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地回头看看老三。时间太久了,关于这件毛衣的记忆也模糊,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这件毛衣只是一件很旧了但尚能挡寒的衣裳而已。
他问:“哪儿呢?”老三扯着毛衣的袖子给他看:“这儿!这儿!”他被扯得很不舒服,索性脱了下来,老三指着右胳膊肘上方告诉他:“刚才你一侧身,可巧看得特清楚,这会儿又不显了。”他抻着那只袖子,左看右看,迎着灯看,背着光看,突然他就看见了,半个手掌大的一块,比别的地方颜色略深一点点,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五个花瓣,中间一个圆点,是一朵梅花。
老三这个傻小子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平时大大咧咧的老六为什么之后的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忽悲忽喜,没写完的海报也不写了,连纸带墨统统扔给他。
他毕业后,回了市里的中学教英语,与隔壁办公室的一个语文老师结了婚,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平淡安宁,不知魏晋,他连老家也不大回了。有一年过完暑假开学的时候,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梅姐的孩子考上了他所在的高中,梅姐要去送孩子上学,让他接应一下。
他放下电话,一种又害怕又期盼的心思隐隐地折磨着他。可是他看见梅姐的第一眼,梅姐朝他笑了一笑,他的心又暖暖地放回去了,仿佛他和梅姐再见面就应该是这样似的。应该是什么样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心里很安宁。他帮她女儿在宿舍教室都安顿好,带她们回家休息。梅姐让女儿叫他舅舅,不住地托他照应,他满口答应着,看着瘦削疲惫,两鬓微灰的梅姐,心里五味杂陈。梅姐又要给他织一件毛衣,他早已不穿手工编织的毛衣了,衣柜里堆满了妻给买的羊毛衫,羊绒背心,每一件的价格都要几百上千。可他竟不能开口拒绝。梅姐找不到测量的工具,只好用手隔着空气,虚虚地量他的肩宽腰围,量完了扑哧一笑:“小鹏,你可是胖多了,从前要起一百针,现在恐怕要起一百三十针了。”
他心里一热,脱口叫道:“梅姐!”梅姐愕然抬头,眉目依稀,宛然是当年那个温婉清秀的少女。时光倒流二十年。
选自《祝你幸福?综合版》2007年第2期
凌素问,本名葛建亭,80后,图书编辑,现居北京。散有闲作。不喜欢矫情的文字,推崇平淡自然的文风,并向此方向努力。
我和我骄傲的倔强(郁雨君)
“温小初,你骗老师是不是,昨天晚上你又和陶雨润睡在一张床上了?”
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女孩,一个气急败坏的小男生,她的左鼻孔,他的右鼻孔,一模一样挂着一道清水鼻涕,在幼儿园老师明察秋毫的眼睛里,这明明白白告诉她,两个小人肯定近距离接触过,一个把感冒传给了另一个。
小初的爸爸妈妈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晨报编辑,同时上夜班是常事。不放心把小初一个人放在家里,妈妈就每天晚上十点上班以前,把裹在被子里睡着的小初寄放到邻居嬷嬷家,嬷嬷把这个香甜的小包裹抱到她家儿子床上,“哦哦不怕不怕,和雨润哥哥一起觉觉哦!”
两个睡得香香甜甜的小孩,一人一头,小初一个翻身,紧紧抱住陶雨润的脚丫。
“这孩子,天天抱着小熊仔睡,习惯了。”这么说着妈妈要回去拿。
嬷嬷拦住了:“不用了,让小初抱着,雨润就踢不了被子了。”
妈妈不好意思经常麻烦邻居嬷嬷,悄悄拜托幼儿园老师做做小初的工作。
老师给小初讲了好多勇敢小朋友的故事,小初答应晚上一个人睡觉。可是晚上,妈妈出门前,把钥匙插在锁孔里轻轻轻轻关门的一霎,灵敏的小初还是醒了,带着哭腔大喝一声,“妈呀——”
结果,妈妈万分歉意地敲开邻居嬷嬷的门。
嬷嬷有点为难,“雨润伤风了……”
话音未落,小初自己抱着被子熟门熟路爬上雨润的床,搂住雨润的脚丫,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迅速坚决地打起了小呼噜。
结果早上起来,两个人比赛一样打喷嚏,好在都没有发烧。
“小初呵,你是大班小朋友了,要勇敢。如果你一直不锻炼一个人睡觉,大了以后怎么办?”老师继续谆谆教导,“再说你可是女生,陶雨润是男生哎。”
“我还要和雨润哥哥一起睡觉!”温小初一语惊人。
“啊?”
“他比小熊仔暖和多了!”
底下的小朋友咯咯咯笑成一团。
脸憋得通红的雨润终于爆发,“温小初,不许你乘我睡着了爬到我床上来!”
“又不是我要爬的,是你妈妈抱我上来的!”
那天晚上,雨润重重踢了小初一脚,小初狠狠咬了雨润一口。
好几天,一个脸上乌青,一个一拐一拐,面对面,斗鸡一样,气呼呼地你瞪我我瞪你。好在爸爸想办法调成了日班,寄宿的问题迎刃而解。
十年过去了。小初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是爸爸升了主治医生,一下换成复式大房子。陶小初在白班爸爸和夜班妈妈之间交接,爸爸做早饭,妈妈做晚饭。三个人各有一套作息时间,干脆一人一间房,互不干扰。
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小初偶尔会想起童年寄宿在邻居嬷嬷家,一居室的拥挤和暖和。
白班爸爸和夜班妈妈感情日淡,爸爸离开妈妈,和一个女病人走到一起。那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好像时不时要晕倒,爸爸在她那里感觉到了强烈的被需要。
从头到尾,他们分得安静、干净。复式大房换成两套单元房。爸爸一套,妈妈和小初一套。
第二次搬家的第一个晚上,妈妈照常上晚班,小初又要一个人过夜,恐惧如潮涌来。
妈妈打电话回来,小初对妈妈说有点想爸爸。
“你是不是怪妈妈太骄傲了,对爸爸一句挽留也没有?”妈妈说,“小初,那是妈妈的想法,不强加给你。妈妈只是觉得爱来的时候,你不要搭架子,有人爱你,不是你骄傲的资本。爱要走的时候,你才要骄傲,求来的感情没有任何价值。”
小初说:“我支持妈妈骄傲,我们都要做骄傲的女生!妈妈安心上班,我已经长大了。”
睁着眼睛,心怦怦乱跳,小初强忍着一动不动,呼呼的风声,走廊的脚步声,冰箱突然启动的声音,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末梢。
像被抛弃在黑暗里的孤儿,6岁时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小初还是那个白天胆大包天晚上胆小如鼠的女孩。
她仰面躺在那里,脑子里跳出一个人,让小小的她抱着脚丫安心香甜地睡着的那个人,大拇哥特别长,还有檀香皂的味道。
拥有干净的香香的好看的温暖的脚丫的男生,为了她被全班小朋友嘲笑的恼羞成怒的男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早上昏头昏脑赶去上学,和奈奈、唐梨、刘佳圆她们一起挤进地铁车厢,忍不住东倒西歪打起瞌睡来。一道闪光灯忽然在眼前闪过,小初吓一跳,收起流到一半的口水,睁开眼睛,对面一个眯眯眼的男生举着手机镜头正对着她。
糗样被人偷拍了!小初狠狠冲他瞪一眼,警告他收手。
他若无其事继续举着手机,居然还冲着小初做了个鬼脸。小初生气了,看看奈奈她们,可三个人只顾吃吃笑着看着那个嚣张的家伙,居然没有一点声援她的意思。
可恶!小初只好孤身作战,她径直走到那家伙面前,“喂,给我看看。”一边用左手捏着右手掌,“我可是散打冠军喔!”
用手机偷拍的家伙果然很自觉,乖乖把手机递给扮野蛮女生的小初。
小初的表情瞬间由气势汹汹变成呆若木鸡。
奈奈、唐梨、刘佳圆一拥而上,“哇,小偷!”
照片上,小初的书包拉链拉开了,一只手伸在里面。
小初赶紧翻书包,还好,钱包、手机、MP3统统都在。
“你打瞌睡,是人家用手机闪光灯帮你吓走小偷了噢!”奈奈捅捅小初示意她表示谢意,一边对着眯眯眼男生展开甜甜笑容。
“早知道你是散打冠军,我就不管闲事了!”眯眯眼收起手机。
“哼哼,算你好心,不找你算账了!”小初听不得他话里有话,责备她不知好歹。
“以后看帅哥以前先看好自己的包!”他冲了她一句。
“谁是帅哥呵?”小初故意左看右看,问唐梨、刘佳圆,“你们看到了没有?”
眯眯眼做了一个遗憾的动作,头也不回朝着车门走去。
“谢谢,谢谢呵!”奈奈她们冲着他的背影喊。
眯眯眼回头一笑,闪光灯一闪,“哈,抓拍成功!”刘佳圆叫起来。
“再见,再见,帅哥!”看着眯眯眼高高的个头闪出车厢门,三个小姑娘一起叫起来。
“干吗呀?”小初受不了三个死党雀跃的花痴样,惹得四周的大叔大婶们纷纷侧目。
“你干吗呀?人家帮你还不谢谢人家,你也太A税桑俊彼们异口同声声讨。
“干吗不跳出来和小偷正面交锋呵,胆小鬼!”小初就是不肯服软。
她们不理她,唐梨、奈奈一起扑向刘佳圆,“看看,看看你的手机,拍到了没有?”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兴奋地嘀嘀咕咕,“啊,啊,好像Rain呀,眯眯眼电力太厉害了!”
第二天,三个家伙逼着小初一起坐上相同时间的地铁。
小初被她们三个夹在中间,“押送”着从地铁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去找那个闪了她一下的眯眯眼的“Rain”。
“你这丫头必须为你的骄傲无礼付出代价!”唐梨俨然正义使者。
“要是再见到他,他手机里有你的照片呀,你可以借口问他要,如果他还没有删掉的话,呵呵,然后我们就帮你一起道歉,请他喝茶吃汉堡。放心,不用你买单了!”奈奈理由充分。
“曾经,上天给你一个多好的机会,可你却把帅哥赶跑了,害得我们失去了一个认哥哥的机会,一个像Rain那么帅中之帅的哥哥噢!”刘佳圆简直捶胸顿足。
地铁里来回兜了一圈,根本没有眯眯眼的影踪。到了中午,小初的女朋友们情不自禁又翻出手机里眯眯眼的照片左看右看。
“帅在哪里?眯眯眼,那么小一条缝,睁眼闭眼都搞不清楚!”小初咕哝。她对帅哥不感冒,也不大去想入非非。她喜欢把自己围在课桌上一直堆得高高的书堆里,又安心又舒服。她喜欢就这样让自己处在简单的状态,没有忧郁,没有复杂的感情,没有纠缠的关系,很自尊,很自在,很好很好,小初想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放学,小初抓起书包就跑,她怕奈奈她们又押着她去找眯眯眼,她可以在很自然的气氛里向他道谢或者道歉,可不想像小狗找肉骨头一样馋兮兮找到眯眯眼男生然后眼巴巴求他做她们的哥哥,太没面子了。
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难道女孩不也应该有一股那样的劲头么?
这么想着,小初舍近求远,不搭地铁,避开她们,也避开说不定会碰上的眯眯眼,改坐49路车。
车来了,还挺空,小初挺高兴,跳上台阶,糟糕,口袋里没有硬币,只有一张50元的纸币。
要像傻瓜一样站在门口收硬币,49个硬币要收到几时呀,恐怕坐到站了都收不全。
小初僵在那里,司机和后面的乘客都在催促,“要么下去要么进去,别堵在那好不好?”
对面位子上一个大婶不停在翻自己的布包,然后一枚带着体温的暖暖的硬币塞到了小初手里。
小初坐到大婶旁边,“谢谢呀。”
大婶一双胖乎乎的手伸过来,替她拨了拨簇拥在前额的密密的刘海,眯缝着眼睛看着她,“是、是温医生家的小初吗?”
“啊,啊……”小初嘴巴张大了,很快变成惊喜的笑容,“陶……嬷嬷!”
人生何处不相逢。陶嬷嬷拉着小初的手就不肯放下了,小初提前一站下车,乖乖跟陶嬷嬷到家坐坐。陶嬷嬷顺路在永和豆浆店里买了油条,说要做又松又香的肉圆给小初吃。
小初被嬷嬷牵着,小时候半梦半醒中被妈妈交到陶嬷嬷手里时那种安心又温暖的感觉又回来了。
虽说是雨润哥哥的妈妈,可亲切的嬷嬷更有一种奶奶般的安详和慈爱。
嬷嬷家用的还是老式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
听见门铃声,陶嬷嬷乐颠颠跑去开门,“雨润回来好早,好像知道你来了一样!”小初的眼皮跳跳跳,心也跟着怦怦怦。
他走进来,小初站起来,差一点跌回椅子里。
“我没那么帅吧?不用那么夸张,上门来道谢呀。”他的眯眯眼似开非开,脸上似笑非笑。
“噢,我、我是遇到了嬷嬷……”小初手足无措,指指陶嬷嬷。
“她是小初呀,小时候住在对门的?抱着你脚丫睡觉的小丫头?你不认得了?”陶嬷嬷推推雨润。
啊啊,原来他就是昨天早上在地铁上狭路相逢的眯眯眼,今天早上让奈奈她们在地铁里疯狂搜索的酷像Rain的超超级帅哥呵。
“哦,噢……”他也抓抓头皮,一时不知吃惊,还是尴尬,眼眯眯地冲小初笑笑。
幸亏嬷嬷迫不及待抓起电话和小初妈妈叙旧,妈妈很高兴,“你们家雨润,明年也要考大学了吧?”
陶嬷嬷说起雨润一脸骄傲,“他在格致中学读书呢,每天都安排得扑扑满的,人家开始早自修的时候他游泳训练结束,午休的时候参加奥数比赛特训,放了学还练篮球。我心疼他睡得少,这孩子居然说,都搞得掂啦!老妈别担心我睡不够,因为我死了以后有很多时间可以睡。啧啧……”
小初听了有点发呆,十年,雨润已经成了那种从运动到大脑样样完美的男生。自己呢,功课一般才艺一般身材一般,除了那点自尊心和坏脾气,好像没什么出息呢。
雨润在一旁咳咳咳清着嗓子,“要不,去看看我养的东西吧?”
小初对他是不是超超级帅哥没感觉,呵呵,大概是没看过Rain的《浪漫满屋》的缘故吧?可暗地里不得不承认雨润是超级男生一个,那么忙居然还有时间养宠物?
一进门,小初就看见了那张床,还是那张老式木床,曾经抱着他温暖的香香的脚丫香甜入睡的大木床。
电脑旁边有一个玻璃缸,雨润小心翼翼抓出两只蜥蜴来,放到手臂上,给小初看。
“是一对小情侣吗?”小初没有像别的女孩一样吓得跳起来,还很镇静很幽默。
雨润摇摇头,“个头大的是GG,小的是MM。你看,GG会趴在下面,让MM趴在上面的树枝上。自然界里,蜥蜴容易受到袭击,树枝上的蜥蜴更容易逃跑,GG其实在对MM说,‘敌人来了先吃掉我好了!’不过,蜥蜴GG基本上是没声音的,只用行动来表示。”
“哥哥带着妹妹,出来散散步噢。”雨润的眯眯眼放出温柔的光芒。
一阵麻酥酥的感动,悄悄掠过小初的心头。
晚饭的肉圆松松的,青菜炒得滑滑的,番茄蛋汤颜色很好看,好久没有吃到这样好吃的家常菜了,小初又添了一碗饭,雨润也像是饿了,大家只顾着吃饭,很少说话。
一顿静静的、香香的、一家人团团围坐、吃得津津有味的晚饭,还有笑眯眯的嬷嬷伯伯和雨润,温暖的家的味道,小初真渴望自己缩回六岁的那个小姑娘,就可以赖在嬷嬷家不走了,就可以不要回到那个只有一个人冰冰冷的家。
“冷了,黑得早,雨润呵,你送小初回家吧。”陶嬷嬷一边洗碗一边吩咐。
雨润走得很大步,小初跟在后面,两个人闷头走路,直到看见小初家的那幢楼,她望着那扇黑乎乎的窗口,脚步拖得越来越慢。
在无边的黑夜里,那个家愈发像一座孤零零的岛屿。
雨润停顿脚步,“一个人上楼,没关系吧?”
“没!”
“再见!”
“再见!”
发出的音节都省略得不能再省略,两个人好像比赛着谁更酷。
小初用力跺脚,走廊里的声控开关居然坏了,她一把把摸索着钥匙,连插了几把,都拧不开。黑暗里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谁?”小初靠着墙壁,嘴唇发颤。
“我!”是雨润的声音,“我、我忘了,妈妈让我问问你妈妈的手机号码。”
他翻开手机盖子,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小初找到了家门钥匙。门一开,雨润蹿在小初前面进去,看床底,看卫生间,还细心地打开储藏室的柜门看。
“好了,参观完毕!”安全审查完毕后,雨润走到玄关那里,在便笺纸上刷刷写了一串号码,“爸爸妈妈不用手机,我的留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