中,或用石针,刻镂土版,仿象云物,毕尽其状。几人生活,美丽如诗,韵律清肃,和谐无方。
那个时节,拘留国有一退伍军人,年将四十,方娶一妇。妇人端正无比,如天上人。退伍军人,却丑陋不堪,状如魔鬼,阔嘴长头,肩缩脚短,身上疥疠,如镂花钿。妇人厌恶,如避蛇蝎,但名分既定,蛇蝎缠绕,不可拒绝,妇人就心中诅咒,愿其早死。这体面妇人一日出外挑水,路逢恶少流氓,各唱俚歌,笑其丑婿。
生来好马,独驮痴汉,
马亦柔顺,从不踶啮。
妇人挑水回家以后,就同那军人说:
“我刚出去挑水,在大路上,迎头一群痞子,笑我骂我,使我难堪。赶快为我寻找奴婢,来做事情,我不外出,人不笑我!”
军人说:
“我的贫穷,日月洞烛,一钱不名,为你所见,我如今向什么地方得奴得婢?”
妇人说:
“不得奴婢,你别想我,我要走去,不愿再说!”
军人相貌残缺,爱情完美,一听这话,心中惶恐,脸上变色,手脚打颤。
妇人记起一个近年传说,就向军人说道:
“我常常听人说及叶波国王太子须大拿,为人慷慨大方,坐施太剧,被国王放逐檀特山中,有一男一女,尚在身边,你去向他把小孩讨来,不会不肯!”
军人说:
“身为王子,取来作奴作婢,惟你妇人,有这打算,若一军人,不愿与闻。”
妇人说:
“他们不来,我便走去,利害分明,凭你拣选。”
那退伍军人,不敢再作任何分辩,即刻向檀特山出发。到大水边,心想太子,刚一着想,中河就有一船,尽其渡过。这退伍军人遂入檀特山,在山中各处找寻须大拿太子所在处。路逢猎师,问太子住处,猎师指示方向以后,就忽然不见。
退伍军人按照方向,不久便已走到太子住处。太子正在水边,训练一熊作人姿式泅水。遥见军人,十分欢喜,即刻向前迎迓,握手为礼,且相慰劳,问所从来。
退伍军人说:
“我是拘留国人,离此不近。久闻太子为人大方,好施乐善,因此远远跑来,想讨一件东西回去。”
太子诚诚实实的说:
“可惜得很,你来较迟,我虽愿意帮忙,惟这时节,一切已尽,无可相赠。”
退伍军人说:
“若无东西,把那两个小孩子送我,我便带去,作为奴婢,做点小事,未尝不好。”
太子不言。退伍军人再三反复申求,必得许可。太子便说:“你既远远跑来,为的是这一件事,你的希望,必有归宿。”
那时两个小孩,正同一老虎游戏,太子把两人呼来,嘱咐他们:
“这军人因闻你爸爸大名,从远远跑来讨你,我已答应,可随前去。此后一切,应听军人,不可违拗。”
太子即拖两儿小手交给军人,两个小孩不肯随去,跪在太子面前,向太子说:
“国王种子,为人奴婢,前代并无故事,此时此地,有何因缘不可避免?”
太子说:
“天下恩爱,皆有别离,一切无常,何可固守?今天事情,并不离奇,好好上路,不用多说!”
两个小孩又说:
“好,好,我去我去,一切如命。为我谢母,今便永诀,恨阻时空,不可面别!我们俨若因为宿世命运,今天之事,不可免避,但想母亲失去我等以后不知如何忧愁劳苦,何由自遣!”
退伍军人说:
“太子太子,我有话说。承蒙十分慷慨,送我一儿一女。我今既老且惫,手足无力,若小孩不欢喜我,一离开你以后,就向他们母亲方面跑去,我怎么办?你既为人大方,不厌求索,我想请你把那两个小孩,好好缚定,再送把我。”
太子就反扭两小孩子手臂,令退伍军人用藤蔓自行紧缚,且系令相连,不可分开,自己总持绳头,即便走去。两个小孩不肯走去,退伍军人就用皮鞭捶打各处,血流至地,亦不顾惜。太子目睹,心酸泪落;泪所堕处,地为之沸。小孩走后,太子同一切禽兽,皆送行至山麓,不见人影,方复还山。
那时各种禽兽皆随太子还至两小儿平时游戏处,号呼自扑,示心哀痛。小孩到半路中,用绳缠绕一银杏树,自相纠缪,不肯即走,希望母亲赶来。退伍军人仍用皮鞭重重抽打不已。两小孩因母亲不来,不能忍受鞭笞,就说:
“不要再打,我们上路!”上路以后,仰天呼喊:“山神树神,一切怜悯,我今远去为人作奴作婢,不知所止,不见我等母亲,心实不甘,请为传话母亲,疾来相见一别!”
金发曼坻,时正在山中拾取成熟自落果实,负荷满筐,正想带回住处。忽然左足发痒,右眼蠕动,两乳喷汁,如受吮吸,心中十分希奇,以为平时未曾经验,必有大变,方作预示。或者小孩有何危险发生,不能自免,正欲母亲加以援救?想到此时,即刻弃去果筐,走还住处。有一狮子,因知太子把儿女给人,实为心愿,恐妃一回住处,由于母子私爱,障碍太子善心,就故意在一极窄路上,当道蹲据,不让金发曼坻走过。
金发曼坻就说:
“狮子狮子,不要拦我,愿让一路,使我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