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安局回家后我将祖母送进了小城的医院。祖母在一阵咳嗽之后突然昏厥,我看着祖母沉浸在往昔之中的身影被一阵响声搅乱,她的昏厥是那样迟钝而富有诗意。
现在,清澈的葡萄糖液体正一滴滴融入祖母的血液中去,祖母的双眼轻轻地合上,似乎在等待多年前就等待着的消息如实地传来。
祖母的嘴唇嚅动着,我轻声说:“祖母,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还在想那次逃亡。”祖母的嘴角荡起淡淡的微笑,但是她的双眼仍然闭着,仿佛这样可以亲自触摸到虚幻中自空中簌簌飘落的水珠。祖母的嘴唇呈现出干瘪的颜色。
祖母说:“逃亡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阿云是陪我逃亡的第一个人,所以他带着我逃亡的那些情形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当我们最后来到一座村庄时,阿云突然消失了。”
祖母说:“他的消失跟一个女孩有关,她叫蝴蝶。所以,每当看见一只蝴蝶我就会想到另一个女人。”
蝴蝶,祖母的记忆竟然也跟蝴蝶有关。那时候,祖母年轻美丽,她跟随同样年轻的阿云逃避战乱,他们手牵手在时间中否定了已经变得模糊的故乡的路,来到了一座村庄。阿云由此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祖母曾经看见过那个年轻的女人像一只鸟依在阿云的身后,祖母听见阿云在叫唤那个女人的名字,她就是蝴蝶。祖母感觉到这个名字使阿云不能抽身,蝴蝶像风一样的名字和声音使阿云选择了蝴蝶的村庄,然后,我那年轻的祖母被另一阵风吹走了。
祖母的嘴唇讲述着这个简单的故事,我的双眼现在眺望着窗外,蝴蝶原来是一种飞翔之物的名字,由于人选择名字的局限性,它最后化为一个女人的名字,在多少年来保存的许多个瞬间里,祖母被这个女人的名字所萦绕,由这个女人她会想到相伴她逃亡的那个人,阿云在岁月的长河中使祖母的记忆保持着若隐若现的明亮色彩。
祖母住院的日子里,我看到了疯子阿林,在他即将被释放的前一天晚上,疯子阿林和蝴蝶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那天晚上,疯子阿林在铁窗内看见了窗外飞舞的一只蝴蝶,那只蝴蝶使疯子阿林疯狂地抓住铁栅,他伸出双手竭尽全力想把那只蝴蝶抓住,然而蝴蝶却远离着铁栅,顾自飞舞,疯子阿林用头撞着铁栅,当看守闻声赶来时,他的前额已经撞破,血流如注。而那只蝴蝶竟然栖息在鲜红的铁栅栏上陪伴着已经昏迷不醒的疯子阿林。
他被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必须让阿林住院,否则很难保证他还能活下去。阿林就住在祖母的隔壁,他的头上缠满了纱布。
那间病房很大,但只有疯子阿林一人居住,阳光透过窗外的树木洒在房间里,我站在门口凝望着他躺在病床上,只有那缠满纱布的头露在外面。医生给他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我猜想,这可能是他漫游生活中最平静的日子,因为他不可能去触及生活的实质和核心,尤其不可能去触及一只蝴蝶的命运。
我在两间毗邻的病室之间昼夜徘徊,一间是我年衰的祖母的病室,她那十分瘦小的身体在病榻上静静地抵抗着昏厥,在祖母的前额上尽管有接近末日的老年斑,但是我仍然会看见祖母的皮肤有一条条精细的血管,它们使祖母这样的人不会尽快死去,它们仍然为祖母提供着生动的记忆,比如,对逃亡的伙伴阿云的记忆。阿云是祖母的第一个情人,而那个叫蝴蝶的女人则是祖母的情敌,祖母的情敌拥有一个漂亮的名字。一想到这个名字,祖母就能够再一次感受到这个女人用一个轻盈得可以飞起来的名字诱拐了自己的伴侣和情人。祖母没有嫉妒和怨恨,一切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柔和起来,灌注着祖母躯体的是纤瘦的血液,它们赋予了时间以残酷的意义之后仍然潜流在祖母的躯体之中,这就是我的祖母,我用我最年轻的身影同祖母的身影站在一起,如同我们的血液流在一起一样。
而祖母的隔壁住着的是另一个人,他的模样是那么年轻。他是以一个疯子的身份出现在小城的,我有时想,在另外的城市,比如他的故乡,他母亲的老家,他父亲行走的那个地方,他渴望过一个女人的地方,他的身份是不是一个疯子?
没有谁会说清楚这个触目惊心的问题,我不想追问他从哪里来,他过去是工人还是演员,他为什么成为一名衣衫褴褛的疯子?我感兴趣的是那些蝴蝶,当多少年前他用洁白的牙齿蠕动着蝴蝶的名字时,蝴蝶就成为一种抽象的生活,愈是抽象的生活愈能纯净而稚气地表述出我们的贫乏和简陋。
疯子阿林仍然在熟睡中,现在他是多么幸福。也许他正在做梦,在梦中他的思维或许是清晰的就像看见了一只通体透明的蝴蝶那样清晰,欢呼雀跃。如果是这样,疯子阿林就是一个幸福的人,蝴蝶也许在他的墙上,在他的手指之间。
七
那个陌生女人抵达小城时引起了小城居民的喧哗。我感到喧哗声如潮水般涌起。她来寻找一位多年前从疯人院中逃跑的疯子。她告诉一位老人,她是疯子的妻子茹芸。那人似乎将喉咙对着整个小城,对着一片耳膜庄严地宣布:知道了吗?那个漫游在小城街道上的疯子阿林是茹芸的丈夫!为了寻找这个人,茹芸走遍了南方和北方。最后一位研究水和星象的老先生告诉了她疯子阿林的去向。
我一直冷静地站在街道上,看着那个陌生女人手中的那只黑皮箱子。
她是疯子阿林的妻子,她出现在小城的街道上,并住进了那家豪华的宾馆。我看着她拎着那只黑色皮箱走进宾馆中去,她的身材很纤巧,可以想象这躯体在疯子阿林失踪之后经历的惊恐和焦虑。
那天下午我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走进了那家宾馆,我敲开门时她身穿一件透明的丝质长裙,她坐在沙发上吃石榴。她用柔和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请我坐在她旁边的那张沙发上。她递给我一半石榴说,她没有想到这座小城会出产这么漂亮的石榴。她还说她发现我们居住的小城是一个孵化昆虫的地方,她说:比如蝴蝶。
我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关于蝴蝶,因为只有这个人可以解释疯子阿林对蝴蝶的迷恋。但是她却绕开了蝴蝶的话题。现在我品尝着一颗又一颗石榴,粉红色的颗粒略带酸涩,但基本上是甜的。
我说:“阿林现在在医院里,你知道吗?”
她说:“有人已经告诉了我。然而我想平静些再去看他,为了找他我已经奔波了许多地方,他从疯人院逃出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找他,我几乎与他同时踏上了旅程。他出走是为了寻找蝴蝶,你不知道,他有一间透明的房子,那是他的研究室,里面挂满了近千种他精心采撷的蝴蝶标本,然而,那房子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那是我们新婚后不久的一个夜晚,他的疾病也由此产生。我至今仍然记得他站在灰烬中用双手扒着灰烬中的砖头,他要寻找他的蝴蝶,那些蝴蝶从幼年时代就伴随着他,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有清泉的地方捕捉有水晶般翅膀的蝴蝶,在森林的山岗上他有时会捕捉到翅翼如空气一样轻盈的蝴蝶,在有星辰移动的夜里他则留宿在某座小镇,那些翅翼饱满的蝴蝶就栖居在小镇的墙壁上,他轻轻地网住蝴蝶的翅翼,然后才陪着偏僻的小镇进入梦乡……”
我带领茹芸穿行在小城的街道上,茹芸说:“我找他找得好苦,我常常想,找到他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牵着茹芸的手,我想告诉她,找到疯子阿林你就会听见他用雪白的牙齿向你述说蝴蝶,在多年前我就是那样看见那两排雪白的牙齿,并成为一个蝴蝶的追寻者,一个画蝴蝶的女孩。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了医院,疯子阿林仍然昏睡着,茹芸坐在他身旁,茹芸的手放在他手上。这种关系像风中的声音那样延续着,没有谁会扼杀这种关系的遥远和颤栗。我就在那时候离开疯子阿林的病房,我来到祖母的病房,很多人坐在祖母的床边,他们大都像祖母一样衰老,我坐在角落的一个凳子上看着他们衰老的面孔在灯光中移动,他们谈论的话题大都是死亡和疾病,祖母的面孔由于长期卧床变得有些浮肿,我听到她压低声音问那群老人:“你们看我到底能活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