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七月流火,女儿在高温、高烤、高压下完成了她梦魇般的高考。
网上查分已是半月之后,女儿时而一阵长长的深呼吸,时而站着,时而跪着,双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电脑键盘,突然间是一声用脚跺击木地板的巨响,紧接着是一阵惊呼:“我中了,我中了!”情形像极了清代吴敬梓笔下中举的范进。
巨响惊散了妻子在楼下的一桌麻将。妻子后来悄悄告诉我,考试后她曾进入过女儿的博客,女儿和四位女同学约定:等高考成绩出来,考好了就去上海“世博会”,考砸了就去深圳“富士康”!晚饭前,我有些故作糊涂地询问女儿:“仔仔,听说你曾想去富士康,干吗呀?”女儿仍旧是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老爸,你装傻啊,去富士康,跳楼呀!”知女莫过父,女儿的回答我明知有些玩笑的成分,但女儿自高三到高考的一年时间来,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是心知肚明的。这压力有社会的、学校的、老师的,也有来自于做家长的。虽然我深爱女儿胜过爱自己,每次总会像儿时一样拉着她的手给她宽心:“仔仔,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考不好不要紧呵,你尽力了就行。”可是我和妻子的一些行为,无疑也给女儿施加了无形的压力。比如,女儿自高三开始,我就让妻子买断工龄全程陪读;家里离学校虽只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我还是选择了在女儿学校附近另租了一套公寓房;临近高考半年,每一科都给女儿请了一个家教……如此种种,女儿怎么会不感觉有压力呢?
其实自打女儿还未出生起,我和妻子便有约定:生儿子,我当严父,妻当慈母;生女儿,我当慈父,妻当严母。所以,女儿大部分时间都是妻子负责,我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每天回家放下公文包,就和女儿乐作一团,一起玩游戏,一起抢电视看、抢东西吃……可慢慢地,我和妻子就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楼上张家的女儿学钢琴了,楼下王家的儿子学绘画了……无奈之下,也只好给女儿报了钢琴班、绘画班、音乐班,初中时还有一阵子报了奥数班。从此,女儿就几乎没有完整的娱乐与自由时间了,三岁开始直至高考结束,整整十四年时间!十多年时间,女儿的眼睛近视了,脊背稍不注意就有些轻微的佝偻,书包也是渐渐地增重——两斤、五斤、十斤,重的时候我估摸有二十斤,开始是提着,后来是背着,到高考时重得只好买个拖行李的架子车拖着!
家长如此,社会如此,其实老师们更没有闲着。从高三开始,每个学校就会倾全校之力配齐配好老师,班主任老师还必须全天吃住在学校。春节时,许多中学的校长还亲自带队,到附近的寺庙祈福许愿。高考那天,所有亲临考场的老师一律着红色衣服,等在校门口给每一个鱼贯而入的考生击掌加油。校门周围更是人山人海,大多数是翘首企盼的家长大军,也有警察、城管、街道社区等维持校园秩序的公务人员;还有工地停工、车辆绕道……堪称中国一绝,也完全够资格申报吉尼斯世界大全!
女儿所在的中学学生众多,一个年级就有二十多个班,班次之间分有尖子班、先锋班、加强班、普通班。女儿告诉我,她一位初中同学所在的中学为了追求升学率(许多教育部门将升学率与学校升级、老师晋级直接挂钩),在高考的班级中还分有一个“清北班”(清者,清华也;北者,北大也)。临近高考一年,学生基本上要每月考一次,期中考、期末考、摸底考等等,像赶鸭子上架似的,考一次就完全等于筛一次,再重新编班,尖子班永远没有固定人选,直至高考结束。学生们见此忍不住诙谐幽默一把:他们把“先锋班”写成“先疯班”,把“清北班”则叫成“不清不白班”;更有甚者,把“非常班”直接叫成“非人班”!
女儿高考结束时,我便拉着女儿的手戏谑而又有些自嘲地说:“仔仔,你考完了,剩下的就是考老爸了!”女儿高考的成绩虽然上了本科线,但也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女儿取不到好的学校怎么办?选不到心仪的专业怎么办?学校同意了,当地考试院不投档怎么办?……整个脑海里“呼”地一下子挤进了许许多多个“怎么办”。这一段,我只好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为女儿的录取工作而奔波。每当自己心身疲惫地回到家中,最害怕的莫过于看到女儿投过来的那双探询的目光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当时,我便和妻子商量,如果取不到好的学校和专业,就把孩子送出国。直到这时,我才想起网络上流传的一句话的深刻和无奈——“中国的崛起和经济的发展对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直接加大了对世界教育的投资。”据教育部门统计,现每年中国自费留学的人数已达到几十万(每年还以近30%的速度在递增),年年都有几十亿、上百亿美金的教育资金流向国外。
女儿自小在我和妻子的呵护下长大,性格单纯、透明,刚成年便送去国外,并非我们的本意,可国内高校录取竞争这么激烈,其中还掺杂着对高校教育质量的担忧,以及孩子毕业后面临就业困难的巨大压力……,这些都是我等家长们不惜花巨资,宁愿“舍近求远”的真正原因。
清代文学家吴敬梓在他的小说《儒林外史》中塑造了一位深受封建文化教育毒害的读书人范进的形象。范进年过半百方才中举,他把自己所有的青春和希望都押在科举这座“独木桥”上,一旦中举,多年的折磨摧残,多年的忍辱偷生,多年的辛酸苦难,都在“疯”中爆发出来。无疑,他是一位封建时代千千万万下层知识分子的典型——科举制度的殉道者。可近四百年过去,看看我们的孩子,看看我们的应试教育,并未与范进和他所处的时代好去多少,个中原因无不让人扼腕唏嘘,喟然长叹。
选自《文艺报》2010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