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升超
我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记忆中最茂盛的事物是什么?”
草。我想到的就是草。只有草。
那些草,不知从何时起,已在我记忆的深渊里旋转着成为漩涡的中心,它在大地上跳舞,亦在我心灵的土壤上跳舞。每当我突然沉静下来时,那些草,就从我身体的不可探知的某个幽深隐秘处悄然漫上来,占据着我的心地和思绪。有时躺在床上,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长满了草,那种潜滋暗长的细碎力量顿时充溢全身,这时心间总是横亘着那么些丝缕的躁动而又杂糅着无数清寂的分子,让人不可抑制地承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折磨。
我从五六岁一直到十九岁参加工作前的那个暑假,都一直在做着与草有关的活儿,放牛和割草是我作为家里最小的一员所可能且应当从事的劳动。我曾多次提及“牛”对于我们家的重要性,除了耕地犁田外,最具体的就是通过它带动那个沉重的石碾子碾碎那一盘又一盘用以造纸的料子。而草就是牛的命。牛不碾料子的时候我就牵着它去路边或者放牧在山坡吃草,它碾料子的时候我就背着背篓去把草给割回家来。那时候为了草我起得很早,到庄稼地的坎子上也到更远的山坡上去割草。牛在那时也是村庄的重要组成元素,我所生活的小村庄几乎每家都喂养牛,大多的人家都如我家一样,做着传统造纸的营生。而当时能拉动石碾子的动力之源只有靠牛。放牛割草,准确些说是寻草(因当时牛太多,村庄太小,草太少),就自然成了每家小孩的准家务活。要是哪家小孩在放牛的同时再割一些草或者是拾上一捆柴火,那这个小孩真的是太勤快太懂事了。我也时常这样,在放牛的同时割上一捆草,有时也拾上一捆柴火什么的。我割草总是很挑剔的,单一而纯粹,专割那些嫩而绿的且牛最喜欢的草。这样我割的草总是很少,他们说我像找猪草,牛肚子那么大,像我割那么一背草是不能让牛满足的。我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我割的草很纯粹,很嫩,没有牛不喜欢吃的杂草,也没有老而粗的根茎,牛吃的时候没有一点浪费的,并且我每次看牛都吃得很有味。我割得最多的是两种草:黄花草和马耳朵草。黄花草在春天的时候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它的萌发力最为旺盛,割了一茬又长一茬。马耳朵草则长得很长,它的草茎带有某种香甜味,是牛最喜欢的草。
我认为割草的那些岁月对我来说是异常艰难的。在我竭力的找寻中,也没有找到过那些来自草的快乐。那时的草对我来说与对牛一样,是命,是牛活下来的具体物质。只有牛吃饱了,拥有牛的气力,才能为我们一家人创造生活的来源,才有我们哥弟读书的钱。我从没有想过我竟然会仇恨草,又心里喊着草。这样的仇恨和呐喊竟相互交织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是在初春的时候,坡上没有草,只有那些麦地坎上长着很少的黄花草,父亲便让我和二哥每天去割草,早晚各两竹篾背篓。我和二哥到处寻找着草,心里喊着草。为了草,在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没有我未到过的角落,没有我未去过的岩石和山坡。且以我生活的小村庄六合沙坡为圆心,朝上下左右的村庄辐射,往上到过二坡,往下到过牛栏江边,往左到过文家河,往右到过雕楼村。我清晰地记得有好几次实在找不到草了,我和二哥就割了地里的麦苗,竹篾背篓的上面只用极少的草盖住,回家后怕父亲看见,赶忙把草倒在圈的角落里。这个昧心的做法只有我和二哥及我家的牛知道,现在想起这事心里仍有歉意,但我不知道这是对那些麦苗的歉意呢,还是对那些麦苗主人的歉意?还有一个暑假,由于我和二哥疏忽大意,放牛的时候让牛偷吃了人家的玉米禾,牛回家了我们还没有回来,等我们找牛找到家时,好几家人跑到我家质问,父亲一怒之下不再让我们放牛,决定把牛关着喂养,而我和二哥每天得割六背篓草,早中晚一人各一背篓。我们哪里能吃得消,每次割了草到屋后的青冈树林里,就把草倒出来重新装松软,到家时有几次父亲用手一摁,草顿时只有半背篓。那时的我心里总想着草,渴求着草,呐喊着草,梦想着渴求着呐喊着昨天刚割过的草,在一夜间疯长。
但回应我和二哥的只有草茬的山坡和那些无动于衷的石头。
它们和那些被我割去的草在我的成长里成为一些向下飘落的记忆之末沉积下来,渐次明晰又渐次消隐,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突然沉静下来时,总是有草自身心漫上来的幻觉之由。我知道,这决不是来自诗意的幻象,而是草积淀在我记忆渊薮里的自溢式冒突。这一切都源自于我对于难以割到草的那份内心的焦灼,或许还有我对于牛之于草的那份饥渴有着一种本能的深度的体悟和觉察,在我放牛割草的那些日子里,要是牛没有吃饱,透过牛饥饿的眼神,我总是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和自责。(这种不安和自责决没有半点虚假半点矫情,在这里我只想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我对于牛的情感,它和草一样成为我通往并试图理解的另一些生命和另一片世界的悠然入口。我会另以一篇文字来写牛,在这里,我要专注地谈论草。)我曾经想算一算,十九岁以前的我究竟割过多少草?但我不知道该以哪一种单位来计量,是根还是篓,是千克还是吨?这个问题看来是无法解决的。因为只要我这样一想,那一根一根一攒一攒一片一片的草就向我涌来,瞬息淹没了我。另有一种草汁的黏稠粘附着我的呼吸我的思维。它在我现今的生活里,似乎正在以某种潜在的方式,改变着什么,亦对抗着什么?
潜在的方式:应该是我与牛一样,嚼食了青草,在我的血液里有草的汁液,它以草的纯粹和嫩绿滋养温润着我为人的品质和精气。
改变:草抓紧泥土力量,草暗自生长的力量,和草作为一棵草在大地上存在而独有的植物生命的本属意义——改变着我作为一个人在大地上存在的生命个体的不自然不和谐的生命状态,更直接一些说,就是草以草的纯粹性清澈着我的个体生命的含混而回归生命的本真。
对抗:草似乎是柔弱的,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对抗的力量。它无以抵挡朝向它的镰刀和牛的利齿,无以抵挡衰老枯萎和死亡,甚至无以抵挡人朝向它躺下的身躯。但无以抵挡并不是没有抵挡,草以屈从和柔软的方式承载了所有来自外界的侵力。它的这种对抗足以消解任何一种侵力,以及侵力中来势汹汹的战胜欲望。
现在的我已经九年没有割过草了,草总是以那种漫溢滋长的方式细细地浸润着我的身体和思绪,每当我在现实的芜杂中焦躁不安时,沿着一叶草的经脉,我就可以从容地回到内心的宁静。
选自《延安文学》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