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重新趴在桌子上。他很想哭。他很想对刘权说,你知道吗,我挨了啪。而我的身后就是我天天希望见到的那个女孩。他曾听到她的伙伴叫她胡飞云,多飘逸的名字啊,她喜欢穿一件天蓝色的上衣,乌黑的头发用一根草绿色的头绳束着,前面别了一个白色的发卡,左侧戴了一个像一弯新月的蓝色发卡。他知道她在五班,和他一墙之隔。下了课,他喜欢在走廊里站着,喜欢看她和一个矮矮的女生一起走出来,眉清目秀的脸上刻着点点笑意,四月的天空一样恬静和温暖。他从没想过去认识她,从来没有。他只是习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出去,又走回来。他听说她功课很好,所以也暗暗下决心要好好学,否则,似乎就没有资格关注她。是的,没有资格……她不仅听到了,而且也一定看到我挨了啪。她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小偷,一个骗子,一个不知廉耻的人……男孩的心一会儿在冰水里,一会儿在悬崖上,一会儿在沙漠里,一会儿又在半空中。男孩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觉得活着是如此痛苦。
男孩想回家,可他知道,妈妈不在家。妈妈去看她的大伯去了。妈妈的大伯得了很厉害的病。厉害到妈妈一提就流眼泪。妈妈说小时候她家里穷,买不起水果。但大伯常常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或是梨什么的,有时甚至是一粒糖果。大伯家的哥哥们看到了,也吵着要,大伯就抄起扫帚追着他们说:“兔崽子,有饭吃就行了,还想吃糖,我看你们饭也甭想吃了。”一个和妈妈同岁的哥哥说:“那妹妹为什么吃啊?”大伯说:“妹妹小啊,并且是女孩,女孩子就是要让人疼的,你们以后谁要是欺负了妹妹,看我不打烂他的屁股。”哥哥们冲妈妈做鬼脸,然后哄一下跑远了。妈妈说起来就一边流泪,一边歪着头,痴痴地看着远处。那时,男孩觉得妈妈的神情看上去那么像一个小女孩,真的是一个女孩,需要人去呵护去体贴去爱,而不是自己的保护神。自从妈妈知道她大伯得了厉害的病后,男孩很少看到妈妈笑。男孩很想一下子长大,像妈妈的大伯一样去爱妈妈。有一次男孩说:“妈,你别伤心,我会像你大伯一样爱你。”妈妈笑了一下,抚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这不一样的。在妈妈的心里,谁都无法替代他。谁都不能。”男孩愣了。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替代他。他甚至有些气愤。妈妈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那么长,让男孩觉得它仿佛是一把锐利的钻子,从时间的这头一下子钻到了那头。妈妈说:“你不明白,在妈妈的童年一个苹果一只梨或是一块糖的重量。它像一颗颗钻石,让妈妈的童年光彩夺目。你不知道,那时妈妈常常把一个苹果攥在手里看好半天,然后告诉我所有的伙伴,在她们羡慕的目光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公主。真的,像个公主。”妈妈说着抬头又看着很远的地方,然后摇摇头。
想到这些,男孩的心里有了一种不同于啪带来的感受。他的心缩了起来。但愿妈妈的大伯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妈妈就会开心就会高兴,就还会像一个公主一样快乐。
又一场考试开始了。男孩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试卷。其实题目很简单,但他就是不想做。他只想这么趴着,在心里静静地想妈妈,想妈妈的童年。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的心就会变得很柔软很恬静,像一朵飘在空中的云或是一朵正开在阳光里的花。
好在是最后一场。男孩觉得时间反倒很快。收卷了。看着自己的空白卷子,男孩的心里觉得有一丝异样的喜悦。老师一定很吃惊,自己这一场怎么得了零分。那么自己一定会给班里拉分,给班里拉了分,也就等于给学校拉了分。管它呢。拉得越多越好。反正自己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上学了!其实男孩不知道,这样的考试根本和学校排名没有任何关系。
想到这里,男孩的心有了一些轻松。他收拾好书包,朝自己的班级走去。等把自己放在教室后边的书整理好,就和这个学校拜拜了。
回到教室里,同学们嚷得似乎天都要塌了。很快,班主任来了。他使劲敲了一下办公桌,霎时鸦雀无声。他很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全班说:“都静下来,好好想想你考得怎么样。别在那里乱蹦。到时候发下试卷来,我才找你算账呢。”
一提成绩,哗地倒了一大片。很多同学有气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似乎连喘气的劲儿都没有了。老师说:“想好了拿出课本来看看。到了时间才能放学呢。”
“哇,还有四十分钟呢。苍天啊。”老师一出去。男孩身后的一个同学就喊了起来。同桌刘权把屁股的五分之一搭在凳子上,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正在和前面的一个同学说着什么,声音很小。男孩知道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但没有人笑。老师的秋后算账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瞬间就套在了很多同学的头上。
男孩想,算吧,你就使劲算吧。反正你不可能去我家找我算账。男孩又趴在了桌子上,静静地想一放学要是看到妈妈在家该多好啊。不知她回来了没有。妈妈小时候真是幸福,拥有一个苹果就是公主了。而现在,自己每天想吃多少苹果就吃多少,但没有幸福的滋味,真的,苹果就是苹果,里面没有幸福的味道。这样想着,男孩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忽然,门外有人喊:“王子海,你的书。”
男孩听到声音,抬起了头。看到好多同学都注视着自己,他走了出去。门外站着的是他的小学同学,王朝阳,他在五班,学习一般般,但人很老实。他说:“你的书,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捡到的,我看有你的名字,就给你送来了。”
男孩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接了过去。是一本历史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它弄丢了。其实,丢了就丢了吧,已经无所谓了。他想。他拿了书,就往屋里走。但就在这时,一张大信纸从书里飘了出来。男孩迟疑着捡了起来。上面写满了字。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看了起来:
我是你后面的同学,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个故事,希望这个真实的故事能帮到你。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想最后这一场你可能没有做题,我看了你几次,都没有看到你写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过。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上学,喜欢学校,喜欢我们的每一天。
我哥哥曾是这个学校的一名初三学生,一天上晚自习课,他和一个男生在走廊里站着,后来,哥哥看到有人扔的汽水袋,就用脚使劲踩,一踩,袋子就破了,发出很响的声音。哥哥高兴极了。哥哥说听起来就像是在放一个小鞭炮,凭空让他感觉到了年的喜庆。他在踩第五个的时候,校长刚好路过。校长说,一个初三学生,不在教室里好好学习,还干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于是,啪一个耳光,响在了哥哥的脸上。哥哥觉得课下玩玩怎么了,很不服气,于是撇了撇嘴。啪,哥哥的脸上又挨了一个耳光。后来,哥哥被班主任找去了。班主任很生气,觉得哥哥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于是他跺了哥哥两脚。
我记得很清楚。哥哥那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里。回到家里就去了自己的屋子,妈妈问什么也不说。那天晚上,妈妈一夜没有睡觉,她起来去哥哥的窗外站了好几次。每一次回来她都叹着气躺下,然后不一会儿又起来。后来我困得不行了,就睡着了。
第二天,哥哥没有去学校。第三天哥哥也没有去学校。
记得那两天天一直阴着,云压得很低。风使劲吹着,很冷。有的人家都点上炉子了。
后来哥哥对妈妈说,我要去打工。我不上学了,谁劝也没用。这是我的决定。
妈妈愣了。他一直是妈妈的骄傲。妈妈愣了大概一顿饭工夫。然后妈妈说,我同意,但你要明白,你这样的决定可能会毁了你自己。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就回来。就这样,哥哥走了。哥哥走的那一天,天上下着小雨。地上粘满了干枯的落叶,它们在雨水中破碎,在风雨中旋转,没有方向。雨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上落下来,打在门前冰冷的石板上,雨线不直,像一个刚刚会拿笔的孩子画的直线图。妈妈盯着灰暗的天空,面无表情。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直到哥哥上了车,她也没有说什么。我和妈妈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一个劲地打哆嗦。妈妈也抖得厉害,她的脸颊成了紫黑色。她给我系扣子,系了好多次都没有扣上,后来还是我自己扣上的。
现在,哥哥能很平静地对我说他当初为什么不上学的事了。他说他很后悔。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几个巴掌算得了什么呢?男子汉就要能屈能伸。但,他的学业却因为那几个巴掌结束了。他说巴掌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情,但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他说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他一定会留在学校里,考高中,然后考大学。但现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昔日同学出入大学校门,而他还是一个打工者。不过他现在正在自学,学他喜欢的东西。他说成功的路有千万条,他错过了一条,但还有其它的路可以走。
不知道这个故事会不会改变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不要步我哥哥的后尘。
喜欢学校吧,只要你继续学下去,你就有可能当上我们国家的教育部长,到时候你把他的校长职务给撤了。什么校长啊,就知道打人。
没有姓名。
男孩被荆棘刺过之后麻木的平静被打破了。他激动起来。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句子他都能背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看到最后这几句话,男孩差一点笑了起来。对了,王朝阳说是一个女生捡到的,会不会是她呢?男孩激动得心里像是忽然驶来了一艘大船,满载着神秘和猜测,颠簸着。
放学铃响了,男孩背起书包走了出去。一个小时前的想法和现在有着天壤之别。他甚至想起早晨来的时候,他的死党王志一说考完月考,他们一起去爬山。
男孩背着书包,心平气和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他的肩膀被搂住了。回头一看,正是王志一。王志一从来都是考得一塌糊涂,他喜欢玩游戏,并且升级很快,说起游戏他兴高采烈,只要一谈学习,他就想睡觉。他似乎还没从考试时迷迷糊糊的氛围中走出来,脸颊红红的,喝了酒一样。他说:“嘿,考得怎么样?”
男孩勉强笑了一下说:“不怎么样。”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白卷。老师会怎么收拾他呢?一丝丝不安雨后春笋一样从土里顶了出来,然后噌噌几下蹿了好高一截。
“哎,你知道吗?考试的时候,校长打人了,我们在那么远的地方都听到了——啪!真响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打了一个雷呢。我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看到了校长笔直的背影。不知道是谁被修理了一下。”
男孩的脸刷一下红了,然后脚步有些乱。他忽然想远远地跑开,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然后一头钻进地里,再也不出来,让自己慢慢腐烂,变成野草。但那封信,那封给了他勇气的信还在他的书包里热着,带着他的体温,温暖着他一书包的冰冷和孤单。想到这里,男孩忽然镇定下来。他抬了头,看着王志一说:“我挨了校长的耳光。你听到的耳光是打在我脸上的。”
王志一愣了。他不认识男孩似的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然后搂了他的肩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啊。我这样的挨了耳光那是理所当然,可你——别开玩笑了。你说从小学到现在,你哪一年不是老师的骄傲?”
男孩急了。他忽然就想骂人。“真的是我!骗你是孙子。”
王志一又愣了。他两眼发直,盯了男孩很久,然后像发现什么似的忽然跳了起来,说:“咳,哥们,你真行啊。够朋友。”
男孩愣了。他有些迟钝地说:“够朋友?我挨了揍够朋友?”
王志一笑了,说:“是啊。你想啊,从小到大我挨了老师多少耳光啊,可你挨过吗?没有,一次也没有。每次我挨打,再和你在一起,我都觉得心里愧得慌。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和你在一起玷污了你。可这一次,我们平了。”
“哎——王子海挨揍了。”王志一竟然喊了起来。
男孩的脸腾一下红了。
但周围的人对王志一的话没什么反应。阳光还是那么慢悠悠地涂画着一切,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议论国际要闻,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腾一下都飞走了。一只流浪的小猫在一棵树后忧郁地叫着,仿佛在说这个傍晚不是很妙,晚餐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男孩忽然就静了下来。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自己把那个啪当成了一片海,一片自己无法逾越的海,在里面挣扎、翻腾、呛水、绝望,但,在周围的人看来,那片能淹死他的海根本就不存在。即使他真的被淹死了,他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一丝惶惑和愧疚小鸟一样飞上了枝头,喳喳地叫个不停。
王志一看着王子海说:“你真的够朋友了。”
男孩笑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笑了。他想说我的脸皮厚了,就像老师经常说的,比地球还厚呢。但看着王志一,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调侃的话说了会伤到王志一。于是他沉默了。看着王志一真诚的眼睛,愧疚像点燃的野草在无边无际地燃烧着。王志一的作业又没有写完,老师很生气。老师说你自己抽你的脸。王志一的脸红了。男孩就在前排,王志一就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记得很清楚,王志一用手捏了衣角,使劲揉搓着。老师说抽。王志一没有抬头,他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男孩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心里怦怦跳着。很快,他听到一声很响的啪。男孩使劲翻着上眼皮,瞅了一眼王志一,他的脸上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放学后,男孩磨蹭着,他不想和王志一一起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只要和他一起走,那个啪就是抽在了自己脸上。他的心一下子挤满了很多说不清的思绪,像妈妈扔在抽屉角落里的毛线团,久了,就自己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这件事就发生在三天前的下午,数学课。
王志一说:“子海,你还心里不舒服吗?如果那样,你就使劲踢你脚下的石子,不消十下,你的气就消了。”
男孩的心被噌噌上蹿的火苗烤得很热。他忽然很想大笑,对着王志一。但又怕吓着他。他踮起脚尖,使劲拍了拍王志一的头说:“你想什么呢,我那么娇气吗?不就是一巴掌吗,我至于吗?”
“真的?”王志一很有些惊讶。
男孩看了王志一一眼,眼里挤满了感动和愧疚。真的,从小学起,王志一不知道挨过老师多少巴掌,但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去安慰他,帮助他,他的心里有没有那片海,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男孩想从明天起,帮助他做作业,哪怕他笨得数脚趾头,也不怕。
“怎么了?”王志一说,“我们说好了去爬山的,不许反悔啊。”
男孩说:“那当然。”
王志一搂了比他矮一头的男孩,哼着歌走。男孩靠在他身上,第一次觉得这个常常比他的考分少上百的大个男孩竟是如此高大和厚实。他们在拐角处分手。男孩看到一只黑狗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什么,样子很可爱。
回到家,门竟然开着。院子里静悄悄的,那棵谢了果的石榴树叶子黄了,洋溢着满树的温馨和恬静。推了门,妈妈在沙发上坐着。她的头低垂着,胳膊上戴了一块醒目的黑纱。
“他死了。”她没有看男孩,好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男孩走了过去,悄悄地坐在妈妈的身边。他把头贴在妈妈的胳膊上,什么也没有说。妈妈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抚摸着男孩柔顺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