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言说:“怎么不记得呢。那是1996年的元旦,我和爸爸妈妈去城市中央广场看烟火表演,我绑着蓝色的头巾,穿着白色的毛衣,蓝色的裙子,黑色的皮鞋,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手里拿着蓝气球。然后我看到了你,你扎着羊角辫,穿着粉红色的公主的蓬蓬裙,还有一双红色的小皮鞋。你骑在你爸爸的脖子上,手里拿着蓝气球。新年倒计时的时候,广场开始沸腾了,很多很多的烟花腾空而起,我们的气球缠在了一起,就像我们谁也不认输的目光。应该也有好奇。爸爸妈妈在下面跟着别人一起欢呼,我们谁也不愿放手,用力扯着,然后线就断了,一起飞到了天上去。这个时候新年的钟声响了,有很多很多红的黄的绿的蓝的气球飞了起来,很快我们就再也分不清彼此的气球了。但是,那个时候,我们都记住了彼此的眼神。不是吗?”
姚瑶笑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她拉过秋言的手,一起回家。
她很想告诉秋言,其实是她向校长告的状,她以为这样,他们才会像以前一样,陪伴在她的身边。她不想任何人难过。
秋言说:“我一直没有爱上过安树,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有一个那么好的哥哥,我觉得,安树就是我的哥哥。可是我发现,花给我的一种感觉,是安树无法给我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姚瑶突然想到,其实,安树给她的感觉,一直很像花。但是,他给她的某种感觉,也是花未曾给过她的。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
选自《新蕾?STORY100》2007年第5期
呢喃的火花,本名陈晓明,80后,福建莆田人。2006年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美术系。现居福州。资深策划人,专业平面设计师,无业作家,失业艺术家,职业发呆人,事业步行者,业余篮球运动员兼职台球手。
萤火不高飞(潘晓歌)
萤火虫为什么总飞不高,因为在苇荡里有它无法放弃的东西,舍不得,于是飞不高。
1
阿萧那年17岁,我和天羽15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水气,我们住的这个小镇是一个湖畔小镇,也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鱼米之乡,小镇的名字拿来放在水盆上一拧,也许能拧出半盆子清水来。
小镇的名字,叫芦湖市。是一个同时拥有城市气味和乡土气息的小城,小城的四角有三个角围着水,围着依水而生长的苇。摆摆晃晃地,看见苇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我懂事后就一直觉得,苇不止是苇,它们常常低着头,侧着脸看我,看我的皮肤,看我的瘦削的手腕和矮小的身材,就像一个个有着短暂生命的精灵。
萧的家在湖边,非常漂亮而现代的一幢小楼,从他的房间阳台上可以看见湖面上看不到边的苇荡,长长的、宽宽的、风一来摇摇晃晃地浮动着波涛和洋溢着生命和梦的带子似的苇荡,飘动着迷人气味的苇荡,真羡慕萧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房间,那时我常常感叹。
天羽是萧的表妹,虽然和我一样都是十五岁,可是却比我清醒得多,我俩青梅竹马,无话不谈,当我还有些混混沌沌时天羽就跟我说过她喜欢萧,但不敢当着萧的面说,记得是某天放学时悄悄和我说的,十五岁的女孩子比十五岁的男孩要清醒,这在现在看来是肯定的了,但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更多。
“青,你知道么?我喜欢萧。”
“是吗?哈哈哈哈。”我那时根本是无心少年,听到天羽这么说自然大笑起来,但天羽的表情有点难以捉摸,我想自己有些失态。
“去和萧说吧?”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是兄妹啊。”
“喔——!”我无心地喔道。
“不要和别人说。”天羽紧张地看着乍乍乎乎的我,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我这句话说得分明:“那是当然,不用担心。”
之后我冥冥中发现,其实天羽在看萧的时候,那种神气中多多少少包含着一种十分开心及开心以外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我之前并不清楚,听了天羽的话才意识到的。
夏夜的时候,去萧的家里,坐在阳台上吃西瓜。萧一脸温和的微笑。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萧的脸上总挂着一抹笑,像苇的嫩芽一样青葱,讨人喜欢,萧是那种长得很漂亮的男生,眼睛大、眉毛微微向上翘,显得精神,皮肤比女孩子的还要好,天羽也是个美人胚子,大概是遗传了母亲家的漂亮血统,而相对地,我就是那种见过就会忘了的男生,普通得遍地都是,头一天见了我说“你好”第二天又见我说“你谁啊”的人我见得多了,不过庆幸,至少不丑。
坐在阳台上,萧穿着一身短装,我听着他不停地说话,讲述着这个世界上我和天羽所不知道的事情。有三个人在的时候感觉很特殊,有时我会注意到萧和天羽各自的心跳声,那种嘭嘭地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这就让我觉得仿佛可以用手去触摸他们的生命。那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感,就像我们是一束生长在一起的苇,互相在接触和摩擦中确定自己的存在和各自的生命。
萧的阳台凉爽,有风。听见苇在水里动荡的声音,飘飘乎乎的气味和着水汽一起从湖面上如云似雾地浮过。趴在阳台的围栏上向湖面张望,看到有萤火和渔火交织在湖面上。在我们三个不说话时,就会趴着,边吃西瓜边眺望在夏夜月光下浮动的那点点辉光,在湖面上的完整或不完整的倒影,以及泛着苍色光芒的苇荡,湖面上极远的渔光和萤火虫在贴着苇叶飞飞停停拖出来的光芒的痕迹,顿时就构成了我们三人共同捧着的一个玻璃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脆弱,只要任何一人失手就会支离破碎。
那样的世界,无疑是最为宝贵的,灵魂不敢失去。于是我们三人都会很有意识地守护着,小心翼翼地,像捧着各自的灵魂。
“萤火虫为什么总是飞不高呢?”我一吃西瓜一边问,“看它们都贴着苇叶飞的。”
“因为……我觉得飞得不高,是风的关系吧。”萧笑道。
“哪有不高啦,飞得挺高的呀,苇叶有两米多高呢,不是它们飞不高,只是我们的位置太高了觉得它们小的关系。”
“不会吧,可它们总贴着叶尖飞,为什么不会抖翅膀飞高点?”
“有时候,如果到了极限,想再向前迈一步就难了。比如我这次考试年级排名第五,想升上第四位那不可能,道理一样。”
萧不无得意地说,萧学习似乎并不费劲,随便就能拿到年级第四,而我只要想及格也觉着那是梦幻,更深一步理解萧的话也许就能品出一点儿其他的味道,当时我没有那么做,也不可能去那么做,也许真如萧所说,到了极限想向前再迈一步就很困难,而我却觉得,如果是我的话,也要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或者萤火虫并不是达到了极限,而是因为在苇荡里有着它们无法放弃的东西,舍不得,于是飞不高。
2
萧在学校里突然倒下了,突发心脏病,没有一点预兆。
我在教室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扯着跟我说消息的人大声质问,那人说是真的,现在校医室人都满了。
我一把扯起座位上的天羽像暴走族一样飞到了校医室,果然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向纤弱的我东一个西一个地使出牛劲把那群人挤开,冲进校医室,校医和老师正在打转,着急得不知所措,看到我们俩大声责斥:
“你们干什么?!”
“萧在哪儿?”
“不准进来!”
“滚开!”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进了里间,在冲进去的时候萧的班主任来拦我,我把他一下子推到了地板上。
萧漂亮的脸变得苍白,身上穿着篮球装,十分困难地呼吸着,我的全身抽搐,天羽大声地哭了,哭得我心一阵一阵地抽筋,我大吼一声:
“别哭了!”
一片死寂,天羽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陌生,她看我,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深深的不解和迷惑,以及一种很长很浓重的恐惧。
十分钟以后,萧停止了呼吸,在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声响,我听到他的心跳在黑暗中远去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仿佛花瓣突然被黑暗撕裂。
萧如果可以活下去,还可以和我们一起。
天羽开始独来独往,我常常一个人发呆。
此时正是夏末。
秋初的时候,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爸妈宣布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要把我送到外面去读高中,木已成舟,抗争无用。我注定要离开,就像萧注定要在我十五岁的夏天消失。天羽注定要在我十五岁的夏天和我擦肩而过一般,什么也不剩,只留下身后的足迹,就算想循着脚印回头也不可能。
我不再去学校,因为高中是亲戚经营的,我不需要考试也能上,爸爸希望我休息一段时间,我想我也确实需要时间休整,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出乎意料地纵容了我。
秋风散尽时,我将要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小小的四角有三个角围着湖水和苇荡的小城,走的前一天,我去了萧的教室,因为没有理由不告而别,我看见萧的桌子被拖到了后排,本没想能进去的,谁知一推门竟开了。
我走进去,站在萧的桌子前,下意识地在教室里搜寻萧曾经的所在,竟然毫无印象地毫无痕迹,他的桌子现在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用手的中指拭了一下桌上的灰,然后坐到那个位置上,打开抽屉,我木然,继尔黯然神伤。
显然有人来过。
抽屉里有一支十分漂亮的花,菊花,白色的,悄悄地无声地躺着,绽放着,白菊花旁边是一根秋天的苇絮和一只玻璃瓶,瓶子里是一只活着的萤火虫。正在如血的残阳里放射着一种迷离的光,脆弱得可怜。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
我思索了一下,将那张三个人的照片藏进口袋。
天尽黑,我拧开玻璃瓶的瓶盖,那只虚弱的萤火虫似乎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拖着那一点青色的光爬了出来,我伸出手去,想它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点萤火,萤不高飞,是因为苇荡里有它不舍的东西,冬日将至,末日将临,应该让它回去。
我来到萧的家附近的湖畔,苇叶尽已枯竭,只有蒙蒙的苇絮如积雪一般沐浴在一轮满月中,像时间的海,湖水倒是依旧。
我伸出手,惊喜的萤火虫在我的掌心转了一圈,晃晃荡荡地爬上了我食指的指尖,颤动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几秒钟后,它展开翅膀,飞向苇荡。随即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是我眼底长长的伤痕。贴着苇荡,梦幻依然,梦已不在。
我彻底苏醒。
3
半年初三,象征性地考了中考,上了高中,三年高中,内容不多,显得很有些生涩,成绩倒是不错,和别人没有更多的话说。因为常常拿想和我交往的人去跟萧与天羽进行比较,比较的结果自然是我不可能去和他们交往。因为我发现没有人像萧一样微笑,而我的话也没人会听。
高考结束时,填了芦湖市一所大学的志愿,一来是想结束那种平乏无味的群居生活回去,二来是觉得自己像只萤火虫,如果死在瓶中便迷失了,苇荡中的身影也就会消失,更何况总觉得那苇荡中有什么在吸引我,在等待我。
很顺利,回到故乡,读的是汉语言,因为不想住学校宿舍,也不想住在家里,就到处去逛,想在湖畔找个便宜的住处,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蛮好的。夏天还可以坐在阳台上边吃西瓜边看湖。
潜意识地回到这里,就去萧原来的家看看。蛮漂亮的一座小楼,就在这三年间变成了一座住满了陌生人的空屋,萧的父母早已搬走。屋主人现在变成了一个倒房产的老头。竟又是我一个七拐八变弄出的亲戚,他也不住这楼,也还没有买家,于是就先把这楼出租,现在,还有一间屋空着,其他房间都已经租出去了。
我说想租一间可以看到湖面的房间,亲戚说,小侄呀,你真是找对地方了,那间空着的房间还有阳台,独个用的,还可以看见湖水和苇荡,景致可好了。你租的话我便宜点给你,一个月三百块怎么样?床啊家具啊都有了。
那个房间的影像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萧的房间不会错的。我当场表示我要租,并且当场就和老头签了合同付了两千元的押金,老头笑得眉头都松不下来了,连声说小伙子真有眼光。
我第二天就搬进去,家具的摆设和萧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现在成了我的房间,家具里装的都是我的东西。
夏天很长,苇叶在湖里摆动,我趴在阳台上,湖上的风拂过我的脸,带来了那种只有在闻到以后才能回想起来的气味,水和苇交汇在一起融化的气味。
房间里的东西清理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更多的发现,发现了一块镜子的碎片,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自己的脸变了好多,隐隐地发现我竟然长得和萧有几分相似,眼睛很大、眉毛微微地向上扬,脸上不觉中浮上了一丝很浅的微笑,像湖里荡着的波一样易碎,多数时候是一种莫名困惑的神情。
觉得记忆里的萧,使此刻的我变得无法确定,处于这个房间中,一种巧合把我和萧的影像糅合在了一起。在头一个夏夜里,我看到了贴在苇叶上飞得很低的萤火虫。忽然我对萤为什么会飞得那么低的原因又有了新的想法。似乎那萤是一种近乎于精灵的存在。或者是灵魂,苇草似乎在乞求着那一点点苍幽的灵魂,迷离的萤想飞得更高些时,苇草就会嘱咐它不要离开自己。并不是萤不想飞得更高,而是苇舍不得萤,相对的,萤也要在苇上落脚,否则就会消失在湖面上的风里。现在,我就像苇,希望萧的灵魂不要离开,这种感觉如此地强烈,使自己又幻化为萤,使自己觉得萧也不愿离开,至于萧真正的想法,或者说萤真正的想法,始终不得而知。因为,萤不说话。
而我是苇却是千真万确,再或者,苇和萤根本就是一个整体,就像我在镜中让那种巧合把我和萧的形象糅合在一起,诸如此类。
在大学里忽地遇到了和我一样上大一的天羽,天羽出落成一个美女,是同学口中的校花,她看到我时摆出了一副十分惊讶的神态。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已经在脑海里设想了千万次我和她再次相遇的情景。有时,我甚至会感到萧那美好的笑脸还在我的身后闪现,像一线萤火的痕迹,转瞬即逝。
我变得默默不语,而天羽却变得比以前健谈,不管我听得了听不了都在喋喋地说个没完。她是法律系的学生,法律系的学生似乎都有一张快嘴,或者是到这个年纪才能体会到别人谈话原来有那么多的内容。天羽是很讨人喜欢的,我意识到,如果那时她告诉我她喜欢萧时,我有不一样的表示,事情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简单,庆幸起来,因为没有因此失去更多。
于是,我和天羽每天都一起,吃饭或上课,还有逛街和上图书馆。我一天只是说些“嗯”、“喔”、“啊”之类的单字,天羽有时就会忽然不说话,用她那双闪动着生命光芒的眼睛看着我的脸。
“真像。”有一天她终于开口了。
“像萧?”我问:“早就觉得了。”
“有一点。”天羽的声音有点发涩:“长得像。”
“我住在萧那儿。我住了他的房间。”我说。
“啊?”她好像不太明白。
“我说,我住在萧的房间,夏天景色很好的那个房间,我们还在一起吃过西瓜。”
“是啊,真好。”她听懂了,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情。
“什么时候,来萧的房间玩吧。”
“什么时候呢?”
“就这个星期六吧。”
“啊?好啊!就这个星期六吧!”
“去买东西喝吧。”
“我去吧,你在这等。”
“嗯。”
对话结束。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天羽都默然,品尝着柳橙汁那种很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