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又不知道吗?我听人说埋在那里,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过一次,还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记到那一条路,那座坟,不知道已经被谁挖了。”
如不是我有点发狂,一定就是我这个朋友发了狂,我忽然明白他所指的坟是谁埋葬在那里了,我像一个疯人,就跳了起来,“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到过她的坟上么?”
这朋友,却毫不惊讶,静静的幽悄的说:“是的,我到过她的坟上,昨天到过今天又到过。我不是想做坏事的人!我可以赌咒,天王在上,我并不带了什么家伙去。我昨晚上还看到那个土堆,今天晚上变了。我可以赌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坟,却完全不是原有样子。不知是谁做了这样事情,不知是谁把她从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我听到这个吓人的报告,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但我并不说出口,因为这个人还只在我的心上一闪,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个疑问,以为是这个女子复活,因为重新生回,所以从棺木中挣扎奔出,这时或者已经跑到家中同她的爹爹妈妈说话了。我疑心她是假死,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个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疑心这个事一定在我这个朋友有了错误,因为神经的错乱,忘记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并不是在一个地方,所以才会发生这误会。我用许多估计去解释,以为这件事并不完全真实。
到后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坟边去,他很虚怯,以为我是疑心这事他一定已经知道,或者至少事后知道这主谋人是谁,他一连发了七种誓言,要求各样天神作证,分辩他并无劫取女尸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他并不预先拿有何种铁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极力分辩他的行为,他把话说完了,望见我非常阴沉,眼睛里含有一种疑惧神色,如果我当时还不能表示对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发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吓走了,我计算应当如何安置到这个行将疯狂的朋友。我用许多别的话解释,且找出许多荒唐故事安慰到这个破碎的心灵。说到后来这人忽然哭了。他的血慢慢的冷静,一切兴奋过去后,非常悲哀的哭了。他担心惊吵了外面铺上的别人,只是抽咽。他告给我他实在也有过这种设想,因为听到人说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是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他告我第一天,他还只是想象他到了坟边,听得到有呼救声音,便来作一次侠义事,从坟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为听到这个话,才到那里去,预备不必有呼救声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里坟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棺木的盖掀到一旁,一个空棺张着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到棺里去看过一下,除了几件衣服以外什么也不见到。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时候做了这事情,一定把坟掘开,这人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他已经不再请天神作他的伪证了。他诚实而又巨细无遗的同我说到过去一切,我听到了他这些话,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了。我对于这件事还是不甚相信,我还是在心中打量,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各人皆身在梦中。我以为即或不是完全的梦,到了明天早上,这号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说的话语,因为这种欲望谁也无从禁止,行诸事实总仍然不近人情。
他因为追悔他的行为,把我杀死灭口也做得出。我这样想着不免有所预防,可是,这个人现在软弱得如一个妇人,他除了忏悔什么也不能做了。我们有一个问题梗到心上来了,就是我们此后对于这件事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去禀告一声,还尽那个哑谜延长?两人商量了一会,靠着简单的理智,认为这发现我们无权利去过问,且等到天明到豆腐铺看看。走了许多夜路的号兵,一只瘸腿已经十分疲倦了,回来又哭了许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望到这个残废苦闷的脸,肮脏的身,我把灯熄了,坐到这朋友身边,等候天明。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到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到的那件事,又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是向外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将成为事实,我有点害怕,拉了号兵跑回连上,把这估计告给了那起过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一个人又跑出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哑白,说他已经探听了别一个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到后听到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的新坟被人刨掘,尸骸为人盗去。”另一个新闻,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峒里发现,赤身的安全的卧到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为这消息愣住了。
从此我们再不能到那豆腐铺里去,坐到长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浆,也再不曾见到这个年青诚实的朋友。至于我那个瘸子同乡,他现在还是第四十七连的号兵,他还是跛脚,但他从不同人说到过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别一个人的行为,使他一生悒郁寡欢。至于我,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我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连长缺出,便应轮到我了。我实在有点忧郁,有点不能同年青合伴的脾气,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
十九年八月廿四日
本篇发表于1930年l0月15日《文艺月刊》第1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平凡故事
匀波,XX教会大学文科三年级正式生,按照身分,这个人如其他许多讲规则的教会大学校的好学生一样,选课很多,对于功课都做得很好。风气所归,这人另外读过一些中外名著,自己又会拿笔写散文写诗,作品皆登载到学校刊物,同别的不甚著名刊物上。他是学生会的会计,和别两种会的会员。在他宿舍床前面,挂得有从杂志中剪下来的世界文学名家照片,不规则的用小小钢钉钉上墙壁。他的书架放在床头,上面有很多书籍同杂志。他的写字桌有套新文房四宝,一枝钢笔,一个墨水瓶,一个贴有吸墨纸的家伙,另外就是可以每一页扯下作写情书用的白色蓝界洋纸本了。这些东西在桌上,本来不是重要的东西,还有其他许多物件,占了桌上全面积三分之二。
他是一个有普遍趣味的人,所以从一个生物学的教授讨来一个无用处了的骷髅,从考古学教授得了一块旧砖,从……这些东西把书架的上一层与桌子的大部分占据了,每天这些东西加多一点,桌面还总是从前一般大,桌子上的空间更少了。
学文科的人大致是一见可以了然的,白白的脸,小小的手和脚,长头发披在脑后,眼睛有点失眠神气。还有是说话带着一点特别体裁,谈到不拘什么事情,欢喜引用一点故事上不甚恰当的比喻,来作自己所持的主张辩护。至于性格完全是千人一样就是那好管闲事的精神。这些年青人是在没有学好文学以前,把这些习惯先就学好了,使人一见可以明白他是文学者的。匀波同这类大学生在一处过活,自己也是一个。
课余无事时候,几个同学在一处,总是谈谈空洞的希望,或者关于文学,或者关于爱情。又或者把政治社会各问题提出来,肆无忌惮的批评一阵,各以自己所看过的几本书作为根据,每人有一个不同的主张,为了拥护自己的主张,到某问题上,理性的言语已显得毫无用处时,就互相带着一点儿感情,用许多术语骂对方一顿,如像“落伍”,“醉生梦死”,“帝国主义走狗”……差不多都是因为从上海方面印行的刊物上默记下来的,所以读书特多的匀波,语源也就特别丰富。不过这些话语,在上海刊物中,含有的凶恶意义,在这些人口上却已失去,成为无害于事的嘲弄了。在他的日记本上,曾有似乎极其得意的记录,是这样写下来的:
……老王,赵四侉子,裁缝李,拜轮,说到XX,都被我战败了。这些人平常只会做点诗,呈皇后某某,谈到根本问题,是落伍了的。
大约几个名字都是同学的绰号,因为这些年青人,同在一个大学念书,有些还同在一个寝室睡觉,他们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有一个绰号的。匀波他自己还有两个,常常为同学所引用。他的所谓根本问题,似乎是不出他身分上的几种事情,生活,爱情,文学。一个大学生,对前途有希望,口上心上,离不了这些问题,那是应当的。他们在教会学校念书,却不大谈上帝,因此这一批人,被另外一群上帝的爱儿爱女们,看作违悖圣道的异教者,感情算不得好。
这些年青人虽然这样聪明有趣,却无一个得到女子的垂青。因为学校的风气,所以这些多情的小子,陷到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情形中,过着日子。
就因为大家对女人只是一个抽象,在这上面,匀波于同学中建设了生活的基础。他懂得比别人为多,大家都承认他的知识,他常常是极其快乐,看一切在眼底的事物,发各种光泽。他对于生活感到满意,因为在他左右的同学,为他学力所征服,趣味所支配,很有不少的人数。
他的品貌是许多读书识字女人理想中情人的模子,他的性情又足使年青女人减去拘束,所以在XX大学第三年级的下学期,众人还是毫无办法的时节,XX学校新来一个为众人所倾心的公主,在一种方便凑巧情形中,不久就成为匀波的爱人了。
但这事是秘密的,从无第二人知道。
幸运原是势利的,到各处去全是孪生,在XX学校得到了爱情的匀波,在另外机会中另外地方又遇到了一个女子。同样的柔媚雅洁,青春可人,匀波如一般聪明人一样,不固执,不虚伪,于是又爱上了那个女子。
他用谎语在那两个女人之间,救济到自己的过失,因为他虽然对于幸运不加以拒绝,却从习惯中看出自己普遍趣味,若是用在爱情上面时,将有不幸的事发生。他很巧妙的在两者之间,取到那青年女子在热情中的发狂的拥抱,肆无忌惮的调谑,以及因小小过失而成的流泪与赔礼机会。他把自己所作的诗分抄给两个人,得到两份感谢。他常常发誓,学得用各样新奇动人的字句。他把谎话慢慢的说得极其美丽悦耳,不但是女人没有觉到,他自己到后来,也就生活在他那罔诞的言语中,变成另外一种人了。
他为这个事情把快乐同苦楚一并得到了,他的行为自然还是向快乐上努力,极力避开纠纷。他外貌显得冲和,内心自然免不了有些冲突。
他的朋友于是为他取了一个新的绰号,称他为神秘之诗人,“诗人”是他本来的身分,“神秘”则因为他瞒到了同学,做了许多使好管闲事的同学无从索解的事情。他知道年轻男子在没有得到一个女子以前,都欢喜生事,放肆得有点怕人,因为那不拘形迹,毫无秘密,虽能作成了同学的友谊,却最足妨害那另外一方面事情的进行,所以在XX大学,匀波同到两个女子发生爱情以后,他同宿舍的同学,还居然无从知道详细。
这个聪明人,在日记簿上,他写了一些平常事情,却把那要紧的事一字不提。因为照规矩他们是常常在一种方便中,同学们,皆有权利攫到另一同学的秘本日记看,且把搜察所得公开给同学知道的。匀波明白这利害,他的秘密只是抄录到自己的心上。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人,只是因为二十岁这点点理由,他们可以放纵不拘作任何天真烂漫行为,是XX大学无法取缔的。礼拜六的下午,同学们把一个礼拜的日课上过了,把饭吃过了,为国为家做人的义务,已经尽过,到应当由自己趣味,来支配时间的时候到了,几个人约到一个幽僻地方去开会。这会是他们定下来有了一年的,每礼拜皆出席,每次出席如其他任何年青人的集会一样,还是说一些空话,吃一些东西,从耳朵中塞进问题,从口中塞进点心,到后大家唱一个歌;或歌也不唱,就分手了。
但他们的会是匀波发起,因为发起人的原故,这会的严肃气分比本校其他哲学会,数学会,以及什么金贵银贱研究会都不同了。这会是用“文学俱乐部”出面,向学校当局注了册的,实际内容比文学还宽泛许多。他们一到会,什么都谈,并且还不拘什么都作。其中有一件事,是每礼拜集会皆不缺少的,就是同学中之一个,当众人来报告他那好管闲事的成绩。恋爱,吵架,写情书,以及……报告者总是用一个演谐剧者态度,把那所探得到的消息说出,另外还有副手代为补充。被侦察的或是会中同学,或不是会中同学,皆不会使说者听者减少兴味。全是年青人,全是生活同课程皆折磨不了那有生命力的身心,所以日子过下去,这俱乐部的会员,数目由四个到十七个,扩大成为一校最有名的组织,并且新来入会的,竟因为无法得到全体会员通过,全遭摈绝了。
会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们集会谈到女人时更显得十分放肆。
因为个人的秘密,匀波这次到会较晚,走进作为会场的学校礼堂地下室第三号,推了门进去时,就听到一阵拍掌鼓噪声音。
一个在数理系的同学,对于微积分得过最好奖语,却在这俱乐部中也得到盛名的蜜司忒文,XX拍卖行经理人的儿子,从家长方面学得一种洋盘气派,正爬到一个桌子上去,如拍卖汽车时的神气,谈到一个故事。
匀波来了,讲话停顿,几个同学不让匀波说话,就掀拥匀波上了桌子,与那拍卖行的小开在一处并立了。那小开主席用小雄鸡的声音说道:“来得最迟的一个,应作本次集会的记录,把同学小宋的报告写下。”
年青人又用鼓噪一致赞成。
匀波看看在场人数,一共是十六个,按照习惯无可推托,就笑着答应了。
记录是应当拿了笔,坐到报告者一旁,把所有说明加以详细记载,且应尽力把说话者态度,声音,颜色,描写到笔录上去,以便他日参考的。关于这一件事匀波原最在行,他有一个诗人的天分,善于用字措词,只是他今天却有点儿心不在乎此等事情,因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隐秘,是关于那两个爱人之间其中一个女子的故事。他其所以迟到也是为此。他想到有些不快乐的影子遮到自己心上,他有点自私,知道这事情会要来的,却料不到那么快就发生了。
那名叫小宋的同学,是一个近视眼。这人眼睛虽患近视,有了点毛病,却在学校有全能的成绩。凡是平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他都有方法探听明白。他的聪明是全校公认的,他的天才是在没有方法完全明白事情上还能造一点谣言。他把谣言混合在最合理知的估计中,所以即或在说谎,听的人也仍然相信他的话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