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来我只是忘记和你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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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玫瑰的名字(3)

那是程梁两家还亲密无间的时候,时常走动,他跟着父母去梁家吃饭做客,就见小小的梁思拖着有她半个人高的洋娃娃,穿着锃亮的小红皮鞋,从梁家高高的楼梯上下到客厅来,偎在父亲或是母亲的怀里,看着大人们说笑,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就跑过来缠着他说故事。程静言的青少年实在是皮得无法无天的,大老板的独生子,也是老来子,唯一的亲姐姐大了他足有十多岁,哪里会有耐心哄一个小七岁的娇娇女。梁思十五岁那年杨茗露去世,死因是难产引发的血崩,一大一小都没保住。那天他跟着父母赶到医院,就看见她蜷在椅子上,小小的一个人,钩着脑袋,恨不得把整个人藏在衣服里。他渐渐对她好了一点,半是因为父母叮嘱“你梁叔叔又新结婚了,她这么小,没有妈妈,却亲近你”,半是不能忘记那天医院里那个形单影只的身影。于是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带着她出门看新诚最新上映的贺岁片,她还是这样快快活活地拉着他的衣服下摆,欢欢喜喜望着他。谁知道那天后面跟了人。

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程静言觉得不对,依稀记得父亲说过有些什么仇怨,他牵着她的手穿街过巷,后面的人一直追,他们就一直跑,梁思一面跑一面哭,说静言哥哥你在跑什么啊?我真的真的跑不动了。后来他们被一堵墙堵住了去路,他皮惯了,一人多高的墙不算什么,就先跳上去,再把梁思也连拉带拽扯上墙头,他叮嘱她,跟着我跳,可是他跳下去了,她却还坐着。哪怕隔着墙他也能听到后面追赶的人的高呼和脚步声,他着急地催她跳,她哭花了脸,说不敢,他只说,你跳,快点跳,跳了我接住你,不跳我不管你了啊。她一抹眼泪,跳下来,他却没接牢她。背着她跑的时候他知道她腿上的血染了自己一手,身后的人越来越近,他却因为背了个人跑得越来越慢,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也第一次这么害怕,眼看自己都要跑不动了,忽然听到肩膀上的小梁思说,静言哥哥你一个人跑,跑了找到我爸爸和程伯伯,你们再来救我。他也知道不能放,哪里肯听,咬紧牙关闭着眼继续跑,忽然肩头一痛,他手一滑,和梁思一起摔在了地上。她狠狠地咬了他。她坐在尘土地里大声哭,尖叫着要他快跑快跑,他擦一把汗,眼睛被手上的血糊住了。

后来他跑了,找到了父亲,也救回了梁思。梁德新送她去了英国,过几年又去了瑞士,一年回来两次,他们每年见面,她还是笑着叫他静言哥哥,却不跟在他身后了--找到被绑走的梁思已经是事情发生的几天后了,晚了这几天,她当时从高墙上摔下来摔坏的脚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如初了。慢慢地他们还是都长大了,还是很亲密,就像真正的兄妹。他子承父业,做起了导演,掌管整个公司,她则悄悄地长成一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大姑娘了。他想他会看她出嫁,郎才女貌,夫妇和顺,给她的孩子做干爹,可是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查出了肾病。梁德新家财万贯,子息却很单薄--原配生的长子和小明星殉情,续弦死在难产上,后面的太太也好,情人也好,不知道怎么都养不出孩子,这把年纪只留下一个不认父亲的长女和一个等着换肾续命的次女。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高声嘲笑:梁思遗传了杨茗露的稀有血型,随着生母的去世,她的直系血亲里再也没有人能给她输血,更不必说移植器官。为了给她换命,梁德新出天价寻找匹配的肾源,连程静言一有机会也在为她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他不管多忙都会去探望她,告诉她一切愉快的消息,他在她面前是毫无隐瞒的,他甚至告诉她穆岚的事情。

这样拖了两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匹配的肾脏,可手术的前几天,对方临阵退却了。他接到梁德新的电话,暴跳如雷,又老泪纵横地求他来医院看一看消息泄露后就开始绝食的梁思。他匆匆赶过去,她全靠输液吊命,毫无生气,看见他走进来的一刻,就在他眼前哭得崩溃得不成人形。她哭得昏昏沉沉的,却不肯放开他的手,呓语着叫着他的名字,又浑浑噩噩毫无征兆地坐起来,说他已经喜欢别人了,就算她活着,也和死了一样了。她再也不愿意带着透析之后满身腐败的血液的味道面对他。程静言也知道这两年她吃了怎么样的苦,又是怎么样咬牙煎熬着等待,如今一朝所有的希望落空,天堂地狱,瞬间翻转。这是他的小妹妹啊。他抱着她不无心酸地想,他看着她出生,看她从一点点大的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如今她却气息奄奄地在他怀里气若游丝。所以当梁德新一把老泪几乎都要在他面前跪下来,说“梁思一直做梦病好了能嫁给你、求求你救救她”的那一刻,程静言没有说话。他没说话,却拿定了主意。

他承诺要娶她,也要她承诺好好活下去,等下一个手术的机会,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看见全城的记者,再到后来轰动全城的盛大仪式,明知道这是梁德新的私心,只为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却什么都没有说。父亲恼怒他的承诺,更恼怒梁德新的花样,订婚宴上没有出席,两家半个世纪的交情,因为一桩本来应该皆大欢喜的婚事有了裂痕。他不吭声,不解释,陪着她转院去瑞士,不时飞越整个亚洲大陆陪在她身边,只有新诚的运作和梁思,从此是他的责任了。他知道他舍弃了什么,但他永远忘不了当年眼前一抹血色中她哭泣的脸。他不能看她这样死。这是程静言自己选的路。接到医院的消息说找到匹配肾源的那一刻,程静言觉得从没有那么轻松过,临走前他在酒店的大堂看见穆岚,她告诉他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却在想,她也知道了,那么也许等她手术完了,身体健康一点,他真的可以娶梁思了。他们毕竟是相亲相爱的,她是他没有血缘的亲人,就算结婚,也能过完一生。

可谁知道坚持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手术已经结束,她在他的眼前苏醒,却出现了电解质失衡,引发了潜伏多年以致几乎被遗忘的风湿性心脏病。输在了最后一刻。他记得她忽然在他眼前血压骤降脸如白纸,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静言哥哥,你快跑,快跑。她再也没有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坐在高墙上太久了,久到下不来了。自从梁思去世,程静言就没有合过眼,跟着赶过来的梁家人一起处理后事,如果不是周恺风风火火地来医院找到他,他甚至不知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周恺强迫他休息,他睡不着,抽了一晚上烟,浓缩咖啡像水一样灌下去,天一亮,就从酒店步行到湖边。其实他此时心智都很稳定,冷静到麻木,就是烟抽完了,站不起来,请寸步不敢离开他的周恺去给他再买一包,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一点。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以为是周恺,懒得抬眼皮,好久都听到动静,略偏一偏目光,看见双女人的鞋子。如在梦中。程静言迟钝地抬头,身边的人面孔太熟悉,倒反而陌生了。

时间有时候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他离开穆岚三年,好像还在昨天,梁思死了三天,倒像是三十年倏忽流走了。穆岚把手里的烟递给他:“周恺说你要他买烟,他要我劝你少抽一点。我不劝你。”程静言接过烟,没拆,放在了一边,有点疲惫地说:“你怎么来了?”“梁思的事情,我听说了,我很抱歉。”“手术很成功,那几个小时里她很快活,但术后电解质失衡,引发了心脏病,没有撑过去。”他淡淡地说,“她尽力了。”成群的天鹅在他们眼前的湖边飘过,穆岚盯着那群白色的水鸟,看它们游远了,才接话:“嗯,我也听说了。静言,你熬得太久了,别熬了,休息一会儿吧。”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程静言紧蹙的眉头稍稍解开了:“我还好。今天是不是周二,你不应该在这里。”“这样说的话,你也不应该在这里。”“说起来就在孙导的追悼会之后,肾源就找到了。按理这几个月我本应该陪在她身边到手术完成……”他停下,自嘲地一笑,“却因为不舍得这个片子,一直在工作。”“你不该为这个自责,你们都尽力了。

”“因为梁思,我舍弃了你,也舍弃了电影,又因为电影,没有陪她走完手术前最辛苦的一段路程。现在想想,原来世事轮转,不过如此。”短暂的沉默后,程静言声音干涩地开口:“穆岚,以前我总是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对你说这句话,想了半天只有两个机会,一是有一天梁思的身体好了,二是她不在了。我宁愿是前者,这样我或许会被你憎恨、厌恶,但好过现在,你赶过来可怜我。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可以说了--抱歉,当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瞒下来了。”“静言,你明知道我最恨被人怜悯的,当初你什么也不说,宁可让我恨你,不也是为了不让我们彼此心软怜悯对方吗?”穆岚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着程静言,神色很宁静,也很坦然,“你说过,梁思尽力了,你又何尝不是尽力了呢?你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我也不会觉得你可怜,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我想这个时候,你总是需要个人陪你说说话的。”“当年我看见你,就知道你必然会成为一个好的演员。

我也有一个身为导演的私心,想到传说中‘命中注定’的搭档,想看着你从一张白纸,成长到独一无二的演员,更希望我们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但这样的演员,一代人里面不见得能有一个。但后来我爱上了你,不仅仅是作为女演员的一面,而就是你,穆岚。但梁思的事情出来,我曾经亏欠过她,我不能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于是我瞒过了你,也辜负了你。”他说得这么流畅,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当年我什么也没说,不完全是为了我们不为彼此心软,一半也是我的一相情愿,爱情会让人软弱,仇恨却激发人的斗志,你从来是不服输的,我想,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往前走。时间治愈一切,十年后,二十年后,爱情消失了,回忆却留下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幻想能遵循这样的前例,我们还是会站在一起,哪怕维系我们的只剩下电影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是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的,但身为‘导演’的程静言,却可以看着你经受苦难挫折,看着你成长,等待你绽放。我一念之差,失去了你,从此就再也不能找回你了。说起来,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事情既然摊开,穆岚也觉得不必再有任何的隐瞒了。他和她之间曾经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身体和心灵皆是如此。如今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个人消失了,纵然往日已不可追,但至少他们还能坦诚地坐在一起,这又何尝不是时间馈赠的礼物呢?穆岚看着程静言平静的侧脸:“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大概也是会进步的,因为你总是严格的老师。但是这样我一直就在庇护之下,我总是怕你,仰望你,追赶你的脚步。在我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圈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才是一个独立的演员。静言,是不能再回头了,这几年过去,我们离当初的我们,都是千万里远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到你,爱过你,和你一起在《长声》里再合作,或是现在,从来没有。以前倒是自怨自艾,觉得必然是我哪里出了问题,才被你这样毫不犹豫地放开手,但现在再也不会了。我觉得有一点你说错了,爱情让人坚强,因为这个,梁思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也因为这个,我和你能心平气和地谈这件事。”闻言程静言半垂下眼帘:“你真的和当年不一样了。”“时间很公平,塑造每一个人。

”程静言飞快地合起枯涩的双眼,再睁开,视线因为长久缺觉而模糊,他僵硬的脊背开始放松,人也靠在了长椅背上:“我确实有点累了。”他们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冷冽的秋风中,直到周恺过来找到他们。三个人并排坐了很久,分着抽掉一包烟,程静言站起来,说:“回去吧,我们回威尼斯。”穆岚和周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这次穆岚和程静言目光相对,昔日的阴影弥散,他们终于能平静和坦诚地正视对方。那些误解伤痛已经随着死者的离去和时光的流逝而渐行渐远,同样打包起来的爱和回忆,也终于能交到对方手中,挥一挥手,各自起程。

赶到机场的时候他们错过了一班航班,得在机场多逗留两个小时。程静言终于睡着了,穆岚望着他安详的睡脸,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早上,那时他的面孔还没有这样多的忧伤和离散的痕迹,但那个时光,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脑海里浮起的是另一张脸孔,无言地微笑着。她走到另一边拨通电话,想告诉他回程的消息。从包里翻出登机牌的时候她又看见熟悉的字迹,无言地告诉着穆岚他所在的地方。穆岚知道,她将再一次回到那个古老的大宅,穿过长长的迷宫一样的过道,穿过一扇扇百合花纹样的高大玻璃窗,穿过壁画上人物含笑的凝视,在窗下的水声和歌声里,与她要寻找的人重逢。而他,正在满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