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
我是在暮春的一个早晨接到电话的。
那天,正慵懒地躺在被窝里,一串优美的旋律划过静寂的空间,是床头的电话铃声,伸手去接,竟听到有人轻唤我的小名,这一刻我有几秒钟的停顿:“谁啊?”
“是我,小薇!”
“小薇!”我兴奋地叫了起来,这个名字尽管相隔十几年了,但在我的心深处仍被我反复记起,只是没想到在这个暮春的早晨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耳边。
小薇,你在哪?好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你还好吗?对着话筒我急切地问着。小薇也在话筒那头激动地回答着。也许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此刻我们都需要一种倾诉,握着话筒我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放下电话,一看通话时间竟然超过四十分钟,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我让记忆的镜头在眼前展开,这个叫小薇的女孩如街角蔓延伸展的枝头,一点一滴地在我眼前悠然绽放开来。
那年,我在小镇的一幢老房子里上班。老房坐落在长满青藤的小巷里,江南的小巷向来是温润、青绿的。每天,我穿过喧嚣的人群走进这条幽深的小巷。
小巷的拐角处有一株很大的樟树,樟树边新开张了一间书画工作室,里面全是小镇名人的一些字画。空闲时,我会进去看那些裱好挂在墙上的字画。一个午后,我又踱步来到这里,可能是午休时间吧,里边静悄悄的,我在画室的一个角落站着,那里挂着一幅色彩浓烈蓬勃张扬的太阳花,我正入神地看着,有人在我旁边轻声问了一句:你喜欢这幅画?我抬头就看到一个女孩,她——就是小薇,这个工作室新来的员工。
从第一眼看见她起,我就喜欢她,直到今天,我仍然如此。我不明白女孩与女孩之间的友谊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那天我看见小薇穿着一袭宽大裙衫,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洁净秀丽的小脸,小心安静地站在我旁边时,就自然而然地喜欢着。喜欢一个人,我想是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够了,我和小薇的友情就是在这种感觉中吧。
画室的工作不忙时,小薇偶尔会到我单位坐坐,我会泡一杯菊花茶给小薇,她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然后让袅袅的暖烟在手中升腾,模样斯文而有礼。后来,相处久了,只要一空闲,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口的那棵樟树底下,细细地说着一些女孩的心事,街角的阳光透过枝头的叶子,在斑驳中摇晃着,偶尔有风呼啦啦吹过,一些树枝以及晾衣绳上的衣服,便发出摇晃、拍打的声音。小薇是那种话不多却独具个性的女孩,我喜欢小薇安静专注的样子,她长发素面,穿棉布长裙,虽然是闲聊,但她的认真样子很让人在意。她喜欢轻轻地诉说,语调轻柔、婉转,聊天说话时,偶尔会用手撸一撸遮在眼前的长发,手腕上那个玉镯,衬着纤巧白嫩的手臂,在阳光底下闪着淡淡的绿,让她整个人都有一种温婉的感觉。
小镇的午后冗长而又漫无目的,尤其是夏天的午后,小巷里一片闷热,知了在树上繁杂而乱地叫唤,炎热让我们变得无所适从,我和小薇试图从这份闷热中寻找一份清凉,便拿来一条凳子,在屋与屋的回堂间坐着,希望能有凉风从这里穿过,但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我们从樟树后面的那口水井里打来清凉的水,然后一桶一桶地洒在热热的街板上,水的凉意和散发出来的热气搅缠在一起,我们一遍一遍不停地打着水,直到清凉下来了才肯停手,然后会去街角的小店买一块钱一支的雪糕,坐在清凉的樟树底下,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又开始聊起来。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单纯而快乐,我和小薇因这一份友情而变得特别美好,有一次,不知怎么地说到了诗歌,小薇有点羞涩地对我说:我写了一首诗,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吧,我有点愕然,我不知小薇会写诗,当我抬头看到小薇黑漆漆的眼睛时,一下子明白这个女孩为何不同于其他女孩的地方。一天,小薇把她的诗歌拿来,樟树底下,夏日的风吹着我们的长发,小薇用她温婉的声音朗诵了她的诗歌:寂寞/穿过漆黑的眼眸/黑发/散落成一片风景∥桃色的花/演绎着千年的故事/深红的色彩里/有着浪漫的怀想∥把山推远/引水细流/淡去的光影里/仍有褪了的幽怨∥垂发低头/看掌心里淡淡的纹路/前世今生/在沧桑的尘色里隐隐照见/牵挂千年/终究是陌路断肠。
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以为我们的友情会因季节的改变而不断地延续,却因工作室的生意不好,小薇失业了。那天,小薇站在樟树底下等我,她说她想出去打工,听说深圳那边工作好找的,想出去看看,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一直习惯小镇安逸的生活,而小薇静默的表情下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我知道小镇不是小薇的世界,她有更大更高的向往。
八月末的一天,小薇拎一只黑色的大提包,走过街角走过小巷走过那棵樟树,也许是对深圳以及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吧,小薇一改往日那份宁静,变得鲜活而又灵动起来。那天,我送她去的车站,彼此执手相看,我不停地叮嘱着小薇,她总是微笑点头,车子出站了,我仍然默默地站着,直到她和大巴在我的视线中一点一点地消失。
刚到深圳时,我会常接到小薇寄来的信,她会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深圳的美丽,她说,她站在大厦的楼顶,看得见城市的灯火和浮华,她说她喜欢城市璀璨的街景,她说深圳的天空总有大朵大朵色泽华丽的云彩……那个时候小薇一直没说她在干什么,我以为她一定在深圳生活得很好。后来,小薇的信慢慢地少了,偶尔会来个电话,但匆匆中似乎少了点什么,最后来,我收到小薇寄来的一张照片:一袭露背的黑色晚礼服,一张很浓艳的脸,曾经那个安静如水的女孩早已不见,握着手中的照片,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随后就再也没收到过小薇的信息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在隔这么久后会突然接到小薇的电话,那些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鲜活起来,我想起了我们的那一段青葱岁月,想起那个画室那棵樟树以及坐在那里大口吃雪糕的样子,只是小薇她早已经历了人生的所有沧桑,那些疼痛、伤心、挣扎、冷漠、困惑、锐利已让她变得不再单纯,破碎的痕迹就以某种匆促的姿态完成了结局。
这个春天,小薇对我说:“我想回家来,回到我们一起生活的小镇!”
选自《散文百家》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