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占生
嫂子,是不是要写这篇文章,我已犹疑很多天了。写与不写,成了我心中的煎熬。今天,我狠下心来,决心还是把这篇文章写出来,写一下我们大家正在犯下的错误,写一写我们的无奈,写一写您让我永世难忘的纯朴。
嫂子,实在有点对不起了。
嫂子,您是那么的厚道、纯朴。我鲁钝的笔无法写出您的样子,把世上见过的所有大嫂的美加在一起那就是您。
在低矮的石片瓦、石头墙、方块木窗棂的旧房前,您坐在一边是碧绿的菜畦、一边是鸡冠花和丁香树的小院里理着雪白的丝线。在您的身后,雪瀑般的丝线搭在褐色的铁条上把石墙上的屋门挡在鸡娃欢叫的细乐里。这是一幅绝美的乡村风景,让人想起“鸡声茅店月”,尽管这不是霜月板桥之夜;让人想起“鸟鸣林更幽”,尽管这里没有山寺远钟的余音。总之,这是一幅绝美的山村风俗画,是古代仕子心中笔下的诗。在当今到处都是丑陋的鸽笼式楼房、丑陋的白瓷片殿堂、丑陋的水泥方块外加美艳恶俗喷绘建筑的中国城乡,嫂子的石头屋、丁香树、绿菜畦、白丝线,嫂子的蓝花花衬衣和赤红色的脸庞那真叫美,美得惊人。
嫂子,我是坐着黑色的轿车来到您的门前,脖子里挂着相机走进您的没有遮拦、只有低矮的石头短墙的院子里的。嫂子,我知道,这很不谐调。您的古典和我的现代不在一个时空里。尽管我们都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末端,当我一脚踏入您的小院时,我还是有点穿越时空的感觉。这时的那位穿着蓝花花布衫的您,正坐在丁香树下理雪白的丝线。阳光从树侧照过来,带着翠玉的光泽。您手中的丝线如云缕。我几次端起相机想拍摄下这绝妙的一幕,但我的心不允许相机响动的声音破坏了这仙乡异境的美妙。我知道,许多的美都是由我们看似聪明的愚蠢破坏掉的。但是,我的到来还是把这美景给惊破了。您看到有“客”人走进您的小院,连忙把手中的云团推到一边,笑容在赤红的脸上展开之时,亲切的问候就像锦团一样绣入我心。您说:来了?我笨拙的口不知怎样接应您的问候,只是慌乱地应答着:来看看,来看看。您接下去的话语是那么自然:来乡下走动走动好。这里的空气新鲜。嫂子,您说的对,您说出了普天下都认识到的一个真实:城市的空气是污浊的,乡下空气新鲜。其实,嫂子也许并不知道,城市的污浊不仅仅是空气,那些看不见的只能用心才能体会到的污浊可比那看得见的空气的污浊厉害得多。比如我今天的到来,表面好似一个人的来到乡村,其实也许是一个自命不凡、高高在上的城市站在云头对乡村的俯瞰,其实也是对乡村的蔑视。对于这些,嫂子,也许您压根儿就没有想过。您的心中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卑鄙。在上个世纪中国有位诗人曾经写出过这样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嫂子,您可能没有读过这两句诗,也许,也并不深知这两句诗的含义。也许,更不会为感受到前者颤栗过你的灵魂,亦不会为感受到后者的悲剧命运的弦音而泪流满面。嫂子,您是一块璞玉,自然天然地美在那里让丑陋不敢睁眼。
嫂子,如果我与您的相遇到此为止,可能,就不会有今天我的写作这篇文章的机缘了。
嫂子,您坐在丁香树的绿荫里弄着手中的白云那一幕真的是把我惊呆了。您的蓝花花布衫,您赤红的脸,您手中缕缕的白云和您身边的云团、您身后石屋檐前的云瀑,那是一种人间仙境举世无双的美。而把这美破碎掉的是我的好奇和您的诚实。嫂子,当我赞叹您手中桑蚕丝洁净萱软,可以做成又轻又薄又软的桑蚕丝薄被时,您不该用蚕食桑叶时那种沙沙的声音告诉我您这是在“造假”,是用收来的破旧牛仔衣裤经化学加工后造出的假“桑蚕丝”。您也许不知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您说出的真相。嫂子,您接下来说出的事实更是让我目瞪口呆。
您说,这一带造假的可多。
您说,还有外地,很多很多地方,在造假。
在不经意间,您说出了一句很时髦的话:“产业化”。
您说,你看看这山上,哪里有桑树?谁家养蚕?
您说,河坡的地不是被挖沙盖房挖得大窟窿小眼子,就是被河水冲跑了土,种不成地了。
您说,过去这里家家户户造粗纸贴补日子,上边儿说造纸污染,这是大事,就不造了。
说到这里,您迟疑了。低下头不再说话,手中的云缕委在地上。
静寂。
丁香树枝漏下的光斑印在您黄褐色的手背上,在微微发抖。
石墙根下静听的风悄悄溜出没有遮拦的院门,溜下山坡。
菜畦埂边刨食的芦花母鸡停止了自己的劳作,用翅膀护卫着毛茸茸的鸡娃儿静静地卧在猩红的鸡冠花下的破叶碎尘里。
静寂,谁在叹嘘?
我不敢接嫂子的话语,也不敢打破这让人窒息的静寂,连动一动都不敢,连呼吸都不敢使出些微的气力。
只有石墙角里老榆树上的蝉鸣震耳欲聋。
咋说道这些哩,让大兄弟心里不舒坦了。我给大兄弟倒碗茶去。
在震耳欲聋的蝉鸣里,从天边飘来嫂子那桑蚕食叶的声音。这声音把我那碎裂在静寂里的魂召回到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嫂子那有着低矮石墙和丁香树的院子,只记得嫂子看我站起身要走时的那一脸茫然,只记得我站起身时用蚁虫般的声音说出的那声“嫂子,对不起”。
直到今天,当我用祖宗传下来的神圣的文字写出这篇题为“嫂子,对不起”的文章时,心中仍是弥漫得无有涯际的惶惑。不知道是为自己执意要把这篇文章写出的不厚道而惭愧,还是为自己衣食着嫂子的厚爱而不能安顿好嫂子的生活而不安。
嫂子,对不起。我必须把这篇文章写出来。因为在您的身上,让我感受到乡村大嫂最纯朴的美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揪心的疼痛和可怕的信息。嫂子,从您身上,我似乎感受到我们诗意的乡村正在从根源上消失,我们正在创造着的美好明天也正在从最底部塌陷。嫂子,这很可怕。嫂子,造点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把造假当做无错无害的正常生活。嫂子,当造假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们的生活,我们还会有诗意的乡村,还会有美好的明天吗?
嫂子,您的造假有您的无奈,我的写作有我的烦恼。为了留住今天乡村的诗意,为了明天的美好不会塌陷,请您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