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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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器皿记

冯杰

△形而上的乡村器皿:罐

器皿与制造的材料有关。乡村全部器皿都是水和泥掺和上时间做成的。器皿在时光里破碎,组合,消失,凝固,再继续作另一圈轮回。器皿不是固体,器皿是液体,器皿的过程是流动的,如器在人间旅行。

记事时我恍如就是在乡村形色各异的罐子里穿行。那是一些上釉的和不上釉的器皿,它们如川剧变脸,面目不同,大大小小,有着不同的型号。质地分别为铜、铁、锡、陶。盛雪,盛月光,盛草香,还盛沉沉的叹息。乡村的器皿是乡村形状各异的胃,在消化时光。

在乡村日子流动的缝隙里,布满了打水的罐,装粮食的瓮,盛水的缸,盛酒的坛,和面的盆,盛饭的碗,还有惹是生非或借酒浇愁的小酒盅……少年时代在乡村经历过这样一幕,晚秋的一天,我和村里一个孩子去邻村轧花生油,回来路上油罐摔碎了,油流一地,香气浓郁。那是全家一年的生活用油啊。我们害怕回去无法给大人交差,就脱下衣服,一边哭一边用衣裳往地上蘸油,以便回家再把油拧出来。贫朴的时代,油是映照生活面庞的亮色,器皿的碎片上却沾满少年的哀愁。

到我们村卖陶罐器皿的人一年四季赶着驴车缓缓而行,村里有几家窑场,烧制须用黏土。器皿原色,素面干净,不设花,无图案,坦坦荡荡的。

我姥爷家有一方带耳朵黑罐,用于放烟草叶。他的烟草是自制的,为了节省,配方是掺一半烟草,另一半是碎桐叶,奢侈一些时就淋上芝麻油稍拌,在罐里焖两天之后烟叶就可抽用。咳嗽声里,烟草和乡村的日子一般苦涩。

还有一种叫瓿的陶器,瓿是对小菜坛子的称呼。姥爷说过,古人爱把自己著的书前写上“请某某大先生覆瓿”,就是谦称自己的书无价值,只配盖菜坛子。

三十岁那年,我也出了一本诗集,学着古人也作文化状如此写道,以示卖弄。

村里一位大伯问我这是啥意思?我解释。后来,他真就给盖菜坛子。第二年咸菜全坏了。

△器皿表情:药锅的愁容

传说铁锅熬药易有毒。乡村药锅都是砂锅质的。“打破砂锅——璺(问)到底”,这句乡村歇后语在今后电脑时代将被淘汰掉,因为背景消失,让人陌生不可理解。

想一想,昔日有许多方言和土语都曾在药锅里慢慢熬制,然后在大地布满奇馨异香。

药锅不会家家都有,如果村子不大,一个村里共拥一只轮流借用。药罐会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串门走户,谁家的门槛它都迈过,俨然是个砂质的郎中,是一部游动的《村庄药物志》,砂质版的“村志”啊。

锅可以多,但药锅不能多。药锅多了就象征一个村子阴气重,人丁不旺。在乡村里有偷锅的,有偷铜勺的,偷铁盆的,但再穷药锅是没人去偷,晦气。因此经常可以在乡村看到用完的药罐孤寂地站在窗台上闲看风景,显得无所事事,仿佛瞌睡。它其实在等待着下一家窗棂里的咳嗽声。

药锅是乡村的愁容。药锅的面庞就是乡下人忧郁的面庞。

最后熬完的药渣不能随便倒掉,必须要黎明无人时在乡村十字路口扔掉,让众人踩踏,病才能加快速度最后痊愈。这是药效之外的另一种药效。单方上不曾交待,秘而不宣。

也有吝啬不倒药渣的人家,我家斜对门有个三姥娘,家穷,觉得药渣倒掉可惜,干脆磨成碎面最后吃下。其实药熬三遍之时已如熬干的人生了。

送锅时有一种讲究,还人家药锅是不许送空锅的,送空锅是想把病给别人送去。有象征的嫌疑。约定成俗,最好空锅里放一把粮食,盐,枣子诸物,即可破解。这也是连李时珍《本草纲目》里没有交代的。

母亲教我使用砂锅熬药的方法,提前先用凉水将药泡好,从黄昏开始,用文火。药熬好了,篦出药汤。晚上喝一次,第二天加温即可服。早晚两次。

给母亲端药时,用一方包药的草纸轻轻遮着药碗,压根筷子,是怕夜空落下晚秋露水,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厨房踱到堂屋。

三米长的距离,三米长的草药之香,竟漫长如一生。

△器皿空盛草香:马瓢

与牲口有关的器皿叫马瓢,马桶。这样的器皿满时盛水,空时盛嚼草之声。

舀水的马瓢分两种。铁马瓢和葫芦瓢。前者手工,后者天然。葫芦的一分为二,就叫瓢。夫妻的一分为二又叫离婚。瓢是乡村的天然器皿。铁马瓢则耐磨,主要喂牲口时使用。铁马瓢后面有一个弯把,可以挂在缸沿。人们有时外出长途运货,为途中更好取水,除了带上饲料布袋子,还要在驴背上挂一副黑面庞的铁马瓢,就像将军出征前必须挎上一把上好的腰刀。

乡村里骂人,有时会说“你用马瓢饮水”。千万别以为这是夸自己肚大海量,那是骂你是一匹大牲口。驴的样子。

姥爷在乡村告诉我,夏天收工,刚打出的井水绝对不能让马饮,那样会伤着马胃。得迟缓一下,再用马瓢盛舀,水面撒上秫秸段。有一年晚夏,一个馑年逃荒的女人路过我们村那间马厩,又渴又饿,饲养员叫银根,被称为一棍打不出个响屁,他刚刚打满一缸井水,那女人就拿起一把马瓢急急要饮,银根连忙往马瓢里撒一把喂马的麸皮。

那女人只好闭住气慢慢喝。银根是怕“炸胃”。

后来知道是黄河对岸逃荒的一个寡妇,要投奔道口一家远门亲戚。银根看到有机可乘,就从中自我撮合。女人从一把铁马瓢混浊的倒影里看到这男人心眼好,踏实。干脆就留下过日子了。

村里人都说:是一把马瓢舀来个媳妇。

多年后,我该喊舅的这位当年老光棍暮年垂垂,谈起来昔日那一把铁马瓢的传奇,还草香犹存。女人后来说是“反革命分子”,上吊死了。乡村每一方器皿都盛着不同的故事,轻重不一。我就推测那天情景里一定有这样的经典镜头,在乡村发黄的旧事里回放:

“叮咣”一声,一把铁马瓢扔进水缸。干草乱了。马厩归于平静。马嚼草料的声音又响。

△在冬夜:流动的锡器

五斤好锡就可打一方熥壶。就是说,五斤锡可以让一个人在北中原度过乡村全部的冬夜。

在乡村器皿中,熥壶是乡村的暖具,拥有一副熥壶就是拥有温暖。但熥壶并不十分重要,可有可无,不像铁锅那样必须家家拥有。熥壶是根据家境而言,家境不好冬夜只烧一块土坯亦可取暖。我记得童年,睡前姥爷怕我冷,就将被子叠个筒状,点燃豆秸烤一下,就趁机钻到里面。美梦才是一方最好的乡村器皿,映着一泊温暖的童年。

锡是乡村最柔韧的金属,我牙咬过,落下牙痕。它和陶器不一样,无论如何失手摔打,熥壶也不会碎落,锡是可以犯错误的金属。我想,锡属于金属里的太极,以柔化刚。我小时候与锡的距离最近,那时牙膏皮都是锡的,我在村镇里捡拾牙膏皮。锡的沸点低,在铜勺里将牙膏皮熔化,再倒成锡锭,最后等待那一个异乡的“点锡匠”到来。

这是“一个人的冶锡工程”。等待里它让我知道,锡锭还可以在乡村的石板上写字,像铅笔。那些温暖的文字一个个都是在寒冷的小学散步啊。

我盼望的异乡锡匠终于来了,锡匠一年光顾一次。老头子今年带着一少年,是父子俩。在十字街口,我看到锡匠的货台子上摆满锡片,松香。那锡少年在一边呼嗒呼嗒拉风箱。老锡匠在打造锡酒壶,锡茶壶,锡熥壶。老锡匠把化锡的松香燃得嗞嗞作响。香气高过白发梢。

在北中原乡村口语系里,“熥壶”还是一个暧昧隐喻,是女性、阴性象征。老锡匠一边干活一边聊天,别人说,你打了一辈子“熥壶”,咋也没给自己“打一把?”这是比喻。老锡匠嘿嘿笑过,埋头叹息,说“他娘才去世五年”。于是点锡。松香弥漫,炉火映照少年脸庞。

几年过去,再不见点锡匠来我们村。村外传来消息:

少年锡匠早已长成一个后生,每晚夜间睡觉老是给他爹要“熥壶”,说脚冷。爹就打了一把,儿子还要熥壶,爹恍然,不是脚冷,而是心冷,该给儿子娶媳妇了。得找亲戚借钱去。

乡村点锡匠忙活一辈子也没给儿子娶来一房媳妇。后来,那后生喝锡死了。熔化的锡恍惚是暗夜月光。老锡匠也看到惨淡的锡色。

△形而下的器皿:夜壶

还有一种乡村不可缺少的器皿。是夜壶。

夜壶身世暧昧,从生活角度而言,它与油瓶一样重要。在乡村墙头上,总会站有一排面庞苍老的夜壶,平常日子里默默无闻,一旦有了风声,夜壶也会迎风而立,在风中呼呼作响,是乡村一道不可言说的风景。

夜壶不能歌颂,只可述说。因为夜壶的大众名字就是尿壶。

乡村夜壶从质地上分陶,瓷,铜,塑料,一般用前两种多。我在博物院看过一个“夜壶收藏展”,从汉到清。千奇百状,可谓百壶竞放,百壶争鸣。竟还有素洁的白玉壶,典雅的青花瓷。我还在资料上知道洪秀全用的竟是金夜壶,一种权威象征,一定沉重且不轻便,这真有点为难了秀全。这些壶与我离得都很远,我只说乡村陶质夜壶。

我们村里的老黑爷与夜壶有缘。他读书多,当年在傅作义手下当兵。老黑奶是溃退时从北平青楼里领来的媳妇,两口一吵架媳妇就说他是一把“夜壶”。夜壶在北中原乡村是专门骂男人的,相当于现在港台骂的“马子”。

我记得他有两则与夜壶有关的话题。

老黑爱喝酒,喝穷了,就喝那种用红薯干做的劣酒,他经常对着酒瓶喝,品一口就急急藏在床下,有人知道后盗走喝完,再兑水放下。后来他怕别人再偷喝,就自作聪明地把酒装到一把刚买的新夜壶里。这样平稳一段时间。有人知道秘密,后来给老黑爷的夜壶里真酒喝完,又尿一泡。老黑后来觉得蹊跷,领悟道:夜壶终是夜壶,夜壶再新,也不能盛酒。

在“刮共产风”的大炼钢铁时代,村里锅盆铲勺都被工作队收缴,老黑饿得半死,找到一把粮食就在家偷偷煮饭,锅被收走,他急中生智,他就支起一把夜壶煮,尽管刷得干干净净,后来想起那米饭思想里还有股异味。饥荒时代,尊严不再,生存第一。

乡村的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寒冷,夜间能拥有一把夜壶,就是在被子里安置的一方暖炉。

我少年时恶作剧,曾以夜壶为道具,有过在壶底钻孔或在里装蛤蟆的“夜壶轶事。”

我一向喜欢把无聊的事也扯到学问上,听一个收藏家说,夜壶最早发明者是受汉高祖刘邦“以儒生之冠当溺器”启发而成。我不同意夜壶这一起源说,我认为,夜壶早于皇帝,夜壶成名一定比皇帝成名要早,先有夜壶,后才有皇帝,皇帝绝对排名夜壶之后。夜壶最大特点是造得再好,上面也不能落款,我还没听说谁在上面题上“雅正”和“惠存”的。再好的夜壶只能甘当无名氏,锦衣夜行,这和造茶壶名家天壤之别。夜壶浅浅,淹没几多大师。

有一次,我在郑州一家文物收藏店,看到大堂的红木博古架上放一把铜夜壶。我笑。

店主急忙说:“那可是明代的虎子,真品。”

他告诉我,夜壶古称“虎子”。

我说,这雅称我知道。我是笑“虎子”两边挂的那副对联,那我不知道。联是好联,是伊秉绶写的隶书——“从来多古意,可以赋新诗”。

选自《河南日报》2010年6月1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