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以老王为首,院里几个青壮男子随着各单位的抢险救灾队伍出发去了灾区,临走前把家小托付给常家父子。常知冷说灾区我想去单位也嫌我岁数大了,你们大伙放心去吧,我常知冷别的做不到,保证你们回来的时候家里人都好好的,冻不着也饿不着。女眷们一边替自己的男人收拾行装,一边偷偷抹着眼泪,千叮咛万嘱付,好象这一辈子的话都得在分别前说完。
又下雨了,连着下了三天,大伙坐在地震棚里,孩子们拥着被子,一块听着收音机里不时播报的消息,报纸成了抢手的东西,在大家手里传看着,眼泪滴在上面,分不清是雨淋的还是泪淹的。几十万人,在这场灾难中走了,还有一些在废墟中挣扎着,他们的生命和前去救援的亲人们,揪着大家伙的心。
正在沉默中,常知冷从外面回来了,带来一个更让人揪心的消息,听说密云水库裂了,洪水随时会冲进北京城,好在西城的地界高,但是北京城的东面可悬了。
众人一听,再次长嘘短叹起来。这时候院外面有人抻着嗓子喊,常老太太,上海的长途啊,过十分钟人家再打过来,快过去接吧!
在妹妹一家人的力邀下,常老太太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在常卫东的陪同下,再次去了上海。临走前,回头看着常家的院门儿,常老太太竟然无比的不舍与惆怅。这是她的北京,她的家,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秋老虎从来没有如此被众人认可过,大家已经习惯了在人行道、学校操场和空地上的露天生活,天气不转凉就意味着这样的日子可以多挨一天是一天,但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天冷了该怎么办?进屋睡觉?能睡得着吗?余震的威胁成了每个人心头一块石头,四处寻找能抵御灾害的材料,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常家在乡下王爷的帮助下,从农户手中买了一些苇席,拼拼接接的算是把后山墙先给毡上了,至于什么时候能动手修房,没人知道,人还顾不上,哪还顾得上房啊?但是常知冷父子一天也没闲下来谋划,如何在天转凉后让大伙回到屋里,连先前的菜窖都给利用上了,常卫东和院里几个大小伙子,就每天爬上爬下的钻进钻出,好歹也有个能躺下身子的地方。
常遇夏琢磨了好一阵子,自己闷头儿一声不响的动起手。没几天,一个简易的上下铺算是搭起来了,把原先的双人床架子加高一部分,不到一人高,床板放在地上,架子上面加上一个单人床板儿,这样一家三口儿人,头朝里横着睡,真遇到地震跑不出来,躲在床板儿下面还是能扛一阵的。大伙一看这个设计,都说靠谱儿,于是纷纷搭手,在屋里搭起了抗震棚儿。不少人听说了常遇夏的这个发明,转着弯儿的过来学习,很快这个主意就在众人间推广开来,常遇夏的名气更大了,老常家的厚道和有办法,也在西城的地界上有口皆碑。
自打地震之后,梅姑娘带着萌萌和姨姥姥,就搬进了小柳叶胡同的赵家,这时候倒显得平房安全了,好歹能往出跑啊。整个夏天,萌萌就在她大叔赵远征的看护下,四处疯跑,在地震棚里藏猫猫过家家,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
这天下午,萌萌又从院子外边疯玩回来了,头上的一个小刷子都跑散了,进门一看,怎么这家里大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响啊?她走过去捅了捅蹲在地的大叔赵远征,远征抬走头,眼睛是红的,脸上居然还有没擦干净的眼泪,萌萌一下就惊呆了。远征把她搂过来,说萌萌,别闹了,毛主席走了。
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来说,萌萌不知道走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毛主席是谁,那是她在幼儿园天天看着跳舞唱歌儿的人,既然大人们都这么伤心,那一定是最不好的事情发生了。突然间她一阵悲从中来,放开嗓子大哭,哭声在静谧的院子里迴荡,把树上的知了都给吓得噤住了声。
萌萌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同样的,这些大人们也不知道,与悲伤相比,未来的不确定,才是更大的悲痛,一个饱受创伤的国度的人们,何去何从?
很快的,一些事情明朗了,在人们尚未从悲伤中转过味来的时候,时事发生了巨变,四人帮下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人们把多年来积压的愤懑,全部发泄到一个女人身上,一个后来看来忠实于自己的信仰和选择的女人。这个女人,叫江青,她成了与武则天、吕后、慈禧一样的女人,祸国殃民是她们身上共同的历史标签,虽然不论生前还是死后,她们都不曾低下自己高贵的头。
很多事情开始转变了,人们用大快人心来形容这些转变。赵远征的姥爷柳老先生,第一批落实了政策,平反昭雪,连常老太太这种退休多年的民主人士,也补发了文革期间欠发的工资。和工资待遇相比,被国家认可的自豪感,才是他们盼望了多年的东西。
赵远征的两个舅舅,也随着其父的境遇改变而改变,分别回到了应有的工作岗位上,而柳老先生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大外孙子赵远征。老头子头一回舍下脸来,四处托人,总算给远征找了个工厂的正式名额,赵远征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分子,终于进城了,转正了。
当他怀揣着这个好消息,希望和林罗华再往前走一步的时候,罗华告诉他,她在准备明年的高考。于是赵远征只是告诉了她自己回城的消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尽自己的所能,搜罗着各种补习材料,在寒冷的冬夜守候在补习班门外,等着罗华下课。教室里的灯光温暖而遥远,赵远征知道,那里不属于他,而他的世界在哪里,他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第二年,林罗华如愿考进了大学,同样考取的还有赵远征的堂妹赵远霞,而罗华的妹妹南华则进了部队文工团,成了圈内知名的活跃人物。一段段不一样的人生旅途,这些年轻人的面前铺展开来,或曲折或精彩,各有评说。
常家最近也有好事发生,因为抗震救灾期间的立功表现,常家老大常遇春提前刑满释放了。听到这个消息常老太太急急忙忙就从上海赶回来,没有什么比一家人的重新团聚,更让人兴奋了,为了这个团聚,他们盼了快十年。
同样盼望着团聚的,还有赵远征的妈妈柳梅芳一家。她多次给自己的爹柳老先生写信打电话,希望趁现在组织上重视,让柳老先生申请把他们一家从山西调回北京。柳老先生年事已高,两个儿子又都还没成家,梅芳希望回到父亲身边,照顾他的起居,让父亲在古稀之年能为国家多做些贡献。
最近柳老先生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组织上转达了最高领导的指示,希望他为国家未来的经济建设出谋划策,而且特别交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条条框框,尽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是啊,这个国家穷太久了,人民苦太久了,他们需要过上好日子,他们值得过上好日子。
于是,柳老先生顾不得自己的高龄,日夜伏案,奋笔疾书。他从计划经济,写到市场经济,从利改税,写到拨改贷,从金融调控,写到商品流通,每一个论题,每一句话,饱含着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热爱与期望。
天快亮的时候,柳老先生站起来,伸了伸僵直的背,还有最后一章“还富于民,藏富于民”,他的这份长篇报告就要写完了,心里正琢磨着得着手写大女儿的请调申请了,忽然一阵炫晕,再也没有醒过来。
当柳梅芳闻讯赶到北京的时候,柳老先生的家里只剩下了他生前的个人用品和书稿,其余的早在她回来之前都被两个兄弟搜罗空了,包括柳老先生多年的藏品和稿费。柳梅芳小心翼翼的问起,两个兄弟沉着脸说,爸贴了你一辈子,现在爸没了,总不能再贴你了吧。
柳梅芳无话可说,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她活该,谁让他选了那样一个男人,她该被两个兄弟忌恨。于是拿了父亲生前用过的一支钢笔和一个放大镜,包上一小包骨灰,柳梅芳头也不回的坐上了开往太原的列车。
继光明日报登出了长篇社论——《实验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后不久,一场关于“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大讨论,在全民上下引起了广泛的思考,一场无法回避的变革,结结实实的摆在了人民的面前。
当习惯了耗子身份的常氏父子,正在思忖着如何也去试着当回猫的时候,区政府和统战部的领导走进了常家大门,一个幸的消息,一下子将常家老小打入了悲痛的深渊。常遇秋牺牲了,在遥远的云南、对越自卫反击的前线,为了他的光荣与梦想,血染边疆。常家的院门上,自此多了一块招牌——革命烈士之家。
注:1、粉碎四人帮
2、恢复高考
3、《实验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4、“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5、对越自卫反击战
6、利改税、拨改贷
7、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