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可比许明正家要气派许多。灵素低头,就可以在光洁可鉴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的投影。
女子把白太太带到厨房,耐心温和地劝她:“姨妈,来,快把药吃了。”
白太太扭过头去:“不吃。我没病!”
女子很是无奈,“姨妈,听话,这都是医生给你开的药。”
白太太扭着身子,就是不肯吃她递到嘴边的药,不住喊着:“我不吃!我没病!你们要害我!”
那个女子疲惫地放下药,忽然坐下,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突然又不解气地一把抓过药,倒进了自己嘴里,含一口水咕咚吞了下去。
李嫂下了一大跳:“童小姐!”
童小姐痛心疾首道:“姨妈,这样你可信了?你患了老年人得的病,容易忘记事。姨妈,看你这样我好难过,你吃药好不好?”
白太太疑惑地看着她。
女子见她软化,又把药递了过去。白太太低头看着药,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厌恶,扬起手,啪地将药打翻在地上。
“姨妈!”女子又惊又气。
李嫂怯怯道:“童小姐,怎么办?”
女子眉毛一拧,“怎么办?她要不吃药,等下大少爷回来了看你怎么交代?”
灵素再也看不下去,试探着出声问:“需要我帮忙吗?”
女子皱着眉头转身看她,脸上写着不信任,却还是松了一步,说:“也好,兴许把你当成琳琅,姨妈就肯吃药了。”
灵素接过药,对白太太说:“阿姨,我服侍你吃药好不好?”
白太太坚定地摇头,说:“我没病,他们都要害我!”
站在旁边的童小姐颇为无奈地扶着额头:“又来了……”
灵素不解地看着她,她苦笑着解释说:“姨妈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病了。”
白太太却说:“吃了药我总想睡觉。”
童小姐耐着性子说:“药里有安定成风。医生是想让你好好休息。”
灵素心里清楚,其实也是让老人安定一些,方便照顾她的人。
她微笑着,又试着去问白太太:“阿姨,药没问题,快吃了吧?”
白太太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深情一下恍惚,说:“琳琅,你回来啦?”
灵素只得硬着头皮说:“是,我回来了。”
白太太露出欣喜的笑,她本是一个美妇人,这么一笑,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全盛时代。
灵素顺着把药送进她嘴里。白太太温顺地把药吞了进去。
童小姐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灵素抱以感激的微笑。她面部线条较硬朗,这样一笑,好看了许多。
白太太平静了下来,同两个女生说:“我要去睡觉了,你们上学去吧。”
童小姐脸上难掩悲戚的神色,一下子俯身抱住白太太,低声说:“好好,我们上学去了。”
她直起身,叹了一口气,对看李嫂了一个手势,李嫂立刻把白太太扶起来,带她上楼去了。
童小姐整了整衣服,擦了一下脸,冲灵素微笑,招呼她坐下。
“抱歉,刚才一定吓着你了。我姨妈精神状态不大好,自从我表妹去世后就这样。”
灵素不禁问:“是琳琅?”
“你认识她?”童小姐微微惊讶,不过想了想又笑了,“做社工时认识的吧?是啊,谁不认识琳琅。那么漂亮,那么优秀,那么薄命……”
灵素默默。
女子抬头对她笑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童,童佩华。”
“我姓沈,沈灵素。”
“沈同学是第一次来募捐吧?”
灵素此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是。”
难怪人说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支援。
童佩华笑眯眯地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不疑有他,扯了一张支票递过来。
“琳琅虽然不在了,但是我们白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这点心意,你收下吧。就当,就当是白太太捐赠的。”
灵素这下真给吓住,戏可以演,钱是万万不能收的。她当即说:“我们……只是要几本书。”
童佩华愣了一下,“也好。我表妹去世后留了一些书,你跟我来吧。”
这正合了灵素的意。
琳琅的房间出乎意料地宽敞,有独立浴室,阳台对着庭院一角。紫檀木家具,素净的床单,还有,百合图案的壁纸。
灵素深深吸一口气,她感觉得出这里还存有琳琅的一丝微弱气息。
房间里属于女孩子的东西不多,有几部战舰模型,衣柜顶上还放着一大捆帆布包着的东西。
童佩华抱着手站着,环视一圈,说:“她去世后,房间一直保持原样。三年多来,姨妈什么都可以忘,却从不忘每天来亲自打扫。琳琅从小就好动,喜欢到处旅游。那些都是户外用具。”
灵素走到书柜前。里面的书都码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她不禁问:“我拿去了几本,白太太不会反对吗?”
“姨妈?她什么都记不清楚了。”童佩华笑着耸了耸肩膀,“琳琅去世后,她就病了,记忆很混乱。你也看到了,她还把我们当孩子,以为我们还是十多岁。”
“照顾病人很辛苦吧。”
童佩华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女孩会这么说。她满怀感激地对灵素一笑,“我父母在我小时候离异,我差不多是由姨妈带大的,孝顺她是应该。”
其实她也知道不该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说那么多私事,但也许对方是个温婉的少女,让她感觉亲切,不知不觉就把心扉敞开了。
这时女佣进来:“童小姐,张医生来了。”
童佩华对灵素说:“你自己随便看,我去去就回来。”
灵素松口气,心里道一声抱歉,目送她窈窕的背影远去。撒谎的感觉真的不好,尽管这个善意的谎言。
梳妆台上有一个银相框,里面的少女穿着迷彩服,站在山顶,一只脚踏在一块石头上,英姿飒爽。那张精致的面孔,正和图书馆里的那无名少女一模一样。
抽屉里放着一些化妆品,并不繁多。药瓶子倒是不少,各种维生素,感冒药,抗生素,还有一个装阿司匹林的空瓶子。看来琳琅虽然爱运动,但是体质不算很好。
还有一张游园会的请贴,日期已是三年前,被邀请人的名字写的是”关琳琅”。
灵素疑惑,她不姓白?她不是白家人?
她目光无意识地在那一排排书上扫来扫去。她本来是想,这次来找到白太太,同她说清楚,请她去图书馆,不管白太太是不是琳琅最爱的人,但母亲是最特殊的。可是到了一看,白太太精神异常,根本不能自理,别说请她走一趟,同她交谈都有问题。
要不同那位童佩华小姐摊牌,说明来意?
她摇头。现代年轻人,有谁会去信怪力乱神的?童小姐怕是会立刻将她请出白家大门。
怎么办?
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头脑发热自告奋勇。她只是个女孩子,不是救天下于水火的救世主。
“琳……琅?””
灵素缓缓转过身去。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阳台落地窗后走了进来。
夕阳已经西斜,屋内开始转暗,那个男人背着光,面目模糊。灵素只看到那双眼睛,目光如炬。
她情不自禁地缓缓深吸一口气。
男子也这才看清这个女孩子。年纪很轻,穿着高中校服,面庞白皙清秀,那双水色潋滟的眼睛深深沉沉,似乎包含着无数故事。
他疑惑,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
“你是谁?”男子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和空气产生共鸣。
“我……”灵素语塞,她是谁?
男子见她犹豫,微眯起了眼睛,语气里带着质疑:“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灵素感觉脸上在升温。那个借口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无法狠下心来骗这个人。
大概是看她实在不像不情自入的人,男子的语气也温和了下来:“你是琳琅的朋友吗?”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让灵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突然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脸上发烫。
男子却是淡淡一笑,说:“谢谢你来看她。”然后侧过头去。
他头一偏,室外的光线瞬间照亮了他的半边脸。灵素终于看清他,浓浓的眉毛和鬓角,挺直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唇,勾画出一张极其俊美好看的侧面。
还有那份掩饰不住的寂寥与憔悴,让人心折。
灵素忽然浅笑着开口:“何必这么牵挂过去的人?人各有命,聚散由缘。这一世缘尽,来世再续。”
男子浑身一震,猛地扭过头瞪住她。
他认识的另一个女孩也是用这种轻松爽朗的语调说话,只是她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陌生少女,又是谁?
童佩华恰好推门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尴尬。
“坤元,你回来了?”童佩华非常高兴。
灵素瞪住,原来他就是坤元!
白坤元穿着一身便服,身材高大挺拔,随意而又风度翩翩。这种成熟男子才有的风韵显然是灵素比较陌生的。她认识的男生,最好的不过像许明正,干净清爽而已。
白坤元问童佩华:“佩华,这位是?”
“这是沈小姐,来募捐的。”
谎言只维持不到一分钟,就这么轻易地被打破了。灵素无法控制脸上燃烧的感觉。她活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窘迫慌张,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人面前。
白坤元注意到的,却是话里另外一个意思:“募捐?你要捐什么?”
童佩华说:“姨妈以前就说过,打算把琳琅的一些书和衣服捐出去……”
“不行!”白坤元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凌厉,果断地否定,“琳琅的遗物谁都不可以动,要捐就给钱!”
灵素和童佩华都错愕。灵素只觉得脸上的温度已经高得足可以煎鸡蛋,背上已经出了一层汗。她前所未有地后悔自己今天来这里。
童佩华的脸色也很不好,她委婉地说:“坤元,那是姨妈的意思。你也不想她老是睹物思人吧?”
白坤元平淡的语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妙姨不想看到,那就收起来好了。琳琅留下来的东西本就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童佩华身子一震,低下头去。谁都听得出这淡淡的一句话里有着多么重的情意。
白坤元的视线转到灵素身上,只是没了刚才的柔和,变得客套疏离。“这位小姐,对不起了。我希望你能理解。”说完,从怀里掏出支票薄,唰唰签了一张,递到灵素面前。
灵素脑中一片混乱,倒退一步,慌乱地摆手:“我不能要,不能要!”
白坤元以为自己刚才的语气吓着了她,放软了语气:“不用那么客气。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灵素脸已经红得无以附加。白坤元又说:“天色已经不早了,山路不安全,我叫司机送你出去吧。”
这简直就是赶人。
可是他挨灵素很近,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说不清是烟草还是汗水,并不是芳香,却让她觉得舒服,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下来。
多奇妙,同样是异性,许明正的体味就从没带给灵素任何感官刺激。
她不知怎么的就接过了那张支票。
载着灵素的车开出了白家大院。白坤元这才对童佩华说:“这个女孩子有点怪异,知道她的来历吗?”
童佩华笑道:“不就是一个来募捐的女孩子。今天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人家小姑娘都给你吓坏了……”
白坤元打断她:“我早说过了,不要动琳琅的东西。”
童佩华几分委屈,几分无奈,“你难道要把那房间保持一辈子?”
“怎么说这个?”
“你……你总这个样子?你答应过我,重新开始好好面对人生的。可是你却一直在这问题上纠缠不清。”
白坤元不耐烦,“到底是谁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
童佩华叫道:“她都死了三年了,你还守着她的东西没回过神来。”
“够了!”
童佩华脸色苍白,紧闭上嘴。
白坤元咳了一下,换了话题:“听说崇光后天回来。”
童佩华顺了几口气,慢慢说:“哦。他要回来了,那我得吩咐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
白坤元喊住她:“你知道他回来是为了什么。”
童佩华回头,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你放心吧。我可不是琳琅。”
这时的灵素正坐在车后座,闭着眼歇息。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白坤元的脸。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在金色夕阳的照射下英俊非凡,像西方的神。
她忽而笑了,几许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