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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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月下小景(2)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XX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地窟窿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酋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因此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习俗保持了古代规矩下来,由于XX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XX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分。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的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当地女孩子因为这方面的习俗无法除去,故一到成年家庭即不大加以拘束,外乡人来到本地若喜悦了什么女子,使女子献身总十分容易。女孩子明理懂事一点的,一到了成年时,总把自己最初的贞操,稍加选择就付给了一个人,到后来再同第二个钟情的男子结婚。男子中明理懂事的,业已爱上某个女子,若知道她还是处女,也将尽这女子先去找寻一个尽义务的爱人,再来同女子结婚。

但这些魔鬼习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年青男女所作的事,常常与自然的神意合一,容易违反风俗习惯。女孩子总愿意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一个所倾心的男孩子,男子到爱了某个女孩时,也总愿意把整个的自己换回整个的女子。风俗习惯下虽附加了一种严酷的法律,在这法律下牺牲的仍常常有人。

女孩子遇到了这乡长独生子,自从春天山坡上黄色棣棠花开放时,即被这男子温柔缠绵的歌声与超人壮丽华美的四肢所征服,一直延长到秋天,还极其纯洁的在一种节制的友谊中恋爱着。为了狂热的爱,且在这种有节制的爱情中,两人皆似乎不需要结婚,两人中谁也不想到照习惯先把贞操给一个人蹂躏后再来结婚。

但到了秋天,一切皆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傅上与云霞同样的眩目颜色。一切皆布置妥当以后,便应轮到人的事情了。

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年青人的爱情。

两人同往常任何一天相似,在约定的中午以后,在这古碉堡上见面了。两人共同采了无数野花铺到所坐的大青石板上,并肩的坐在那里,山坡上开遍了各样草花,各处是小小蝴蝶,似乎对每一朵花皆悄悄嘱咐了一句话。向山坡下望去,入目远近皆异常恬静美丽。长岭上有割草人的歌声,村砦中有为新生小犊作栅栏的斧斤声,平田中有拾穗打禾人快乐的吵骂声。天空中白云缓缓的移,从从容容的动,透蓝的天底,一阵候鸟在高空排成一线飞过去了,接着又是一阵。

两个年青人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对日光所及的一切唱了上千首的歌,说了上万句的话。

日头向西掷去,两人对于生命感觉到一点点说不分明的缺处。黄昏将近以前,山坡下小牛的鸣声,使两人的心皆发了抖。

神的意思不能同习惯相合,在这时节已不许可人再为任何魔鬼作成的习俗加以行为的限制。理知即或是聪明的,理知也毫无用处。两人皆在忘我行为中,失去了一切节制约束行为的能力,各在新的形式下,得到了对方的力,得到了对方的爱,得到了把另一个灵魂互相交换移入自己心中深处的满足。到后来,于是两个人皆在战栗中昏迷了,喑哑了,沉默了,幸福把两个年青人在同一行为上皆弄得十分疲倦,终于两人皆睡去了。

男子醒来稍早一点,在回忆幸福里浮沉,却忘了打算未来。女孩子则因为自身是女子,本能的不会忘却当地人对于女子违反这习俗的赏罚,故醒来时,也并未打算到这砦主的独生子会要她同回家去,两人的年龄还皆只适宜于生活在夏娃亚当所住的乐园里,不应当到这“必需思索明天”的世界中安顿。

但两人业已到了向所生长的一个地方一个种族的习俗负责时节了。

“爱难道是同世界离开的事吗?”新的思索使小砦主在月下沉默如石头。

女孩子见男子不说话了,知道这件事正在苦恼到他,就装成快乐的声音,轻轻的喊他,恳切的求他,在应当快乐时放快乐一点。

XX人唱歌的圣手,

请你用歌声把天上那一片白云拨开。

月亮到应落时就让它落去,

现在还得悬在我们头上。

天上的确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拦住了,一切皆朦胧了。两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砦主独生子说:

我不要日头,可不能没有你。

我不愿作帝称王,却愿为你作奴当差。

女孩子说:

“这世界只许结婚不许恋爱。”

“应当还有一个世界让我们去生存,我们远远的走,向日头出处远远的走。”

“你不要牛,不要马,不要果园,不要田土,不要狐皮褂子同虎皮坐褥吗?”

“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了。你是一切;是光,是热,是泉水,是果子,是宇宙的万有。为了同你接近,我应当同这个世界离开。”

两人就所知道的四方各处想了许久,想不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地方。南方有汉人的大国,汉人见了他们就当生番杀戮,他不敢向南方走。向西是通过长岭无尽的荒山,虎豹所据的地面,他不敢向西方走。向北是本族人的地面,每一个村落皆保持同一魔鬼所颁的法律,对逃亡人可以随意处置。只有东边是日月所出的地方,日头既那么公正无私,照理说来日头所在处也一定和平正直了。

但一个故事在小砦主的记忆中活起来了,日头曾炙死了第一个XX人,自从有这故事以后,XX人谁也不敢向东追求习惯以外的生活。XX人有一首历史极久的歌,那首歌把求生的人所不可少的欲望,真的生命意义却结束在死亡里,都以为若贪婪这“生”只有“死”才能得到。战胜命运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办到。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地下宽阔公平的理由,在XX人看来是可靠的,就因为从不听说死人愿意重生,且从不闻死人充满了地下。XX人永生的观念,在每一个人心中皆坚实的存在。孤单的死,或因为恐怖不容易找寻他的爱人,有所疑惑,同时去死皆是很平常的事情。

砦主的独生子想到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的微笑了。

他问女孩子,是不是愿意向那个只能走去不再回来的地方旅行。

女孩子想了一下,把头仰望那个新从云里出现的月亮。

水是各处可流的,

火是各处可烧的,

月亮是各处可照的,

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说了,就躺到小砦主的怀里,闭了眼睛,等候男子决定了死的接吻。砦主的独生子,把身上所佩的小刀取出,在镶了宝石的空心刀靶上,从那小穴里取出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药,含放到口里去,让药融化了,就度送了一半到女孩子嘴里去。两人快乐的咽下了那点同命的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月儿隐在云里去了。

黄罗寨故事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二在青岛写成

本篇发表于1933年2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寻觅

在这故事前面那个故事,是一个成衣匠说的,他让人知道在他那种环境里,贫穷与死亡如何折磨到他的生活。他为了寻找他那被人拐逃的年青妻子,如何旅行各处,又因什么信仰,还能那么硬朗结实的生活下去。他说:“我们若要活到这个世界上,且心想让我们的儿子们也活到这个世界上,为了否认一些由于历史安排下来错误了的事情,应该在一分责任和一个理想上去死,当然毫不踌躇毫不怕!”成衣人把他一生悲惨的经验,结束到上面几句话里后,想起他那个活活的饿死的儿子,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他说过这故事以后,在场众人皆觉得悒郁不欢。这不幸故事,使每个人都回想到自己生活中那一分,于是火堆旁边,忽然便沉默无声了。成衣人看清楚了这种情形,十分抱歉似的,把那双为工作与疾病所磨坏的小小眼睛,向这边那边作了一度小心的溜望,拉拉他那件旧袄,怯生生的说道:

“大爷,总爷,掌柜的,你们帮我个忙,替我说一个好听的故事吧。不要为了我这个故事,把各人心窝子里那点兴头弄掉。不要因为我这种不幸的旅行,便把一切旅行看成一种灾难。来(他指定了一个人说),大爷,你年纪大,阅历多,不管怎么样,你说个故事。你说说你快乐的旅行也成。帮我一个忙,帮我一个忙。”

这被指定的人是一个穿着肮脏装束异样的瘦个子,脸上野草似的长着一丛胡子,先前并不为任何人所注意,半夜来他只是闭了个眼睛低下头在那里烤火,这时恰好刚把眼睛睁开,把头抬起,就被那成衣人指定了。他见成衣人用手向他戳点了两下,似乎自己生平根底已被成衣人所看出,故微受惊吓模样,身体收缩了一下。他好像有点吃惊,又好像在分辩,“怎么,你要我说我的旅行原因吗?你是这种意思吗?”他并不作声,神气之间却俨然在那么询问。

那成衣人口气甜甜的说:

“大爷,说一个,说一个。”

他微笑了一下,一时还似乎无勇气站起来,刚好把身体举起又复即刻坐下了。成衣人当真好像看准了他,知道在场众人只有他说出的经验,能使大家忘掉了旅行的辛苦,就催促他,请求他,且安慰他。成衣人说:

“大爷,你说一个,随便说一个。这里全是好人忠厚人,全眼巴巴的等着你,你会说的,你不用怕,不用羞。”

这胡子倒并不怕谁,也不为自己样子害羞,既要他说,他也明白这时应该轮及他来说了。他把一只干瘪瘪的手伸出去,作出一个表示,安置了成衣人,就大大方方,说了下面的故事。

某处地方有个家资百万的富翁,家中有十个坚固结实的仓库,仓库中分别收藏聚集了无数金银宝贝,衣料食物,并各种各样东西。家中有一百男奴,有一百女奴。地窖中有一地窖的美酒。马厩中有打猎的马五十匹,驾车的马五十匹。花园中栽种了无数名花甘果,花树上有各种禽鸟,叫出种种声音。兽栏里畜养了各样野兽。鱼池里喂有古怪的金鱼,银鱼,五色异鱼。两夫妇将近四十岁时,方生养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的教育,自然周到万分。当那独生子年纪到十八岁时,父母因为他生长得过于美丽,以为必得一个标致无比的女人,作为他的妻子,方不辜负这孩子一生。因此,就聘请了国内精巧匠人,用黄金仿照古代典型美人的脸目身材,铸造了金像一躯,派人抬往国内各处地方去,金像下刻了一篇宣言,最重要的几句话是:

若有女人美丽如金像,自信上帝创造她时手续并不马虎的,就可以作XX地方百万富翁独生子的妻子,享受那分遗产,以及由于两人青春富足可以得到的一切幸福。

恰好那时节另外某个地方,某个公爵的独生女儿,父母也因为女儿生长得过分美丽,成年时不肯随便嫁人,以为必得一个世界上顶美的男子,方配得到这个女儿的爱情,也正聘请了聪明匠人,用白银仿照古代典型男性,铸一理想男子的大像,同时通告各处,以为这世界上若有男子完美若此,自信上帝创造他时并不草率,就可跑来XX地方,向有爵位的某某独生女儿求婚。

双方得到了这个消息以后,且互相皆看到了那个标准造相,以为这分姻缘,非常合式凑巧,因此各聘请了有身分的媒妁,交换了几次意见,就议妥了两个年青人的婚姻。

为时不久这年青男子娶了那美貌女人,同时还承袭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爵位。从此一来,他便仿佛是人类中最幸福的人了。

但刚满半年以后,这幸福就有了缺口,原因这样发生:有一天本地起了大风,大风中吹来一条白色毯子,悬挂在庭院里大树上,把毯子取下看看,精致美妙完全不像人工作成。派人拿向各处询问,无人能够说出它的名字,也无人明白它的出处。过不久,天上第二次又起了大风。风中又吹来九色金蕊大花一朵,那花大如车轮,重只三两,香气中人,如喝蜜酒。旋又派人拿这花到各处询问,仍然毫无结果。又过一阵,第三次大风起时,却吹来一本古书,那书说到另外一个国家的一切情形,关于那条毯子,也可知道就是朱笛国人宫内所用的毯子,那朵大花,就是朱笛国王后宫花园萎落的花。

那本书还说朱笛国有五色奇花,大的如车轮大,小的如稗子小,大花轻如毛羽,小花重如水银,花朵皆长年开放,风吹香气,馥郁一国。那地方有马,日行千里。那地方有栗枣,大如人头,甘如蜜蔗。那地方有藕,色如白玉,巨如屋梁。那地方有草,各处丛生,摘断时流汁如奶,味道如蜜。那地方有各种雀鸟,声音柔美溜亮,胜过世上最好的歌喉。那地方富足异常,使用人力,毫无问题,故国王宫殿,全为本国人民乐意代为建筑,却仿天宫式样作成。那地方由于自然生产丰富,人民皆自重乐生,既无盗贼,也无牢狱。

朱笛国所有情形,既可从这本书知个大略,国土方向距离,又从那本古怪书籍后面一幅古代地图上依稀可以估计得出。这三样东西,引起了年青人无数幻想。那年青人自从明白地面上还有一个这样国家后,一切日常生活便不大能引起他的兴味,日子再也过得不是幸福日子了。他总觉得还缺少些东西,他为这件事把性格也改变了不少。

为了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过不久,这年青人就独自悄悄的离开了家中一切,携带了那三件东西,向那个古怪地方走去了。

他经过了无数苦难,跋涉了整整三年,方跑到一个城市,这城市照地图方向上看来,应当就是古朱笛国。他进到那个大城,傍近那个国王宫殿时,看看宫殿大门,全是刻花金属镶嵌而成,宫殿围墙,全是磨光白玉作成。他就请求守门官吏,入通消息,请他代为陈明,自己来到这里的各种因缘。

因为国王旅行,多年不回,一切国事,皆由公主处置。门官禀告以后,为时不久,年青人就用远国来宾身分,被一个御前侍从,领导进宫,谒见公主。

进宫中时,侍从在前带路,年青人后面跟随,不久到一大门,刚近大门,就有两个异常活泼白脸长眉的女孩子,把门代为推开。两人从一白色厅堂过身,一切全用白银作成,过道一旁,只见到一个女人,脸儿身材,俏俊少有,坐在白银榻上,纺取白银丝缕。年轻体面丫环十人,皆身穿白色丝质柔软长袍,在旁侍立。

年青人以为这一定是那个公主了,就问侍从:

“这是第几公主?”

那领路侍从说:

“这是守门宫婢,不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