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月下小景·如蕤(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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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下小景(4)

那时有个国王,自命不凡,常常对镜自照,总以为自己美丽,超越今古。说实在话,从精神与外表两方面看来,那个国王也就与各处国王相差不多,全身成分,有百分之五的聪明,百分之三的风雅,其余便完全是一个吃肉喝汤的肉架子。国王欢喜用他那仅有的三分风雅,说他所会说的几句话语:

“罗马皇帝凯撒,曾经用他的武力,征服过这个世界,驾驭过这个世界,我敬重他,但我却不想同这种野蛮军人竞争一日长处。我将用我的美貌来管领我的国家。上帝对我特别关心,所以我在这世界地面上,也比任何一个美男子还更美。”

那国家所有臣民,也同现在这世界上许多国中作臣民的一般,由于精神方面缺少一种名为“骨气”的成分,对主子的方法,按照习惯,都认为各有随事阿谀的义务。各人得注意主上意思所在,常常捧场叫好。那国王既然并不想作凯撒,也不想作成吉思汗,为了不应戳穿这国王的糊涂自信,因此每次见国王对镜自照时,在朝众人,就异口同声,承认国王美观,于世界中,应当占一首席,且用这类阿谀,换去赏赐无数。

这国王既有一批亲信大臣,贡献颂祷,用阿谀作为每日营养。又有一个美貌王后,两人爱情也来得浓厚异常,故常自视为天下第一有福气人。

有一天,从别处贡来一头白色鹦鹉,这明慧乖巧禽鸟,能说七十二种方国语言,记忆中保留了三千五百个希奇故事,见多识广,博学有才,得过文学博士学位,曾在五个国王宫庭中作过上等清客。这鹦鹉未来之前,早就知道了国王脾气,一见国王,便故意表示异常惊讶,异常惶恐。国王还以为它初来宫庭,当然不大习惯,就极力安慰它,告它不要害怕。以为如今来到宫庭,尽可自由方便,不会使它感受拘束。且因为明白这鹦鹉极懂人性,就问它吃惊理由,究为何事。

那鹦鹉孰视国王许久,方说出它的巧妙奉承:

“我见过无数贵人,就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国王,能比陛下相貌更美丽动人,所以一见陛下,不觉踧踖失仪。”

那国王笑着说:

“美丽使人倾心,固属自然,但阁下经验阅历,世所希有,难道也为我的仪表感到迷惑吗?”

鹦鹉明白计已得售,就说:

“在日光下头,无人眼睛不感到眩耀。陛下美丽,同这一样。”

国王早已听说这鹦鹉见多识广,非同小可,在外国时已极出名,如今还为自己美丽所征服,故异常快乐。且以为鹦鹉应对审详,辞采温雅,即刻就对这个善于说谎的白鸟,厚有赏赐,且款待优渥,如礼大宾。

宫中女子,则因为聪明禽鸟,善说故事,且知道什么样子女人欢喜什么种类故事,便也对这鹦鹉十分欢迎。国王每天指派一个宫女,照料这只鹦鹉,每个宫女,都乐于得到这件差事。

有一天,国王午睡未醒,侍候鹦鹉的宫女,恰恰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子,就在廊下同鹦鹉闲谈。这韶年稚齿的宫女,还不明白人间男女恋爱是些什么,就请它说个关于男女的故事听听。这鹦鹉懂得到这宫女所欢喜的正是些什么,轻轻的为宫人说红叶题诗的故事。又说红叶题诗的故事虽美,已过了时。最合时的应当是那用金像银像找寻情人的故事。说这故事时,它告给这个宫女,那两人如何美丽,如何年青,真算得这世界上“顶幸福”的人。说故事时,宫女同鹦赋都当作国王正在午睡,不会醒觉,并且话语又说得极轻,方以为绝不会为国王听去。谁知这个国王,每天午睡,并非当真去睡,就为的是每天可以偷听鹦鹉说的一切故事,原来他的睡眠是故意装成的。如今听鹦鹉说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男子,比他美丽,比他幸福,不觉妒心顿生,十分难受。

当时他不发作,到第二天早朝时,这国王询问御前各位大臣:

“我问你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顶美丽的男子?”

大臣皆照往常那种态度,恭恭敬敬的回答:

“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男子。”

国王回头又问鹦鹉如前,鹦鹉也恭恭敬敬的回答:

“启禀陛下,您的的确确是这世界上顶美的国王。”

那个时节,国王手中正拿得有一面极贵重的青铜铸成嵌满宝石的镜子,气得手中只是发抖,把镜子奋力向阶石上摔碎以后,就指定两边大臣大骂:

“你们全是一群骗子,一群混蛋!你们好好说来,我究竟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各说实话,若不说句诚实话语,我即刻叫刽子手割了你们的头颅悬到旗杆上去。”

朝臣眼见情形不妙,全吓坏了,事情来得过于突兀,不知如何奏答。若再说谎,保不定头颅就得割下;若不说谎,则过去所说谎话,如何自圆其说?一时皆发愣发呆,不知如何是好。

国王怒气冲冲的对那只鹦鹉说:

“你说实话。不说实话,你就也是一个骗子,我派人扯去你的毛羽,把你烤吃。”

那鹦鹉明白国王生气理由,必是昨天已把它向宫女所说金像银像故事听去。知道应当如何处置,方可使这国王和平,救出众人,救出自己。就从从容容答复国王道:

“国王平时只问我们:‘我是不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国王?’众人齐说‘是’。照约翰傩喜博士《逻辑学》的方法说来,众人毫无罪过。照我看来,则世界国王,为数不多,国王的确可说是这世界上最体面漂亮的国王之一。虽在另一地方,还有一个平民,也很美丽;但这人只是一个平民,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至于国王若因这事便想把小臣烤吃,那真三生有幸,赴汤蹈火,所不敢辞。但国王应当找寻别的理由,不要以为由于这种罪过,使史官记载,不好下笔!”

国王由于平生骄傲,忽被中伤,原本十分愤怒,真想把这一群混蛋,全体杀头。这时一听这只聪明鸟儿解释,且引出名学代为证明,国王虽不明白约翰傩喜博士究竟是什么人,但听鹦鹉言之成理,也就释然于怀,不再介意了。

到后他向鹦鹉问明白那年青美丽平民的住处,立时就派遣了一个使臣,带了手草谕旨,把那年青人召来见面。

使臣骑了日行六百里的驿马,赶到年青人家中,宣告国王的圣旨,把年青人请去。年青人离开他那体面夫人时,因为新婚远离,互相眷恋,难于分别,故再三嘱咐及早归家,免得挂念。夫人且说,若不相信她的爱情,请他把门锁好,钥匙带走,回来时节再开那门。这年青人既然爱情浓厚,当然不会对于他的夫人有何相信不过处。年青人走到半路时,心想国王见召,必以为他聪明有才,请去商量国事,方记起临走过于匆忙,所有著作,也忘了带在身边,故同使臣商量妥当,赶忙回家取书。回到家中,却眼见那个貌美夫人,正同一个青年恋人骑马出游。年青人忿怒悒郁,无可自解,抵达国王都城时,业已憔悴消瘦,非复平时可比。使臣还以为必是路上过于劳顿,像那样子,不大好见国王,便把这年青人,安置到本国迎宾馆里,让他好好休息三天,再去报到。

那年青人住处比邻,就是国王养马的御厩,初到那天晚上,听到隔壁马房有个女人同那马夫头子说话。马夫问那女人:“怎么今天你又可以出来?”女人就说:“国王因为等候一个远客,独自在外住宿,故可悄悄出来相会。”再听一阵,年青人方明白原来这与马夫头子说话的,正是一国之尊的王后,年青人心中思量:“一国王后,当国王给她一种方便机会时,她还想利用机会,同一马夫恋爱;何况我的妻子?”因此心中一腔闷气,即刻不知去处,心胸既廓然无复滞积,休息三天以后,额头放光,脸色红润,神采隽逸,更倍往昔。

进见国王时,国王业已听说年青人路途劳顿,萎靡不振。谁知一见颜色,精神焕发,不可仿佛。国王惊讶之至,就问年青人究因何事,忽然憔悴,又因何事,忽然充腴。年青人不想隐瞒国王,便把所见所闻,一一禀告国王。

国王听说,心想:“我们两人那么有权有势,多财多貌,自己女子还不能够信托,何况他人?”又想:“这世界上作女子的,既皆那么不可信托,何以许多动人诗歌,又特为女子而起?因此看来,则女子不是上帝,就是魔鬼,若不是有一分特别长处,就定是有一种特别魔力。或者另外一个阶级,另外一种女人,还值得人类讴歌值得人类崇拜?”为了这点不能解决的问题,两人就互相商量了一个办法,相约离开王位与财富,共同到这个宽广的世界上各处去旅行,旅行的目的,就只是到地面上去寻觅“女人被尊敬的真正理由”。

他们寻觅的结果如何,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虽然听人说到一个扇陀故事,已经明白女人的魔力,大半由于上帝所赋予的那一分自然长处。但这个世界,除生理方面,女人可以使一个候补仙人糊涂以外,女人是不是还有别种长处别样好处存在?他们相信必定还有一种东西存在,所以他们仍然还在继续旅行,寻觅那点真理。

这两个人是谁?不必说明,大家都清清楚楚,所以当两人把故事说到末了时,并无一人追究这故事的来源。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杂比喻经》

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于青岛

廿四年十一月廿七日改于北平

本篇发表于1933年7月1日《现代》第3卷第3期。署名从文。这是作者以《女人》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扇陀

一个贩卖骡马的商人,正当着许多人的面前,说到他如何为妇人所虐待,有一天吃了点酒,就用赶骡马的鞭子,去追赶那个性格恶劣的妇人,加以重重的殴打,从此以后这妇人就变得如何贞节良善时,全屋子里的客人,无不抚掌称快。其中有几个曾经被家中媳妇折磨虐待过多年不能抬头的,就各在心上有所划算,看看到了北京以后,如何去买一根鞭子,将来回家,也好如法泡制。

骡马商人稍稍把故事停顿了一下,享受那故事应得的奖励。等候掌声平息后,就用下面的话语,结束了他的故事:

“……大爷,弟兄,应当好好记着,不要放下你的鞭子,不要害怕她们,女人不是值得男子害怕的东西。不要尊敬她们。把她们看下贱一点,不要过分纵容她们。”

很明显的,这商人是由于自己一次意外的发明,把女人的能力,以及有关女人的种种优美品德,——就是在下等社会中的女人尤不缺少的纯良节俭与诚实品德,都仿佛不大注意,话语也稍稍说得过分了。

那时节,在屋角隅一堆火旁,有四个向火烘手的巡行商人,其中之一忽然站起来说话了。这人脸上胡须极乱,身上披了件向外反穿的厚重羊皮短袄,全身肿胀如同一头狗熊。站起身时他约束了一下腰边的带子,用那为风日所炙,冰雪所凝结,带一点儿嘶哑发沙的嗓子,喊着屋中的主人。他意思似乎有几句话要说说。这人对于前面那个故事,有一种抗议,有一分异议,大家皆一望而知。

这人半夜来皆不作声,只沉默地坐在火边烤火,间或用木柴去搅动身前的火堆,使火中木柴从新爆着小小声音,火焰向上卷去时,就望着火焰微笑。他同他的伙伴,似乎都只会听其他客人故事,自己却不会说故事的。现在听人家说到女人如何只适宜用鞭子去抽打,说到女人除了说谎流泪以外,一切事业由于低能与体力缺陷,皆不会作好,还另外说到无数亵渎这世界上女人的言语。说话的却是一个马贩子!因此这商人便那么想:

“如果一切都是事实,女人全那么无能力,无价值,你只要管教得法,她又如何甘心为你作奴作婢,那过去由于恐惧对女人发生的信仰,以及在这信仰上所牺牲的种种,岂不完全成为无意思的行为了吗?”

他想得心中有点难过起来,正因为他原相信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驾云乘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就只是这点信仰,他如今到了三十八岁的年龄,还不敢同女人接近。这信仰的来源,则为他二十年前跟随了他的爸爸在西藏经商,听了一个故事的结果。故事中的一个女人,使他当时感受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如今,这印象还不能够为时间揩去。他相信女人能力在天下生物中应居首一位,业已有了二十年,现在并且要来为这信仰说话了。

大家先料不到他也会有什么故事,看他站起身时,柴堆在他身旁卷着红红的火焰,火光照耀到这人的全身,有一种狗熊竖立时节的神气。一个生长城市读了几本书籍自以为善于“幽默”的小子,就乘机取笑这其貌不扬的商人,对众人说:

“弟兄弟兄,请放清静一点,听我说几句话。先前那位卖马的大老板,给我们说的故事,使我们认为十分开心。一切幸福都应当是孪生的姊妹,所以我十分相信,从这位老板口中,也还可听出一个很好的故事。你们瞧,(他说时充作耍狗熊的河南人神气,指点商人的脸庞同身上。)这有趣的……不会说无趣的故事!”他把商人拉过大火堆边去,要那商人站到一段木头上面:“来,朋友,你说你的。我相信你有说的。你不是预备要说你那位太太,她如何值得尊敬畏惧吗?你不是要说她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能力,当你长年出外经商时节,她在家中还能每一年为你生育一个团头胖脸的孩子吗?你不是要说一个女人在身体方面有些部分高肿,有些部分下陷,与一个男子完全不同,觉得奇怪也就觉得应当畏惧吗?许多人都是这样对他太太发生信仰的,只是仍然请你说说,放大方一点来说。我们这夜里很长,应当有你从从容容说话的时间。”

这善于诙谐的城市中人,所估计的走了形式,这一下可把商人看错了。一会儿他就会明白他的嘲笑,是应从商人方面退回来,证明自己简陋无识的。

那商人怯生生的被人拉过去,站在那段木头上。听人说到许多莫明其妙的话语,轮到他说话时就说:

“不是,不是,我不说这个!我是个三十八岁的男子,同阉鸡一样,还没有用过身体上任何部分挨过一次女人。我觉得女人极可吓怕,并且应当使我们吓怕。我相信女子都有一种能力,可以把男子变成一块泥土,或和泥土差不多的东西。不管你是什么样结实硬朗的家伙,到了她们的手中,就全不济事。我吓怕女人,所以我现在年龄将近四十岁,财产分上有了十四匹骆驼,三千银钱的货物,还不敢随便花点钱买一个女子。”

众人听说都很奇怪,以为这人过去既并不被女人欺骗和虐待,天生成那么怕女人,倒真是罕见的事情。就有人说:

“告给我们你怕女人的道理,不要隐瞒一个字。”

这商人望望四方,看得出众人的意思,他明白他可以从从容容来说这个故事了,他微笑着。在心里说:“是的,一个字我也不会隐瞒的。”就不慌不忙,复述了下面那个在十七岁时听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