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文
女友Z约一起同行东北。这样一个季节,北方已萧瑟了。萧瑟苍凉的北方于我似乎才是正版的北方:对我这么个籍贯和生活半径都在南方的人,想到北方不由就会动用些文学范畴的概念,例如古诗词中“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那类。
到北方几日,家人来电话,问到了哪些地方,他们觉得我出门若干天,应到访了几个知名点——大老远地在这个季节跑去东北,不得看点著名的什么吗?事实是,一处收门票的地方都还没去,确切地说,一直在路上。从长春到珲春,珲春到安图……轮辘与尘土,车窗外的树木与原野,是每日行程的主要内容。
风景不一定在门票的背面——我并非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和貌似枯燥的旅程,而是从开始,我就相信并接受了它。作为旅伴的Z更强化了这点,作为一名自然刊物编辑,Z每年都要独自在路上几次,她走的路线侧重那些偏僻但生态保持得较完整之地,尽管可能贫瘠,但接近自然真相。
因为并未打算看雄伟日出,百米飞瀑或是鬼斧神工的建筑,一路行程,常常随手记下一些对我而言新鲜的意思。
长春。莫泰168酒店。Z的航班下午到,先去附近转转。酒店后面的小街路旁停着卖菜的蓝卡车(真有北方气势!),硕大的白萝卜和红萝卜——圆咕隆咚表里如一的红萝卜,像乡村孩子冻红的结实脸蛋。餐馆门口写着东北特色菜名,菜牌上有“嘎巴愣”系列,啥意思?伙计解释,就是只有菜,我以对食物向来的热忱马上意会了。点了个嘎巴愣炒鸡蛋,还真嘎巴愣,除了鸡蛋啥也没有,连一根葱一头蒜也没搁。
嘎巴愣这词真有北方精神,利落干脆,仿佛一口好牙咔嚓一声咬下半拉萝卜。
车子驶出长春时,把相机调至黑白摄下几幅照片,然后,长春就以这样黑白的画面定格在记忆:工业城市特有的简朴牢固,螺帽般铆紧的日常生活,人们对疾病的防守与对生命的留恋——街上密度那么高的各类医疗器械店!
从长春奔驶了七八个小时,到达珲春。中俄朝边境的一个小城。
在春化镇的下草帽村,我和Z正在一家朝鲜族餐馆的大炕上吃饭(鸡蛋灿如苞谷),遇到一场意外雹子!十月的冰雹噼啪砸下,铅灰天幕,雹子粗短急促的声响如一排子弹扫过。
老板娘非常生气地抱怨刚才不该接待那对本地男女:他们不是夫妻,是另种暧昧关系,她问我们,你听见没有?那女人刚打电话订住的地方呢!还嚷嚷着要和丈夫离!早知我不会接待他们!我店里从不招待这些人,包括那些个小姐,第三者!
一个很有道德感的老板娘,我猜想,要么她有幸福的婚姻,要么她曾在婚姻里受过伤。
安图县夜晚的餐饮店,玻璃木门上写着“小鱼汤”,(后来知道是朝鲜族特色菜,用朝鲜族辣酱熬的小鱼),灯光昏暗,我和Z喝着有些凉的二米粥,吃着炸小鱼,像坐在贾樟柯的电影中。或许,山西汾阳和延吉安图都一样,小县城的缓滞里有一种年深月久的禀持。
次日大早,从安图去往长白山。返途中在红旗村(这里居住着八十多户朝鲜族居民)落了下,因为季节,没看到制作打糕松饼,没看到秋千跳板表演,只看到几位姑娘鲜艳的朝鲜族裙摆和一百元三株的人参,但在回忆里它仍有独特光泽:浓重的暮色、干草垛、竹篱和茅草顶土房,房后一株光秃树桠的优美剪影。清冷寥阔的大地。
沿路,山川静穆调和,一棵资深大树与一丛刚出道的灌木同等地体现着自然造化。那些俄罗斯油画般的河山树木——这是个脉络清晰,毫不含糊的秋天,树木用铺排的成百种颜色作为秋天丰沛的物证。而都市的秋天通常匆促潦草,只有落叶与炒栗子味表明它心不在焉的造访。
从长白山下来,回到安图县的最后一个夜晚,停电,热心的宾馆老板娘开车捎我们去“过桥米线”店,她和身量魁实的丈夫也在那儿晚餐。他们叫了个墨鱼米线的大砂锅分吃,升腾的热气里,看起来他俩是多安稳扎实的一对!
回来,我和Z走过黑暗街道,回到宾馆,点着蜡烛的前台,寒意被烛光烘托得愈发深邃,我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这晚小城本来开始供暖(直到来年四月),但因停电要延迟到次日。我们等不到这个小城的供暖了,因而也记住了它的冷以及它的冷构成的这一年的两个冬天——我从南方出发时,温度尚高,回去后我还将迎来另一个冬天。
这一些对我无疑都是风景,包括沿路的风、河流、傍晚光线降落与拐弯的形态……它们都隶属北方,是北方才有的出产。包括路遇的人:带儿子去看在外地的丈夫,爽朗妩媚的佳木斯女人,她和一个男性朋友通了许久电话,谈论到缘分;念医科大学护理专业的女孩,她父母在天津打工,她说起在殡葬行业工作,福利丰厚的表哥;曾是军人,在黑河一个小城从事推拿按摩,去外省给病人治疗的男人(他把笔记本上学习“三个代表”的心得念给我听);十六岁生孩子,和两个姐姐在俄罗斯和满洲里倒腾服装的二十岁女孩(长得酷似李宇春)……他们和我匆匆擦肩,互不知名,然而旅途中我们交换过一些经历,我们便曾有了一种关联。
诗人于坚写过一段经历:“二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云南,顺江东下……我和三个朋友坐火车,夜里就睡在火车的甲板上,到重庆买了四等舱的票,顺江东下……当时我在从重庆驶往南京的轮船上,在高山峻岭中长大的人,忽然间,高山消失了,无边无际的平原展开在黑暗河流两岸,灯火熹微,苍茫、辽阔、平静,孕育着。在黑暗里,在永恒的星空下,无边无际。我的心灵世界猛然间被打开。看见平原上的万家灯火,一种悲悯之情充满我心,顿时热泪盈眶。”
——你看,这便是路上的奇迹!尽管它发生在四等舱甲板上。我相信这才是接近真谛的一次旅行,尽管旅资便宜。更多风景它们没有命名,没被“5A”或其他等级定义,也没有各种传说典故的声援,它们散落四处,静默甚而黯淡。
太想看风景,反看不到风景。团费不能为风景提供担保,就如教会也不能为每人的信仰提供担保。风景说来不过是世相在内心的映刻。内心的光照亮了外部事物,或说外部事物引着了内心的光,于是有了风景。没有这光,树仍是名词的树,山仍是名词的山,再震撼的风景也只是瞬间转成平庸胶片。
风景的词条解释中有一句,“景物、景感和条件是构成风景的三类基本要素。”景感,头回看这词,我小小吃了一惊!因为它的准确,它是风景对人提出的要求。而通常,总是人对风景提要求。
景感的具体诠释是“人对景物的体察、鉴别和感受力”,正是这点决定了人是否能看见风景。没有感受力,风景便不能在心室成像。
风景不是固态的糖,花了钱舔一口就能尝到甜。它是流动奔跑的,它有时甚至是苦涩的,因为阴影的缘故。
回到南方,当有人问起北方,我不止告诉他长白山上壮美的雪,还告诉他那些一路细微,那些无名村落,黄昏夕阳下的干涸河床……是它们共同构成了北方。
风景其实一直都在。
选自《海燕·都市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