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2011年中国儿童文学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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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散文(1)

牧羊时代

向迅牧羊鞭

高高扬起的牧羊鞭,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仿佛有一小股闪电在空气中裂开——唰——唰——唰——直响。

这根牧羊鞭,其实是一根细长的竹条。只是我觉得必须要有这样一根鞭子,才像一个牧羊人的样子。哪怕它只是一个摆设。就像犁地的父亲,手中也会握着一根鞭子。在牛停歇下来偷懒的时候,父亲便扬起鞭子。鞭子在牛的眼里落下一道影子,牛就老老实实地走起来。

鞭子是一个道具,不会真正落在牛羊的身上。

牛羊和我们一样,都知道疼。可是我喜欢握着牧羊鞭,在空气中使劲地抽动。或许孩子都有与生俱来的破坏欲,我就喜欢那炸响在空气里的清脆的声音,给我怦怦跳动的心带来的刺激和满足。

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盖子,架在村子四面八方高高矗立的山崖上。它笼罩着整个村子,以及远远近近的山峦。它太高了,我的牧羊鞭抽不到。道道绝壁似的山崖上,除了太阳之外,不见人的踪迹,也不见飞鸟的影子。

我和哥哥的两只羊,像两团从天上飘下来的云朵,在山坡上缓缓移动。它们是那么安静地啃着青草,仿佛一整个下午都在与大地进行亲吻。

经过了一个漫长下午的放牧,两只羊的肚腹已经圆滚滚的,像充了气的球,贴近了地面。它们吃饱的样子,让我非常满意。它们的肚子里,装了一个春天,一座青山,一坡青草。

此刻,西边山崖上的夕阳,像极了母亲打在锅里的一个鸡蛋。褐红色的云霞,把它煎成了一片金黄。似乎只要用筷子把它夹起来,就可以饱餐一顿。

金色的阳光,穿过茂密的丛林,抚摸着两只羊光滑的皮毛。它们的身上,镀了一层铂金。根根羊毛,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我和哥哥挥了挥牧羊鞭,噼啪的响声自耳畔传来。

村子里炊烟缭绕,饭菜诱人的芬芳,像一根火柴,把我们的味蕾点燃。弯弯的山道,把我们的脚印一一捡拾了去,只留下一颗颗黑色的羊粪蛋。

两只羊在我们前面欢快地走着。拴在它们脖子上的一截麻绳,并未被我们牵着,而是盘在它们两只麻色的羊角上。它们记得回院子的路,会非常主动地跳进铺满了干草的羊圈。

我们对它们十分放心。

在翻过村子西北边的那座山梁时,我假装长长地吆喝了一声,好让母亲知道我们放羊归来了。把牧羊鞭狠劲地往空中一甩,又是一道看不见的闪电裂开。

夕阳被我的牧羊鞭抽到了山崖下。

羊的来历

那两只羊并不是我们家的,只是临时由我们喂养。

在此之前,我和哥哥多次向父亲提出让他给我们买几只羊。因我们时常遇见邻村的伙伴在山坡上放羊。一群羊跟在他们身后,咩咩地叫唤着,都臣服于他们粗暴的口令与牧羊鞭。他们的形象很威风,我们很是羡慕。

然而这个愿望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也没有兑现。就在我们差点把这件事遗忘时,父亲从村子里两户人家牵回了两只母羊。

他与别人谈好了条件,母羊生羊羔了,若是一只,就归我们,若是两只,就送给那户人家一只。

父亲说,你们每人各自喂养一只,挣回自己的学费。

在他的眼里,一只羊等于我们各自一年的学费。可在我们眼里,一只羊就是一个小伙伴。虽然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它们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乐趣。

父亲把羊牵到院子里时,我和哥哥飞快地各自挑选了一只。

我的那只羊是一只年轻的羊,脖子处生有一块褐色的斑纹。它很有些腼腆,不敢正视我们,低着头,一直轻轻地叫唤着,像极了村子里刚刚过门的新媳妇。

它还是一只没有生过羊羔的羊呢,父亲说。

哥哥的那只,已是一只年龄有些大的羊了,尖尖的下巴上长着一撮长长的胡须,很像经历过无数风霜的老人。它慈祥的神态让人一下子就产生好感。

在村子里所有的羊群中,它或许已经是祖母级别的羊了。

我们没有给它们起名字。不过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已把两只羊纳入我们那个大家庭的成员了。

羊带领我们回家村子里从此多了两个放羊的少年。

两只羊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我和哥哥的生活。很多时光,都被我们耗费在村子附近的山谷和荒废的田野里。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赶着羊,穿过长满了庄稼的梯田,去往青草茂盛的山间地带。

如果准确一点说,应该是羊带领着我们。一条舌头给了羊顽强的记忆,它们分得清村子的方位,知道哪里生长着它们喜爱的草料。它们带领着我们,翻越了一座座高大的山林。

动物的方向感,比我们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我时常怀疑,在村子里的所有动物中,或许只有羊,可以在野外毫不费力地单独生存下来。遍地的青草,是上帝为它们预备的一顿顿美味佳肴。

在金色的黄昏和漫长的寒暑假,羊与我们形影不离。

也就是在这种朝夕相处里,我们结成了亲密的伙伴。只要学着它们的声音唤上一两嗓子,它们就会从青草里抬起头来,咩咩地回应我们,然后再低下头,继续享受美味。

村子西边那架裸体的山坡和北边茂密的山林,是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

到了目的地,我们多半是把羊丢在一边。它们低头吃草,我们玩自己的把戏。我们常常在一个废弃的采石场里,搬来石块按照自己的想法建造房屋;有时在泥土中挖出一口灶,从山中拣来干树枝烧上一堆火,把从家里带来的红薯或马铃薯烤熟了吃。

待到暮色降临,羊的肚皮用手指按起来已经很结实,隐隐泛起一层油光,散发着青草的清香。我们也已玩得尽兴。

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就是在北边茂密的山林里,我和哥哥贪恋起自己的发明。

在那条被称为黑沟槽深涧旁边的一块坡地上,生长着几株青皮的桐树,它们之间的空隙恰好可以安放一只吊床。

我和哥哥分头行动,砍来几根又长又结实的葛藤,把它们密密匝匝地穿插缠绕在桐树上。一张吊床就这样形成了。

我们仰躺在吊床上,望着蓝蓝的天空。阳光从密林里箭一般地射过来。我们的脸痒酥酥的。不时有云朵降临山谷的上方,可不一会儿,就被清新的山风给吹跑了。

我们讨论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就那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丝丝凉意袭来,把一场好梦惊醒,却不曾想到暮色已经深沉,从山谷望出去,清江河对岸的坝子里,早已摇曳着温暖的灯火。

蓦然一惊,才知道坏了大事。羊已经不知去向。我紧跟在哥哥身后,穿梭在已经辨不清山路的山林里,把双手捧在嘴边,焦急地呼唤着走失的羊。

终于听到羊隐约的回声,是在我们翻过一座山林之后。根据回声判断,它们跑进了村子那最大一片山林的心脏部分。

那是一片许多年都没有砍伐过的深山,大白天都显得无比幽暗,就连大人们也不敢单独来此打柴,却没能阻挡我们的步伐。为了找寻走失的羊,我们忘记了黑暗中藏着的巨大的恐惧,也顾不上荆棘划破皮肤的疼痛。

我们的呼唤声是一条清晰的山道,羊循着这条山道,从无尽的黑暗中跑到我们的跟前。一团在黑暗中滑翔的白,就是一只宝贝的羊。

我们抱着它们的脸,亲了又亲。它们分明也感受到了我们失而复得的高兴,用叫声热烈地回应着,用头磨蹭着我们的膝盖。

羊是一盏灯,驱散着从天空压下来的黑。在茂密的深林里,羊在前面窜出一条路来,我们紧跟其后。

此时,它们是我们最可靠的朋友和向导。

回到家里,需经过那条深不可测的黑沟槽。唯一的山道就在黑沟槽的东侧,那只有一脚宽的崎岖的山道,在树林的掩盖下,已完全被黑暗吞没。

好在有羊。

我们抱着羊的身子,踏着它们的步子,有惊无险地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行走,终于看见了村子隐约的轮廓。

母亲焦急的呼喊声从黑暗中传来。

她和妹妹,打着手电,来接我们回家了。

来了两只小羊羔与邻村的伙伴在山坡上见面是常见的事。

他们的羊多,是羊群。每次见到他们,我总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拥有那么多的一群羊。要扩充羊的队伍,我自然是知道的,得需母羊生下小羊羔。

可生小羊羔是母羊的事,我只能干着急。

两只羊见到了那么多的同伴,并不陌生,像见到了好长日子不曾见面的亲戚,十分高兴。它们很快就熟络了,偶尔在吃草的间隙,还会追逐着嬉戏。

一大群羊在山坡上,像落了一地的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漫不经心地过去了。两只羊皮毛顺滑,羊毛根根妥帖,泛着绸缎般的亮亮的光泽。在不知不觉间,它们比刚到我家时,竟然肥了许多。那是我在某一天于对比间猛然惊觉的。然而除此之外,我再也瞅不出有什么变化。

对于很多事情,我是迟钝的,毕竟我对这个世界知道得太少。

突然有一天,父亲对我们说,怕是那两只羊都抱上小羊羔了呢!以后不要用鞭子抽打它们的肚子。我对父亲的话将信将疑。因为羊每天都吃得饱饱的,肚子自然是圆的,未必装的就是小羊羔吧。

但我还是殷切地期望能尽快地抱上小羊羔。

事实上如父亲所言,两只羊的确都怀上了小羊羔。它们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即使不吃草,也是圆鼓鼓的。

一天清晨,我到羊圈门口打开栅栏,赶它们去山坡吃草。我的那只羊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起身。它侧卧在圈里的干草上,下腹的奶子红肿。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以为它病了,准备去院子里抱一些萝卜菜来喂它。

没想到我刚一转身,一声凄厉的叫声就把我吓住了。我从没有听过它那样惨烈地叫喊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伤害。它翻过身来,踢踏着四肢,在羊圈里死命挣扎。

从它的嘶鸣中,我听见了疼痛。我第一次知道了,疼痛也是有声音的。

不知道那一天哥哥、父亲和母亲在哪里,他们并没有循声而来。我想进到栅栏里面,抚摸一下它的头,握住它的腿,或许能为它减轻一丝疼痛,可是它的叫声阻挡了我。我有些害怕,不敢靠近半步。

它的嘶叫声越来越大,回荡在羊圈的空气中,在我的心里翻卷起阵阵难过的波浪。它的尾部淌出了血,还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露出了一小部分。我急得手足无措,却不知道能为它做点什么。

它咩咩咩的无助的叫声,在我的耳边回响。听起来,分明是在喊妈妈。

难道动物在最疼痛最难过最绝望的时候,最先想起的也是妈妈么?

渐渐凝固的空气,让我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我以为它就要死了。

我哭喊着跑到院子里,大声呼喊着父亲。

我甚至想跑到它原来的主人家,告诉他们,它就要死了。

父亲终于出现了。他到栅栏处一看,微笑着告诉我,母羊就要生下小羊羔了。

我转悲为喜。那从羊圈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的叫声,渐渐淹没在了午后慵懒的时光里。

一个小生命,就这样在疼痛中诞生了。

那个平凡的日子,对我来说,因为一只羊羔的降临,有了特殊的意义。

那只母羊,做了幸福的妈妈。

过了几日,哥哥喂养的那只羊,也产下了一只小羊羔。

羊的成长史两只母羊,肯定是在私下约好了,要在同一个季节做妈妈。

两只羊羔的诞生,让整个羊圈都散发着羊奶的膻味。栅栏内不时传来咩咩的叫喊声。虽然两只母羊平日里就是温顺的,但在这个季节,它们更加温顺了。

我喂养的那只母羊,是第一次做妈妈,不过,我已在它的一举一动里,发现了它完全已经承担起了作为一位母亲的职责。它已经很镇定了,全然没了临产那天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它不时蜷过身子,用舌头去舔睡在它腹边的小羊羔,去亲吻那一张漂亮的小脸。

这一切的转变,或许是那只母羊帮助的结果吧。

生下了小羊羔,母羊的肚子明显地瘪了下去。可它们的眼球依然布满了血丝,肯定是时时担心着小羊羔,担心它们饿,要准备充足的奶水,担心它们受凉,还要忙里偷闲地吃一些草料,以保持正常的体温。

因两只母羊只各生了一只小羊羔,按照约定,都归我们家。我对此十分满意,并多次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母羊每年生一只小羊羔,过不了多久,我就有自己的羊群啦。

想到这里,我就美滋滋的。

可我是粗心大意的。在我满足于幻想拥有羊群的虚荣时,小羊羔已经在母羊的注视和鼓励下,从干草上一点点站立起来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在羊圈里迈动那么一点小脚开始行走了。

我没有分享到母羊的喜悦。那本该就是属于母羊的喜悦。

两只小羊羔,时常在栅栏里发出又尖又细又小的咩咩的叫声,像母羊捏着鼻子发出的声音。它们又尖又细又小的声音,像月光一样,像东边那条小溪清澈的溪水一样,常常让我忘记了时间。

母羊一刻也不离开它们。它们像两团珍珠,在栅栏内的干草上慢慢地练习走路。我知道,过一阵子,等它们跟着母羊走到春天的山坡上时,它们就是两朵飘起来的白云了。

两只小羊羔出生的时间相差不了几天,又都住在同一个羊圈里。可谁是谁的孩子,仍分得清清楚楚。小羊羔记得自己妈妈的样子,也记得妈妈身上的味道,不会认错。我和哥哥不用为这个担心。

我喂养的母羊生下的那只小羊羔,全身洁白,我就叫它小白。另外那只呢,脖子处有一小块褐色的斑纹,哥哥就叫它小花。

小白和小花整天腻在一起,亲如同出一母的手足。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湿湿的春风一吹,清江两岸就绿了。从山崖上落下来的阳光,像羽毛,晒得大地暖洋洋的。燕子穿着崭新的燕尾服,忽而在村庄的瓦屋上飞翔,忽而又斜飞过开满了各色小花朵的田野。

在母羊的带领下,小白和小花也跟着跳出栅栏,径直向着西边的那架绿油油的山坡欢快地跑去。

经过一个冬天的成长和训练,两个小家伙对于走路这件必须掌握的本领,已经非常熟练。对于栅栏外的这个世界,它们充满了好奇。它们甩开四只小蹄子,把春天的小路敲得嘚嘚地响。我想,它们自己一定能听见大地传出的如铃铛一般清脆的回声。

草料就是羊的粮食。那么多从泥土里簇拥而出的青草,把那架斜斜的小山,把整个清江流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粮仓。

小小的羊蹄印已经深入到春天的腹地,它们整个的身体,将近被粮仓吞没。从它们的叫声里,听得见它们的欢喜。羊是幸福的,这个庞大的春天,都归属它们。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它们的舌头,才吮吸得到春天甘甜的乳汁。也仿佛只有它们,才知道那条进入春天的秘密路径。

幸好羊群是我的。否则我一定会感到深深的怅惘。

站在山坡的最高处,望着我的羊群从嘴角淌出了绿色的汁液,我第一次发现春光竟是如此迷人。两只小羊羔,还不会吃草。它们像两朵干净的白云,也像天使,焕发着琥珀色的光。

哥哥说,它们就是两小朵春天,在山坡上跳来跳去呢。

眨眼之间,夏天就来了。

小白和小花,早已学会了吃草。草料在它们的身体里消化,促使它们的个头像那些青草一样猛蹿。它们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座发电站,从那里发出的电变成了它们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每天在羊圈里和山坡上撒着欢,扬着蹄。

也就是在这个春夏之交的日子,粘结在两只小羊尾巴上的那团从母羊身体里带来的黑色物体自然掉落,它们的性别终于明确下来。小白是公羊,小花是母羊。这与它们的名字倒是十分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