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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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头汤面

惠苏丹

从小,我就不喜欢吃面,母亲每次做青菜下面、咸菜肉丝面、鸡汤面,我就罢吃,情愿吃泡饭,甚至饿肚皮。最近胃不舒服,开始经常吃面。而且,一吃就不能控制地吃上瘾了,隔三差五的就要吃一顿面。想来想去,可能自己人到中年继承父亲的遗传了。

父亲吃面很执著,也极为讲究。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住在苏州金门南浩街,父亲每天早晨4点多钟起床,乘坐3路或5路头班公交车,到观前街的松鹤楼吃“头汤面”,风雨无阻,父亲单位是每星期三休息,就是这样一天的休息日,父亲也照样去吃“头汤面”。松鹤楼的一碗阳春面,9分,一碟姜丝1分;后来面2角一碗,姜丝5分;再后来,面3角一碗,姜丝1角。就这样,父亲的松鹤楼“头汤面”一直吃到退休了,还继续吃,直到他病倒在床上,走不动了,百般无奈中,难得吃母亲给他做的鸡汤面、青菜面、咸菜肉丝面等。每一次吃母亲做的面,他总是不满意。

“松鹤楼的面,虽然是光面,但是他们的汤料就是味道两样,面条下的也是不硬不软,刚刚好。你下的面,不是软,就是偏硬,汤料里味精放太多,反而不好吃,他们的汤料是用肉骨头熬出来的鲜。”父亲说着说着,嘴里似乎就有了回味,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老头子,吃松鹤楼的‘头汤面’十几、二十几年下来着,还没有吃厌,真的想不通。”母亲抱怨起来,心里不服。远在广州的叔叔,年轻时候来苏州,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母亲为了调节叔叔胃口,做了一碗鸡毛菜的鸡汤面,成为叔叔终生难以忘怀的美味。

其实,父亲对松鹤楼的“头汤面”情有独钟,更多的是享受这个过程。每天早晨,特别是冬天,父亲站在公交车站台上,听着金门城墙上的野草,发出瑟瑟的声音,伴随着寒冷一阵阵袭来。透过城门,看见灰蓝色的公交车头渐渐放大时,仿佛已经置身在松鹤楼厅堂温暖的灯光里,胖老何在炖了一夜的骨头汤中放调料,准备今天的第一锅汤料;瘦条子老李飞快地切着姜丝,整个厅堂中都是“嚓嚓”的声音;小不点麻雀把昨天搞卫生翻上去的长凳,一个一个拿下来,开始营业。他们看见父亲就亲切地问:“老惠,今天要红汤?还是白汤?小阔面,还是特细面?”

“噢,今天是老何啊,上个星期我吃章师傅的白汤面,今天就吃吃红汤面吧。老何的红汤,没有酱油味道。”

当时,观前街上真正有名气的一碗面,是观振兴。而松鹤楼的卤鸭面和枫镇大面是特色面,但父亲从没有吃过,他偏偏钟爱的就是松鹤楼的头汤阳春面。解放前,父亲曾经是京沪线上有名的摄影人,上海的许多知名人士和名媛淑女都请他拍过照。来到苏州后,在一家工厂做个普通工人。每天,父亲作为第一个客人,到松鹤楼去吃“头汤面”。巨大的铁锅中,清澈见底的水里下着一碗面料;松鹤楼的每一个下面师傅都知道父亲吃的面,软硬程度,汤料的咸淡;等小不点麻雀将满满的一大碗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时;瘦条子老李特意为父亲熬制的葱花姜丝那浓烈的香味,让父亲全身血液沸腾;他将胖老何把肉骨头上掉下来的肉糜与面条拌匀,开始大口大口咀嚼起来,这时,味觉已经不重要了,被速度代替。所以,今天吃了,明天还想吃。其实,父亲也深知松鹤楼每一个下面师傅,下面的特色,就这样,他们之间无意中形成了相互之间的尊重和默契,而正是这样的尊重与默契,引领着父亲每天来松鹤楼吃“头汤面”。

父亲吃好面,全身热乎乎地从松鹤楼出来,倾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穿过还没有喧闹起来的观前街,再去赶乘公交车上班。松鹤楼、观前街、公交车,成为父亲生活中每一天的开始。松鹤楼的下面师傅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个师傅都亲切地叫父亲“老惠”。后来父亲住医院,病房中遇到了松鹤楼下面的何师傅,两个人激动万分。

“老惠啊,我在松鹤楼下面有七八年了,算是最长的一个人。我上班还有休息日,你吃面却天天不脱班,我看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你比,这样喜欢吃‘头汤面’的。”何师傅由衷佩服父亲吃“头汤面”那种执着。

“呵呵,没有其他爱好,这也算是种享受吧。可惜现在没有办法,走不动了。”父亲不无遗憾。

至此,父亲再也没有站起来,去松鹤楼吃“头汤面”。他带着一丝遗憾,离开了。如今,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松鹤楼这个苏帮特色菜馆,作为苏州的食文化,至今保留在观前上。虽然,门店不断更新换装,早晨也不营业做面了。但每次我去松鹤楼吃饭,都会浮现出父亲陶醉在葱花姜丝香味里,有滋有味地吃“头汤面”的场景,倍感温暖亲切。

选自《苏州杂志》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