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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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相思苦(1)

刘更新何时到达南阳,柳家兄妹并不知道。就是公差在柳镇制造烟幕时二人也曾为之诧异。只到开堂那一天华哥跪在堂下,华歌挤在人堆里看见更新也坐在堂上,这才恍然大悟。听着堂上公断,兄妹捧着失而复得的契约,半年多来心头的压抑愤懑为之一扫,仿佛阴霾的天空骤然间阳光灿烂,高兴激动感激之情自不待言,华歌则别是一番心情。

一天吃过早饭,兄妹二人客厅里品着茶,又热烈谈论起轰动南阳府的另一件事。说是前几天来了一位江南名士,自称唐寅的后人,竟然在落脚的客栈门口打出一盏写着“江南第一才子”的灯笼。刘更新听说了便也特地做了一盏上写“压倒江南才子第一”灯笼,和赵不天知府一块来会他。江南狂士自恃才高,要当众与刘更新比个高下。正好店家柜上放着一本《南阳府志》,江南才子先看了一阵,立刻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刘更新接过书来,只翻看几眼,便也背诵下来。二人打了个平手。刘更新接着又从书末起倒着背了一遍,和正背一样流利。那人倒着背不上几句便背不下去了。刘更新还不罢休,说书中某页某行是什字你能说出来嘛?接着率先说了几处,果然不差。那人口服心服,当场把他的灯笼烧了,曲身拜倒。刘更新也把写着“压倒江南第一才子”的灯笼摔了,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井里的蛤蟆可算不上真正的才子……两人边说边不住赞叹。华哥说,那年你替我省城应试回来,一个劲地夸赞刘更新的胆识才学,我嘴上没说,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可能是女孩子家太重感情,也就难免言过其实,今日看来所言不虚,刘更新有胆有识真是奇才,我是打心底里钦佩敬爱!华歌听哥哥说到女孩子重感情的话脸上不由泛起红云,不好意思地辩道:我与更新也是萍水之识,确为他的智慧才气惊倒,禁不住多说了几句,并非有意在哥哥面前夸耀什么。

提起更新,妹妹的异样神情,哪里逃得过华哥的眼睛,心里暗笑,却不点破,进一步试探道:我们兄妹能与这样的人才相识也是缘分,他又有大恩于我家,听说更新是个独子,只有两个姐姐,你我若能与他结为异姓兄妹便于朝夕相处,探讨学问,不知妹妹意下如何?听哥哥如此说法,华歌显得有点着急,说那倒不必,这次更新挽救了我们柳家,你应该把他请到家里款待致谢,看看人家的意思再说。华哥盯着华歌着急的样子心里笑着,缓缓说:“妹妹的心事哥哥也能窥出一二,实在说这并非我的本意,原来哥哥倒有个想法:更新才貌人品千里挑一,与你我年龄相当,妹妹与之相识且有爱慕之情,两家若能结为秦晋之好再好不过,可惜……”故意不说了。

华歌听着先是娇羞忸怩红云上脸,谁知哥哥紧要处却不说了,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羞怯,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华哥摇摇头,轻嘘一声,“可惜迟了一步,更新已有家室。”

“不可能!”华歌惊愕地反驳。

“怎么不可能呢,”华哥心里笑着,脸上现出无奈,“都二十好几岁了,又是当今解元,家境殷实,提亲的还不踢断门坎!”说着笑出声来,“你不是还给我讲过刘更新戏耍老媒婆的故事嘛,想想那景况儿,让我笑得肚子都疼!”

有天兄妹俩天南海北的闲聊。华歌心里想着刘更新情不自禁讲起更新说过的一件趣事。

打从刘更新十六岁起登门提媒的人就没断过。与下川村毗邻的南峪村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叫喇叭花,是一个巧舌如簧的老媒婆兼接生婆。当年更新出生时还曾请她去接生呢。她保媒拉纤,真真假假,只管从中骗取钱财,却不管男女双方死活。她瞄准了人才出众的刘更新,三天两头跑来提亲,让更新讨厌死啦。这年冬天,更新一早起来到村边溜达,见喇叭花着一个大篮子从南峪村的方向一摆一摆地走来。更新故作亲热地凑上去寒暄。

“大婶,这么冷的天一大早去干啥?”

“是更新大侄呀,你也起恁早!单身汉冷清吧,要是娶了媳妇就不早起啦!”她说着咯儿咯儿地笑。见更新不接话茬,便转了话题,“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家里连油盐钱都没了,俺到镇上把攒的这篮鸡蛋卖了,换些油盐酱醋。”

更新撇嘴一笑,“大媒人家里穷得连油盐钱拿不出来,鬼信!是人家送的鸡蛋多得吃不完了是吧?”

“说媒就像漫山坡逮兔子,没准的事。”她苦着脸说,“就说你家吧,让俺白跑多少趟了?”

更新看着她篮里的鸡蛋,忽然有了主意,顺着她的话说,“真对不起大婶,为了俺的事让你费心跑腿,晚辈心里真过意不去。那样吧,你的鸡蛋就甭到镇上卖了,我都要了。镇上一文钱两个,我一文一个,不为什么,就为报答你对俺的好意。”老媒婆喜得眉开眼笑,嘴里立刻涌出成堆的好听话,就要把鸡蛋给更新送家里去。更新说不用,就在这儿过过数儿多省事。喇叭花也说那更好。两人说话的地方是个麦场,冬季闲着无用,光光的立着一个大石磙。更新说,鸡蛋放地上不好,就搁石磙上吧。于是一边数着一边把篮子里的蛋往石磙的平面上放。石磙再大横截面圆圆的也比蒲扇大不了多少,头一圈还可以,垒第二层就不好放了。喇叭花也有眼色,连忙双臂一伸把石磙箍住。更新这才一层一层地边过数儿边把篮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放到石磙上。拾完了也数完了不多不少整整一百个,一百个正好是一吊钱。一百鸡蛋贴着婆娘的手臂垒成一个小山。喇叭花说不差,快把鸡蛋放回篮子里,我吃不住劲啦。可不是,立着的石磙比凳子高些,跪地比手臂高,伸直腰又比手臂低,她只好哈腰撅屁股地上俯下就,那架势活似叉着茅坑窜稀,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她一个劲地催更新快些。更新说如果拾回你篮里我拿回家还需再捣腾一回,反正离我家没几步路,大婶你索性再坚持一会儿,我立马回去拿个篮来顺便把钱拿来岂不更好!更新说着便拔腿跑了。喇叭花觉得更新说的有道理,心想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就该返回。谁知刘更新一去不返。冬天的清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她直直地伸着两手动弹不得,冻得直打哆嗦。冷还能忍受,这种拉屎的架势时间久了坚持不住。偏偏大清早的远远近近看不见个人芽儿。一等不来,再等还不来,实在坚持不住了,手一松,哗啦一声,一篮子鸡蛋变成了一地黄汤……说起这个故事联想起更新绘神绘色讲述时的滑稽相,华歌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华哥看着妹妹羞笑的样子想捉弄一下她,故意轻嘘一声说:“你想,刘更新是把那个喇叭花捉弄苦了,不知道她还敢不敢再去刘家提亲。就算喇叭花不去了还有打碗花、炮仗花、丁香花、桃花、杏花、海棠花……油香不怕巷子深,更新不急,父母急。深山出俊鸟,林县山乡好女子多的是,碰到合适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所以也就……”华哥渲染性地说着,偷偷观察着华歌的表情,只见妹妹两眼发直,直愣愣地呆在那里,两行泪珠顺着面颊缓缓滚下。华哥不说了,笑了,“哥哥给你开个玩笑你倒当真,实话告你,更新根本没有成家,也等着妹妹呢!”

华歌抹去腮边的泪珠,惊喜地看着华哥,“你又诓人,到底哪句是真的?”

“自从你应试回来,常常说道刘更新,我就看出了你的心思。父亲在世时也曾提及,说华歌心高气傲,对世俗男子都看不上眼,不能不为她的婚事担忧。现在看有了转机——刘更新连中两元(府试第一、乡试第一),学识在我们兄妹之上。华歌言语之间对他钦佩爱慕,钟情属意,我也觉得人才难得。爹临终前曾嘱我日后定要会会此人,诚如所言,妹妹终身便有了托付,也了却一桩心事。”华哥凝神敛容说得郑重。华歌想起爹爹,也哽咽着说:“老人家临终还在为女儿操心,想起来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过去我没有见着刘更新,对他的人品才学不吃底,所以只能把这些话埋在心里。现在哥心里一百个放心,一百个满意!哥虽然敬佩爱慕刘更新,但更敬佩——”说到这里,华哥望着妹妹住了口。

“还有更令你敬佩的?是谁,咋不说了?”华歌着急地催。

华哥卖足了关子,这才接着道:“其实我更敬佩的是妹妹你的眼光——一下就盯在人尖子身上!”

华哥说着笑弯了腰。华歌羞笑着捏着拳头过来要打,嗔道:“什么哥哥,诚心拿妹子开心逗笑!”

华哥招架着说:“妹妹别闹,我还有正经话说哩。”见华歌回到了坐位上,接着说道,“难得的是,你对更新有情,那刘更新对你更是情痴十分!”

“哥你又来啦!”华歌噘着嘴真生气的样子。

“我在彰德巧遇更新,刚见面他把我当成了妹妹你,错以为朝思暮想的人原本就是个实实在在的男子汉!咳,那景况儿你是没见!”说着装呆犯傻丢魂失魄地作相,“他那时的怅惘、惊愕、颓丧、痛苦、绝望难以言状,比妹子刚才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华歌羞得满面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什么正经话,哪有做哥哥的拿妹妹取笑的。”

华哥说我可不是取笑,其实你和更新不仅有缘也是一对难得的佳偶,简直就是苏小妹与秦少游。华歌脸更红了,故作嗔态道:“哥哥还说不取笑妹妹呢,说着说着把古人都搬出来比派!”

华哥笑着说,哥哥说的是真心话儿,现在窗户纸捅破,妹妹不必羞怯,父母过世,哥哥自当为你做主。今儿我想去把更新请过来,一是表示感谢,二是把你俩的事当面说定。说着站起身来吩咐,你去准备酒饭,我这就去请人。说完高高兴兴地哼着河南梆子抬脚就走——辕门外响罢了三声炮,伍云昭我上了马鞍桥……那捏嗓拿调蹩脚的二本腔一直响到大门外。

华歌心里像吃了颗香油炸蜜糖丸儿,要多甜有多甜要多香有多香。她虽为女流,却是名门之后,自幼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志趣高远,常以班昭、蔡文姬、李清照自喻。成年之后,情窦初开,但对芸芸世俗男子,不屑一顾。父母在世时为她的婚事没少操心,她也暗自留意观察,竟无一个看得上眼的。心冷之后抱定决心:没有属意郎君,一辈子也不嫁人!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汴京与更新邂逅,初次见面就被他的风流倜傥所吸引,经过一段交往,更是被他的聪慧才学胆量折服。从此更新的影子在她心中挥之不去,无一日不在思念。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属意郎君就是刘更新这样的人。她庆幸自己女扮男装替哥哥赴省乡试之举,才有了结识刘更新的机会。这次哥哥赴京告状路上巧遇刘更新,更新亲来南阳,出奇谋为柳家讨回公道,这些似乎都是上天有意安排。相处之时华歌也已看出更新对自己的爱慕之情。一个精明过人好像早已看破,每每用言语试探;一个有意遮遮掩掩,虚虚实实。直到分手时才隐喻暗示让对方真假难辨。一别数年虽则关山阻隔,命途多舛,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意中人,没想到更新也在倾心思念着自己,真是心心相印。

华歌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脸上阵阵发热,胡乱地准备着酒饭,里里外外地忙碌半天,忽然想道:我与更新分别几年了,他还从未见过还我女儿身后的样子。女为悦己者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与他见面,一定要给他个惊喜,让他“当惊世上姝”!想着精心打扮起来。洗脸搽粉描眉梳头。打扮好了一照镜子不满意立刻毁了重来。翻箱倒柜坎肩长衫短裙绣鞋红红绿绿地全翻出来,换上一件瞧瞧,不满意再换一件,就这样毁了妆,妆了毁,手里忙碌,口里哼着小曲:

想着他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粉香腻玉搓咽项。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销玉笋长。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由着心思哼,信着口儿唱,心境儿似沐着春风迎着朝阳翱翔长空的娇燕。当她意识到哼的唱的竟是《西厢记》莺莺张生缠绵相思时的唱段时脸上发烧,明知没有人还是心虚地朝门外张张,不唱了。可过一会喉咙里痒痒,又唱上了。

口里唱了停停了唱,身上的衣服穿了脱脱了穿。不知反复了多少遍,眼看已近午时,虽然还不能完全满意,也只好作罢。忽然听得大门响动,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知是哥哥领着客人到了,心里一阵紧张,最后朝镜子瞥了一眼,强抑着兴奋喜悦,脸上端出庄重,微笑着迎出门来。却见只有哥哥一个人。

“他,他怎么没来?”

“不巧,来不了。”华哥说着走进屋来。

“中午没空,那可以晚上来。再不然明天也行么。”华歌望着哥哥说,“你没跟他定个时间?”

华哥坐下来,看看妹妹光鲜的打扮,叹口气说:“怕是一时半时来不了啦。”

看哥哥的神情口气,华歌心头一紧忙问:“哥你快说,出什么事了?”

见妹妹变脸失色,华哥笑了,“一时来不了过些时候还会来,又不是什么大事,看把你急的。”

华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红笑了笑嗔道:“你让俺在家准备了半天,到底怎么回事也说个明白。”

“是这样,”华哥这才缓缓说道,“我见到更新说了你我兄妹邀他来家叙谈的事,他不但满口答应,还怪我请的迟,说要不是赵不天缠着不放,他早找上门来了!说着就要随我动身。正在这时他林县老家来了人,报说刘家老爷子病重,已经不省人事,要更新赶快回去。如果二三日内能赶回去,或许还能见上一面。更新听了泪流满面,什么也顾不得了,即刻动身……真是不巧!”

“他走时说什么没有?”华歌若有所失,怔了一会情不自禁地问。

“他说可惜这次未能见华歌一面,等家父病情好转一定要来家里住上几天,与你我切磋学问开怀畅谈。哦!他还让我带一封信给你。”华哥说着从怀里掏出信来递给妹妹。

华歌接过信却不肯当着哥哥的面拆看,跑回自己房里掩上门,这才拿出来细看。谁知偌大的一张纸上只有两个字:

“上邪!”

“心有灵犀一点通”,虽然只两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华歌把它贴在胸口,心潮起伏,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吟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对这首汉乐府民歌她再熟悉不过,更新仓促之间以“上邪”两字表达胸中的千言万语,实在再恰当不过,虽然未能见面,但华歌心中非常满足,她对自己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自此华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更新,盼望他早日归来。谁知一晃半年过去了,不但人不见来,音信也无,到底是怎么回事?华歌心里焦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等呵盼呵,华歌正站在门口焦灼地张望,只见远处一位英俊男子骑着匹高头大马,径直朝她家门前走来。华歌禁不住阵阵心跳:莫不是他!愈走愈近,那人翻身下马——果然是她日思夜盼的心上人!只见他头戴黑缎镶边瓜皮帽,身穿藕荷色竹布长袍,束一条茶色勾云腰带,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神采潇洒得仙人一般。见华歌正在痴痴地望着他,微笑着上前一揖,调皮地拿腔拿调地道:不合让娘子久等,张生这厢陪礼了!华歌羞得满面通红,半年来的苦辣酸甜顿时涌上心头,化作一腔热泪。更新慌了,说你的心我知道,每日里等呵盼呵,“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父亲病重,日夜守在床前奉汤送药,脱不得身呵!这不,父病刚刚好转,我就赶来看你。说着也已流下泪来。华歌闻言再也把持不住,身子一歪扑到更新怀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华歌,华歌妹妹……”忽然听得呼唤,华歌说声哥哥来了,一把推开更新,慌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