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初冬,我如愿以偿地穿上了水兵服,虽然饥肠辘辘,可我为自己能成为一名水兵而喜不自禁。母亲反复抻着我身上肥大的军装,喜得直抹眼泪:“孩子,这下可好了,到了队伍上,你就能吃上饱饭了呀。”
母亲至今都觉得,我是因为受不住饥饿才当兵走的。
每次休假探亲,母亲都会说,日子越过越红火,可不像当年,连块豆腐都很少吃到。母亲没有什么文化,自然不会说一些美好之类的话语,但从母亲的笑容里,我知道了母亲对今天生活的满足。母亲每次说起豆腐,都会让我想起小时候过年吃豆腐的故事。
城里人吃的豆腐,大都经过机器加工,以石膏为引子做成。根本切不成块,吃起来味同嚼蜡。
这几年住在大城市里,很自然想起家乡的豆腐,那豆腐,从豆子到成品,都是原始手工,开始上磨细细地推,即将出锅时点入卤水,出锅后再在上面压上重物,过一个时辰,直到不滴浆液为止,这种方法做成的豆腐,细腻白嫩,且切的时候条是条块是块的。
小时候数着日子盼过年,因为每到过年,就能吃到豆腐,豆腐虽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却是我童年时的奢物。到过年,闻到从邻居家飘来的豆腐香,便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人家过年咱过年,人家吃豆腐咱不馋”围着母亲转。母亲总是仰起那张堆满愁云的脸叹气,那神态惭愧凄楚,至今让人不忘。
邻居刘大婶家,是专做小本豆腐生意的。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儿转,那时,我长得玲珑可爱,刘大婶很喜欢我,开始每去,她都切一片豆腐塞来,但总经不起久,最后只要我再在墙角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她都双手叉在腰间,两腿叉开(那动作却也有些像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板着脸五大三粗地立在过道里横眉冷对,这时的我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忙缩回头去。母亲就过来连拖带拽地把我向家里拉。
前年回家探亲,路过刘大婶家,非拉我进去吃豆腐不可,那大方豪爽劲使我想起童年与刘大婶的芥蒂……刘大婶的二小子,是专门出去卖豆腐的,那婉转、悠扬满有韵味的吆喝声,无时不萦绕着我的心间,只要看到他那挑着担子颤悠悠的身影,我就会把手中的玩物全部抛开,发疯般地跑去。
看到孩子们围上去,他放下担子,揭下蒙在上面的罩布,那结实而面皮微黄的豆腐便粲然露出。他麻利地用尖刀切下一块,顺手挂在秤钩上,再故意地晃动几下,嘴里满是诱惑性地喊:“喂,小弟弟,想吃么,想吃回家拿豆子去呀,一把换一块,一粒换一口呀。”
我在脑海里每个角落搜寻着希望,忽然想起早饭时母亲曾从西厢房里拿出几把豆子,那是准备给父亲磨豆浆喝的。我一跳老高,惊喜地跑回家中,面对着黄灿灿的大豆,我只有一个念头:很快就吃上豆腐了。
等我躲在没人的地方吃完那块冰凉的豆腐,随着食欲的满足,我预感到了不妙,母亲找不到豆子该怎样呢,到姥姥家躲一躲,不成,想一想要走十几里的黑道,我的头皮直发炸,最后想起母亲平日的慈爱,还是怀着畏葸地走回去。
其实那时我还有一个可笑的想法,就是母亲把我打一顿也无所谓,我毕竟已经吃上豆腐了。
回到家中,看到的情形使我吃惊,母亲独自坐在院里垂泪,“娘……”我迟迟疑疑地还没喊出口,母亲“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你这个追命鬼呀”,那喊声凄凉还带着颤颤的哭音,我支楞着头吓呆了,任凭母亲逮小鸡似的一下把我抓了过去:“你说,你这个馋鬼,就那几把豆子,你为什么都偷走了,那是给你爹治病的。天哪!怎么生出了你这个孽种呀。”
晚上,我终于缓过了神,小屁股一阵钻心地疼。我哭着躺在床上不再去理母亲,朦胧中听到轻微的响动声,我知道是母亲。她悄悄地走到床前伸手轻轻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过了一会,我忽然觉得一滴水“噗”地落在我的额角上,我倏地睁开眼,看到母亲扭过头去哽咽起来,“娘你哭了,”母亲一把搂过我,愧疚地说:“娘对不起你们。”
在我的记忆中,每到秋天,母亲就会去拾秋,每年秋后,家境窘迫的人家就会到邻居收过的田里去拾遗漏的粮,秋地里的遗粮太少,拾的人多,实在是僧多粥少,久而久之,“拾秋”也就成了“乞讨”的代名词了。那时,西山人家的生活比较殷实,可离这里太远,母亲身体虚弱,父亲怎能放心得下,阻拦再三,但总也拗不过母亲,还是随她去了。
一连几日,我都到村外远望,期待着母亲的身影在极目处出现,而且带着好多好多的豆子。
父亲也像我一样,常常拄着拐在门前远眺,偶尔把拐戳着地向我发脾气:“都是为了你们呀,吃豆腐,吃豆腐。唉,人穷偏偏生了个富身子呀。”我知道,母亲佝偻着腰去拾秋,是因为打了我才决定去的。
母亲终于回来了,却是被好心的山民用车推回来的。因为身体太虚,爬山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跌倒了,幸亏被一山石挡住,那乞讨来的豆子也浸上了斑斑的血迹。
看到我,母亲苍白的脸笑了说:“这回有豆腐吃了,娘给你们做。”
豆腐出锅了,母亲开始认真地分,依次每人一片。
母亲总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吃。开始,我们还有滋有味地品着,像喂鸟似的一点点向嘴里送,舍不得吃,最后终于忍不住,屏住呼吸狼吞虎咽地吃完。
母亲是从来不吃的,她说不愿吃这东西,我真弄不明白,这么好吃的东西,母亲怎么不愿吃呢?
今天,农家人的日子富裕了,豆腐不再是稀罕物,母亲也开始吃豆腐了。
最初,我问母亲:“娘,你不是不喜欢吃豆腐吗?”
母亲笑了:“傻孩子,当年不是我不喜欢吃,是不舍得吃呀。”
我没有说什么,泪水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
选自《青岛文学》2010年第8期