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说,还有这个,也还给你。
我还是没有伸出手。还给我?
Gigi说,没错,还给你。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这次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讲,就当是讲给我自己听。
Gigi说,你已经忘了对吧,朱□□,幼儿园时我们同过班呢。其实,我小时候一点都不漂亮,没有小朋友跟我玩,只有你。
她艰难地笑了笑,说,午休的时候,你还经常爬到我的床上来呢,所以说,你的好色是从小培养起的。
Gigi说,有一天我到了幼儿园,一直哭一直哭,你问我为什么,我没有说,我只是一直在哭,那时我就把眼泪都流光了吧,所以长大就很少哭呢。
Gigi提起了手中的玩具,她说,第二天,你就把这个床铃送给我,说是你收了很久的玩具,那时候还是很漂亮的呢。你说,长大后你会娶我,会保护我。
她抚着仍然泛红的脸,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像是在说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她说,朱□□,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说,纪□□,我不会再让坏人欺负你。
Gigi说,然后呢,时间过得好快啊。我越长越漂亮了,这床铃越变越丑了,可我一直留着。你是我第一个想嫁的人,在我六岁的时候,很好笑,对吧?
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上天注定,我以为人都要靠自己。可是呢,重遇你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就知道了,我这辈子注定要嫁给你。计划,没错,但这次是上天的计划。
Gigi顿了顿说,后来,我就开始我自己的计划。我那么努力,终于你娶了我。谢谢你。我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幸福,可是我错了。我错了。上天也好,我也好,这计划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松开手,像放开一个多年来的负担,破旧的床铃掉落在地,啪,散得满地支离破碎。
然后她说,好了,故事讲完了,无论是这玩具还是人,时间到了,就应该散了。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我呆呆地看着Gigi,她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朵笑,无声无息的,那么灿烂,那么绝望。就像一朵花开到最盛,谁都知道,接下来的就是花瓣凋零,芬芳散尽。
散了?我像是听不懂这两个字,像机器一样重复,散了?
Gigi的笑容慢慢消散了,就像她的表情一直都那么平静。她的声音小小的,但坚硬,就好像曾经戴在她手上的那粒钻石。
朱□□,我们离婚吧。
我蜷曲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阳台。抹布给Gigi抱到楼上去了,今天夜里,它的地位凌驾于我之上。
地板上的塑料碎片,在黑暗中反射着点点光亮。那粒戒指也躺在地上,我一弯腰就能捡起来——可是,捡起来有什么用呢?曾经戴着它的人,再也不要它了;我难道能把它留下,原封不动地赠给下一位?
我难道,能把Gigi不要的这段感情,剥离出来,再送给下一位?
我抱着膝盖,黑暗中,往事如幻灯片般,一幕幕地放映。
我想起平安夜那晚,我第一次遇见她,第一次送她回家,我忘不了接完老爹电话后,她看着我的表情。
还有那条短信,“朱□□,你愿意娶我吗?”真是吓了我一跳。
在SOHO门口,她路见不平,拔胸相助,我们齐心合力开动脑筋打败了EX-GF,我们唱歌跳舞快乐多欢欣。
在海边,冷冻库的后面,那晚的星星好美,她唱的是星星堆满天,我唱的是温柔。然后,我跪下来向她求婚。接吻的感觉真好。
Gigi给我看她的相册,她小时候确实长得好傻。现在想起来,把相册还给她时,她的表情多少有点失望,因为我没有认出她小时候的样子。
在登记的前一天晚上,我挨了她一巴掌,今天晚上我还回来了。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
然后我们结婚了,这一段时间里有甜蜜,有龃龉,但现在回想起来,即使龃龉也是甜的,就像是青橄榄之后的回甘。
我多么想抓住这一切,我在黑暗中摊开手掌,反反复复,却握不住一颗沙粒。一切都从我指缝中溜走了,再也收拾不起。
我们生活在一个追求物质的时代里,感情像是个濒危的物种,拜金也不再是需要指责的东西。我的EX-GF傍上了开卡宴的男人,拓海追求了七年的女人,一直说她还没准备好恋爱,转头就做了香港人的二奶。
那天晚上在烧烤摊,拓海喝了很多,吐得更多。他像一个真正的酒徒,双眼通红,声音沙哑地问我,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爱情?我的意思是,真爱。
我举起手中的菠萝啤道,来来,干了,说这个没意义。
然后我就遇见了Gigi,开始了一个多么经典的爱情故事,偶遇的开头,曲折的经过,用结婚作为结尾,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伏笔。
我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今天夜里,我亲手将它撕碎了。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反而让我更加坚信,横亘在我和Gigi之间的,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我握紧拳头,把指甲掐进了皮肉里。Gigi,我真的不愿意失去你。我愿意做一些“不理智的举动”,我愿意在你面前痛哭流涕,甚至双膝跪地。
最痛苦的是什么?是我很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只会让你坚决地离去。
在固执己见这一点上,我对你有信心。
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在这个夜里,我任由悔恨变成一块刀片,在我心脏上来回拉扯,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是死不足惜。
天亮了。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我甚至失去了看一下时间的力气。
但天,已经很亮了。
Gigi没有下楼来做瑜伽,她为了我,改变了雷打不动的作息,我不知道是应该骄傲,还是应该更加难过。
我同样不知道的是,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到底有没有睡过去。我想应该是有的,因为在楼梯口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两个纸箱。我从沙发上下来,满怀绝望地走了过去,果然,箱子里都是我的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没料到的只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星期六早上十点,民政局见。
我咬紧牙关,很好,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结局,至少我不能走得那么难看。
幸好我的东西那么少,所以不难搬进来,更不难搬出去。楼梯下面的那些书,就放在这里好了;已经读过的书,就好像已经结束的感情,再没有随身携带的意义。
我把钥匙放在茶几上,再轻轻关上了门,像合上一本书,告别一段小说里的感情。
一切都像是个梦,在突然醒来的那一刻,我已经站在了单身公寓的楼下,我搬离这里,不过是十天前的事情而已。车尾厢打开着,我手里抱着一个纸箱,突然就忘了是该搬出来,还是应该放进车里去。
雨就是从这时候下起的。一时之间,满街的人都忘了躲雨,只是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雨滴从那么高的云层里落下。
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给我上演了一出好戏,临落幕了,还附赠这样一场大雨。
我把纸箱放在地上,想擦一下满脸的雨水,突然之间,就痛快地哭出了声音。
歌声是从心底浮上来的,那么狠,那么轻。
外面下着雨
犹如我心血在滴
爱你那么久
其实算算不容易
就要分东西
明天不再有关系
留在家里的衣服
有空再来拿回去
人们纷纷跑到屋檐下避雨,脚步杂乱,只有我蹲在雨里——像个无助的白痴,正在被世界遗弃。
雨突然就停了。
不,雨还在下着,只是我头上多了一把伞。
我呼一声站起身来,蓄积在衣服里的水,哗一声从裤腿里倾泻而出,好像连我的身体,都变成上下通透的水管。
雨伞举得那么低,所以,这个女人不会是Gigi。
因为她是萧师妹。
这里是南国的冬季,大雨滂沱,雨中盛开一朵黑色的伞,伞下站着的,是一对相望无言的男女,蒸腾着微白的水汽。在旁人看来,这个画面应该会很隽永,如果忽略掉我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像一摊烂狗屎的话。
真丢脸,这大概是我一辈子最丑的时候,更过分的是,我连擦一把脸的欲望都没有。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个箱子,一个淋得稀烂的纸箱,这是我的,另外一个硕大无朋的旅行箱,鲜红色,不是我的。
雨很大,伞很小,但我们越靠越紧,却不是因为这个道理。
我们都望着对方,先开口的却是我,我问,你来干吗?
她指着旅行箱说,搬家,你呢?
我终于擦了一下脸,假装笑了笑说,真巧,我也搬家。
萧师妹说,师兄,你失恋了。
其实确切地说,我不是失恋,而是面临更严重的离婚。但我什么都懒得说,只是又擦了一下脸。这些往下流的都是雨水,不是吗?
萧师妹说,好巧哦,我也失恋。
萧师妹劝道,师兄,快回家吧,你全身那么湿,你又不是海绵宝宝,会生病的。
海绵宝宝……我扑哧一声就笑了,笑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劲。该死,这算什么事,你就不能让我正经地伤心一次吗?
我推开她的雨伞,恼羞成怒道,谁说我失恋了,我只是突然想淋一下雨,不行吗?
萧师妹竟然一把松开雨伞说,那更巧了,今天我也想淋雨呢。
她的雨伞在掉到了地上,这是把卡通造型的伞,长着猫耳朵跟眼睛,如今被风一吹,像只真正的猫,撒娇一样翻滚而去。
我按住她的肩膀,在雨中大声说,你傻啊,这样会生病的。
萧师妹像个疯婆娘一样大喊,对,我就是傻的。
我心里想,这个灾星如果生病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地上的两个箱子统统扔进车尾厢,啪一声盖上,然后拖着她的手,转身就往单身公寓里走。
我一边走边骂,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萧师妹三两步跑到我前面,反手一拉,把我拉进了屋檐。她对我狡黠一笑,说,师兄,最傻的是你,那么容易就被我骗回来了。
我哑口无言,没错,最傻的果然是我。
萧师妹继续拉着我,往楼里的电梯口走去,边走边问,几楼?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像一个逃课被抓的小学生。
我们就这样,汤汁淋漓地站在电梯里。
我想我已经足够失魂落魄,所以我不在乎电梯里那么多人,都偷偷欣赏我这失魂落魄的样子。
叮咚,我们一路拖泥带水,走到了的房间面前。幸好,我还带着门钥匙。
萧师妹走进空荡荡的房间,抱着自己的双肩,突然打了个寒战。虽然这是深圳的冬天,毕竟也是冬天。
她却满不在乎地在房间里乱走,大呼小叫道,师兄,你就住在这样的狗窝里。
我想说是因为搬走了很多书,再一想,那些书还在的时候,这里更像是狗窝了,一个书呆狗的窝。
她站在房间中央,浑身湿漉漉的,我突然联想起废墟里的天使,或者别的什么。
然后她说,师兄,刚巧大家都失恋了,不如我们交往吧。
一粒水珠从我鼻子滴下,我低头叹气道,别说胡话。
萧师妹走了过来,抬头迎上我的目光,她说,我是认真的。你是诗人,诗人就应当过得邋邋遢遢,这没错,但我要你做个有人照顾的邋遢诗人。我可以给你打扫卫生,我会认真学做饭,我们可以一起玩WOW,我把你当成偶像来照顾。只要你给我写诗,就够了。
我看着她的脸,心想,你错了,真的,我是个狗屁诗人,我只是一个文学青年,伪的。我存在于地球上是浪费粮食,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而你,是一个傻得可爱的小女生,你那么的好。
没错,你祸害了我几次,但我怎么能祸害你一辈子呢?
我于是说,你别傻了,我们不适合。
萧师妹不依不饶地说,那你告诉我,我们怎么不适合?
我把脸别过一边说,我现在没心情谈这个。
她的小脸上一定很失望吧,或许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敢看。
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又打了一个冷战。我装作若无其事、没心没肺地说,你快去洗澡吧,别冻着。
她却说,师兄,你先。
我下意识地礼让道,你先。
萧师妹不由分说把我推进了卫生间,嚷道,你快点洗,洗好到我。
我脱光衣服,站在花洒下,心里充满了荒诞感。十几天前我站在这里,仍然是个未婚青年;如今不过半个月而已,我已经结了一次婚,而一星期过后,任何表格的婚姻状况那一栏,我都得填两个字,离异。
我打开了花洒,被冷水淋得跳了起来。然后水慢慢变热了,我却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哦,我连衣服都忘记脱了。我也不想去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