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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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府试前后(2)

辛向举搬出多半生的经历劝他,县试府试都是地方考试,由地方官主持,人情事故不说,哪个当官的不想让自己的地盘上多出几个人才?出了人才也是政绩,所以就管得松些。院试是由省里来的学政大人主持,那可要来真格。我考了几十年,县试府试没有通不过的,回回卡在院试上。今年主持院试的学政大人仍是海宇清,听说是前朝名臣海瑞的后代。清廉刚正如洁玉清水一般。上次府试,有个童生把书抄在肚皮上,被查出来,海大人便在他背上写了“无耻”二字,让他光着膀子游街示众三天。还有一个预选童生,走门子送给海大人一幅字画,上有于谦的《石灰吟》,落款“刚峰居士恭录”,正是海瑞字号。海大人见到爱不释手,供在桌上,焚香礼拜,但入场开考那天,却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字画还了那人,并说:“见先祖遗墨,如睹先颜,敬爱有加,恨不得即刻供于家堂之上,朝夕瞻仰,但吾不取也,为何?这样我便落个不廉之名,士子亦存了幸进之心,于法不合,辜负了朝廷求才宗旨,也挫了众学子奋发进取之志。”

“你听听,这话说得多么中肯!”辛向举说着动了感情,嗓音发颤,叹息不已。听他这般说,刘更新又来了兴趣,决心到正规的科场上试试身手,也见识见识这位清廉刚正名臣海瑞的孝子贤孙——海大人。

院试前两天,老少二人再次来到彰德,住进了小西门太行客栈。因为院试的考棚就设在洹水书院,离这里很近,所以客栈里住满了各县赶考的预选童生。同房住了四人。另外是内黄县来的主仆二人。主人是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矮胖矮胖,脸上富余的肉太多,把鼻子挤到槽凹里,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人长得难看,穿戴光鲜,一看就是一个富家子弟。年轻人口齿玲珑,十分健谈,见面就称辛向举为兄长,喊更新为贤弟,又让仆人拿出铁观音来给二人沏茶。他自我介绍说姓张,名耀祖,字鹏天,家有良田百顷,父亲捐了个从六品的顶戴。辛向举和更新也各自通了姓名。张耀祖接着问二人院试有无把握,二人都说心中无数。又问可否跟学政通过关节,二人听了一脸的茫然。张耀祖见状,不禁哈哈大笑,说既然如此,那你们还考什么,不如趁早回去,我断定二人是过不了院试这一关的。二人更觉诧异,急忙讨教究竟。

胖后生从桌上端起茶来吹了吹,慢慢地呷了一口,也不回答,反倒盯着辛向举问:“这位老兄,贵庚多少?”辛向举回答已六十有二了。

“考过多少次了?”

“从十七八岁到现在,有时一年一次,有时二年一次,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回回预选都在榜上前列,就是过不了院试这一关。”辛向举说着长叹一声,“还是咱天生愚钝,学问不精啊!”

看着辛向举可怜巴巴的样子,张耀祖越发笑得眼睛都没了,浑身的肥肉一颤一颤的。说老先生呵老先生,胡子都白了咋还恁天真哩,你以为秀才、举人、状元都是凭真才实学考的吗?非也!从古到今有几个清官?有几个不贪?官场本来就是一潭浑水,考场能清吗?秀才中与不中谁说了算?学——政!学政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是俗人凡胎。有门路的走门路,让比学政大的官给他写个条子,他能不取?有钱的向他口袋里塞钱,收了人家的礼能不让人家中?剩下那些没门子没钱只有一肚子学问的,就要靠碰运气了,所以像王安石、白乐天、唐寅、王冕这些大才子也有中的,不过只能是凤毛麟角。

辛向举摇摇头说,科场舞弊虽然早有耳闻,但彰德府院试历来整肃得很,海大人更是两袖清风,刚正廉洁,有口皆碑,接着又把耳闻目睹的两件事说了一遍。

“那是做给众人看的,你以为海大人真的不收礼么?”胖少年说得唾沫四溅,见二人听得专注,越发得意,“送礼的学问也大得很呢,有明送暗送拐弯送。逢年过节、红白事,拜年祝寿,上个礼钱,这叫明送;明着送些糕点、土特产之类的不值钱东西,暗把银票、珠宝植于其中的叫暗送;把钱送给其妻妾子女或托人转送的叫拐弯送。无论用什么法送,只要送到了,有清风就会来细雨,开考之前学政大人就把送过礼的、上司招呼过的开列出来,取谁不取谁心里早已有数,开考只不过走走过场,做做样子!”

科考中还有如此玄机!辛向举虽然考了几十年却不知情,更新第一次来,更是闻所未闻。那少年正在兴头上,侃侃而言,接着又讲起送礼的方法、技巧。说到那个送字画的倒霉蛋,评说他送的时机不对,方法也不对。不该临考才送,要在这之前送;不该在考地送,要到海大人省城的家里送。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更要紧的是海大人看出来了,那字画是赝品!最后,少年诡秘地朝门外张了一眼,说:“看老先生和这位小兄弟是老实人,我就实言相告吧,两个月前海大人得了个爱孙,我爹趁机送去一百两银票祝贺,海大人当场应允今年院试要取我个案首(第一名)哩!”

张耀祖一席话,恰似兜头一盆凉水,把老少二人的心都浇冷了。辛向举回想几十年苦苦求索的科考之路,屡试屡败的屈辱酸辛,如梦初醒,心灰意冷,自言自语道,我辛向举一无高门贵戚,二无田产实力,原想凭着半瓶子醋捞个秀才帽子戴戴,现在看来已是奢望了!说着老泪纵横。

更新年少气盛,中与不中倒不在乎,只是忿忿不平。太阳一落,赴试童生们便三五成群地下馆子去了,二人却无心吃饭,在街头茫无目的地漫步。明天就要开考,还考不考呢?如果真如张耀祖所言,考也是白搭;不考吧大老远的赶来,又不甘心。更新说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倒要看看这些伪君子们如何作法,考完再说。辛向举则说再不想被这些污吏耍弄了,恨不能现在就回家。两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城南,信步拐入一条偏街,只见一个敞着的门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几个妖艳的女子门前扭着屁股走来走去。辛向举惊哦一声,说这是城南妓院,咱们走远了,回去吧。更新抬头一看,果然见楼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夜来香”。正要离开,却见对面胡同里闪出两个人来。

八月上旬天气,酉末戌初时分,天还没有黑透,近处仍然看得清楚。只见一个人头戴便帽,穿件海蓝色府绸长袍,高大的身躯有点发福,乡绅模样。旁边跟着一个布衣布服、身材瘦小的人,看样子是个仆人。主仆二人与更新二人打个照面,一闪便进了夜香楼。辛向举惊骇地把更新拉到墙角,指指刚刚进去的两个人说:“海大人,刚才进去的那个胖子就是学政海大人!”

“你认得他?”

“怎么不认得,少说也有十七八年了,回回院试都是他主持,哪次不见,哪个童生不认得?只可惜人家却不认得我!”辛向举说着叹口气,“真没想到他也会到这种地方来!看来海学政行为不端。”

更新一听却来了兴趣,忙问:“看清了没有?真的是他?”

“错不了。”辛向举点点右额角,“他这里有颗黑痣,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

更新一拍大腿,“那就有戏!这回你我院试没有问题了。”说着拉住辛向举就朝夜来香门口走,“咱们拜见海大人去!”

“你疯了?说什么这会儿也不能去!”辛向举使劲甩着手,“拍马屁不能往马蹄子上拍!”

更新拉不动他,只好放手。“大伯呵大伯,你也不想想,学政主持科试期间,嫖娼宿妓,行为不端,是违大清律的。今天被你我撞个正着,宣扬出去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这比送万两黄金都管用。”说完不再理辛向举,只管自己朝挑着红灯笼的门走去。辛向举醒悟过来,紧追几步跟着。

见有客进门,几个艳丽的女子立刻围上来,抱住更新的肩膀嗲声嗲气地叫小相公,挽着辛向举的胳膊温柔骚情地喊老相公。更新挣脱了包围说,众位姑娘、大姐姐们,刚才进来的是我们的主子,不知进了哪个姐姐的房间,等我们见了主子,禀了事再让姐姐们伺候,好么?说着连忙拱手施礼。姑娘们这才放了手,指指刚才那人进去的房间,让他们快些出来。

辛先生没有认错,刚才进去的正是海学政。

海学政一进房间,便摔去外衣,扔掉帽子,迫不及待地把鲜荷一般的姑娘揽到怀里。海大人惧内,非但不敢纳妾,偷鸡摸狗的事在家时也是有贼心无贼胆,只有外出公干才能采几把野果解解馋,因此更懂得珍惜时光。

这姑娘便是彰德小有名气的“洹水鲜荷”,二八芳龄,娇艳鲜嫩得出水芙蓉一般,又调教得极善解人意,顺势扭股糖似的贴在了男人身上。海大人喷着酒气的大嘴急寻那花瓣儿似的朱唇,腾出一只手来去抓那鹁鸽样扑棱的奶子。姑娘也不躲避,一只滑润温柔的小手顺着黑油肚皮直插下去,抓住男人最不安分的东西搓揉不住。其实这正是有经验的妓女“先紧后松”的手段,越是对不喜欢的男人越是要这样。十有八九的男子把持不住,不等“书归正传”便把污秽喷洒殆尽,到那时再猛壮的男子汉也蔫了下来,哪里还干得正事。海大人没有被“先紧”的手段放翻,反被撩拨得春心勃勃,仿佛一下年轻了二十岁。这倒不是因为情场经验,而是得益于自然原因:毕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生理上自然也就钝缓了许多。他的呼吸越来越短促急迫,浑身燥热麻胀,猴急地剥衣除带,正要入港,屋门哗啦一声开了——有人闯进门来!

海大人一惊,本能地抓起刚刚脱掉的褂子就往身上披。“鲜荷”哧溜一下钻进被窝。

“大人恕罪,学生打搅了!”

进来的是两个人,一老一少,均为赶考童生打扮。口里说着,那个年少的又回身把门关了。海大人镇定下来,看清了来人身份,心里便像吃了苍蝇一样腻味,懊恼地直骂:真是两个死读书的货,一点眼色都没有,只知道钻墙打洞地找门子,也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仰八叉下蛋——笨虫!心里骂着,出口的话便带了怒气:“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

“自然是我们自己要来。”少年说着反问,“怎么,这地方来不得么?”

海大人语塞。这有辱斯文的地方,童生们来不得,学政更来不得;平日来不得,众生云集应试之际更来不得!可现在他就在来不得的地方问来不得的话,怎么答?他无话可说也只好不说话,忙乱地穿着衣服。

少年却不让学政大人尴尬,深深一揖,说:“恕学生无礼。我们本不应在休息时间打搅,但日间大人公务繁忙,无缘相见,刚才在门口碰见,机遇难得,所以冒昧闯进来给大人施个礼。”

海学政下了床,放下帐子,趿拉着鞋走到桌子跟前坐了,端起架子,喝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说:“你们两个都是预选童生?”

“是!”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只是科考为国家选贤任能之大计,亵渎不得,不可存钻营取巧之心,怀夤缘侥幸之念。本大人历来只依文章取士,还望二位笔下用力才是。”

更新见他仍拿着正人君子的架子,心里骂着:癞蛤蟆爬到门墩上,还充石狮子哩,看来不剥掉这层癞皮不会倒架。便向前走了一步,再次施礼,恭恭敬敬地说:“大人教诲的极是,这是正途。可近几年来,这样的路子却走不通了,另有捷径可通。请托萦缘,送礼行贿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还望大人指点迷津。”

海大人立刻急了,道:“这是什么话!这是对大清科考的污蔑,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人不必为这些漫天扬土、捕风捉影的传言生气,值得注意的倒是那些时间地点具具体体的实在事儿!”更新说到这里,拿眼盯着海学政故意不说了。

海大人沉不住气了,催他说说到底是什么具体事儿。更新这才故作轻描淡写地道:“说来我也不信,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又不能不信。一个叫张耀祖的说两个月前大人喜得贵孙,送去百两银票祝贺,大人已许他为院试案首。如此没有根底的话,这人竟能说出口来!”

“荒唐!荒唐!”海宇清额头上的黑痣颤动一下,连骂几句,却无别的话说。

更新又说:“这张耀祖是有点荒唐,这样的事是可给人说的么?再说,就算真有此事,也算不了什么。无官不贪,已成风气,何求学政独廉呢?大人说是不是?”

海大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早没了刚才的盛气。听这口齿伶俐的小童生反问,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好微微点了点头。

更新接着说:“有些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事,到了一些人嘴里就成了事,比如今晚大人到这里来吧。忙碌一天来松散松散,为的是明天把差办得更好,这有什么不是,可有的人偏拿大清律说事。幸亏今天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要是多嘴多舌的人见了,还不定生出什么事来呢!”

这柔中带刚的话海宇清当然听得出来。学政为天下学子之典范,行为不端者要受到惩处。临场监试期间嫖娼宿妓,轻则撤职,重则还要问罪。他后悔今天不该受手下人撺掇,没有再招暗妓陪宿,却慕“洹水鲜荷”的美名前来这个地方。微服夜行,只道天衣无缝,不想被人撞见,看着面前小后生面带微笑,目光中却带着要挟,心里恨得咬牙,可又发作不得,所幸做官久了的人脸色只是一个面具,换着容易。于是和颜悦色地道:“看你年纪不大,说出话来却通情达理,想来学业也一定不差,将来定可成为国家有用之才,就凭这一条,这一回院试就该取的。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阅卷时我会留意的。”

更新报了姓名籍贯,又指着辛向举作了介绍,并特别强调,他已考了多半辈子,还是一个老童生,弄学问并不差,这回能不能通过,比自己更重要。海学政连连点头说一定记住。

更新却不愿领他这个人情,“其实我们并不想走什么门路取什么巧,只求以文论才,公平录取就行了。”

辛向举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也说:“人们都说十年寒窗,像我这样又何止十年呀,不易啊!大人纵然不能法外施恩,还望以文录取也就是怜恤了,老生倘能在有生之年偿了进学之愿,死也瞑目了!”说着竟洒出一串酸泪。

海学政温语抚慰:“老先生不必悲伤,久试不中也许是你的命运,今日见到我又是你的缘分,二人就回去等好消息吧!”

辛向举忙施礼说,谢谢海大人关照!更新也拱拱手说,相信大人会主持公道,说着便转身告辞。

“二位留步。”海大人站起身来说道,“这次取中,二位从此也就是我的门生了。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否则于你我不利呀。”

二人应着走出门来。

第二天应试,果然考场整肃,十分郑重。刘更新不消一个时辰,已把卷子写完,想起昨天的事,觉得好笑,所以又在卷子后面题诗一首:

与君一夕话,胜过十年功;

莘莘众学子,得道有几人?

诗句浅白,可一般人并不解真正含意,一干阅卷宿儒看了一笑,说这个试子感叹得不是地方。只有海学政懂得,这是那个握着自己把柄的学子的嘲讽、暗示、提醒、要挟!他也笑了,但那是苦笑。

考试结束,众多考生仍滞留府城,等着放榜。三天后榜放出来,刘更新赫然位居榜首。当然辛向举和那个张耀祖也榜上有名。虽然如此,众口一词,一致说今年的院试最见公正,让人心服。按照陈规,每次生员考试的案首,可以不再经过复试考核,便可成为廪膳生员,每年官府还有六斗米的补贴,是一种难得的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